今日天不冷,从江南折腾到夏京来,时间过得飞快,眼见着就要暮春入夏,昭阳宫门前的长春花开得一簇一簇,深浅红白,挂着刚精心伺候过的水珠。季贵妃爱长春花,是故昭阳宫里一年四季栽着,照料得比人都金贵。季鸿披着春氅,指背拂过一支,背后便传来笑声:“绿云白缎,绯扇唐红,你瞧上哪支便叫百灵给你剪了回去。”
尽管年纪不是那么轻了,但季贵妃也并没宫中岁月蹉跎了青春,仍然容貌姣好,褪去了才入宫时的娇俏可爱,被宫规宫矩淘炼得端庄贤淑,平日里见了其他宫妃,也能端出一副高位的气势来,如今见了自家人,仍露出亲昵本性。
季鸿转身,先是唤了声“娘娘”,后才改口道“姐姐”。
天子虽赐了宫牌,季鸿却鲜少进宫,凡有消息都是遣太监宫女们传话,一是不喜宫中氛围,二是不愿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如今他为了某个人,却不得不来一趟。季贵妃见他主动来也是吃了一惊,但又觉是在情理之中,忙令贴身宫女百灵摆茶奉膳,端了些茶点上来,两厢都坐消停了,这才说起话来。
季贵妃已听到些风闻,大致能猜到季鸿今日来的点在哪儿。
三言两语的,她也明白了今日季鸿来的目的——是来告诉他屋里有了人,好的坏的就这么一个,那人如今虽然只是“屋里人”,但日后不可能还只是个屋里人,他之前没有想要谋求之事,也不代表今后没有;而且,他的事若成了,她自升了位去做皇后,而他也能得偿所愿,两厢皆大欢喜。
所以季鸿是让她心里先有这个数,他在外头做什么,不碍着宫里,反而还会助着宫里,那么只求宫里别联合旁人去碍他。
既然来了,就不能太过于匆匆忙忙地走,说罢正事,多少还得唠唠家常,也些许地问问他身体如何,最近可有吃了什么补品……如此云云,这么一耽搁,就到了中午。季贵妃还留他用膳,也被季鸿婉拒,她也不强留,便赐了两盒上好的金丝燕窝叫他带回去,说是给他补补,其实是拐着弯地要给他那位“屋里人”做见面礼。
此时贵妃还不知他那“屋里人”竟是个少年,否则也不会送燕窝这种女儿家才爱吃的滋补品了。
季鸿也不提,只替余锦年谢过,正如早上顶露而来一般,正午又顶着大太阳回去了。
百灵送他出了昭阳宫,折返回来,见自家娘娘也若有深思,不禁多嘴嘀咕道:“娘娘多盼着家里人能进宫来看一回呀,今日世子好容易来了,却是为了个外人,还道什么……‘不求你们相助,但也别来碍我’,是这么个意思罢,娘娘?小世子爷他要干什么哪!”
季贵妃叹道:“是我们季家欠他的,他如今喜欢什么,我不插嘴就是。”
百灵不解道:“说什么欠不欠的,不还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季贵妃笑了笑,更多的话也没再说。
她还是第一回见季鸿这般认真果决。
自季延出事后,季鸿不争不抢的,她有时候也觉得着急,可她到底与季鸿隔着一层嫡庶关系,虽为姐弟,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季鸿自己心里有了谋算,她反倒觉得心头上落下了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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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回到府中还是误了午膳时辰,季鸿人才刚迈进康和院,就解了春氅丢给下人,问及余锦年今日如何,早上什么时辰起的,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眼睛可好些了。一连串地直将那下人问懵了,段明连忙跟上来,一一详细说了,还道清欢给他缝了顶黑纱帷帽遮眼,上午就在院子里溜了溜腿,逗了逗树上的鸟儿,眼下说乏了,中午饭也没用就去歇觉了。
又说闵公子来过一趟,但因主子吩咐过谁来也不让进,遂把人关在康和院外头足足小半个时辰,到底是没等到季鸿回来,又给气走了。
季鸿径直忽略了闵雪飞那茬,只对着余锦年的现况皱了眉:“都睡得日夜颠倒,怎么又去歇午觉。”脚下三两步转进卧房,果见那少年敞着肚皮躺在罗汉榻上,脸上盖着一顶纱帽,一只手垂在榻沿外头,季鸿轻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掀开那纱帽捏了捏脸。
余锦年咕哝两句,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看他:“唔,阿鸿……去哪了?”
“进了趟宫,没什么大事。听段明他们说,你还没吃饭?”季鸿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巴,将他捞起来,非要下决心治治他日夜颠倒的毛病。余锦年老大不情愿,从肩头歪到膝头,别别扭扭地似没了骨头,就是不肯听话,困极了,就胡扯自己头疼、眼疼、腰疼,总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季鸿被他气着,却拿他没办法,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睡下去,否则今后睡成了习惯,就更难纠正了。他费了好大劲将少年摆好,瞧他要一头栽下来就伸手推一推,连哄带骗道:“锦年,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吃过了带你出去走走,夏京多得是好玩的地方。酒喝不喝,二哥那盏酩酊春。”
“……”
得,到底是个酒鬼,一听是酩酊春,立即醒了,巴巴地望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去。
季鸿笑着摇摇头,忍不住亲了他一口,立即又故意板起脸来,叫他先吃饭再说,接着便命段明去再传三两道清淡菜色,直接摆到罗汉榻上来用,想了想,总之另起锅做菜也得些时候,又叫把先前宫里赏下来的金丝燕窝也炖了,用桂花蜜做甜浇。
待菜真正地端上来,其实季鸿已经饶了他一会儿,叫他打过一个盹了,可余锦年此时仍恹恹地靠在一旁,麻木地咀嚼着季鸿塞到他嘴巴里的菜,似困非困地眯着眼睛,好几次都险些一脸拍进菜碟子里。季鸿逗着他弄着他,才好容易让他将几口饭吃进肚子里,又耐心哄着喂了半碗燕窝。
余锦年反正就是食来张口,一顿饭下去,怕是连自己究竟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但困归困,念头还是有的,人虽然闭着眼,心里还是牵挂那盏一斗十千的酩酊春。
罗汉榻上铺了厚厚的软毯,季鸿叫人把残羹冷炙扯下去,着人挑了几件衣裳来,关上门,一件件地将他剥了个精光。他困得迷糊,不觉害羞,季鸿借着更衣之便,大行猥亵之实,余锦年张嘴呵着气,没多大会周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知羞耻地交代了。
这才醒了醒神,湿红着眼去瞪季鸿。
季鸿当着他面,将手一点点擦了,还问他“这下醒了没有”,害余锦年臊得舌头都打了结。之后小东西终于老实了,季鸿亲手给他换上新衣,又把那弯刀拿来系在他腰间,如此一打扮,倒也是富贵人家千娇万贵的小公子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自己身上的蔷薇纹白玉络子取了下来,栓到少年的腰扣上。
时人不认得余锦年这张脸,却也该认得他腰间的季家族纹,想来也没人敢太过造次。
都打叠好,给他戴上纱帽,叫上清欢带着他可能会用上的东西,才备车马出门。
到了街上,余锦年才稍微来了点精神,一路扒在窗框上向外看,只是挡着眼前一层黑纱,视力又差,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却也能从四面八方体会到京城的风物繁华。这与在信安县是完全不一样的,南边的小城总是湿漉漉,回忆起来总是软绵绵的,让人很容易就生出懒惰之情。
余锦年看了这边,又趴到季鸿那边去看,两旁的铺子摊贩,楼上的彩绸红缎,让他看得错不开眼。
季鸿将他揽回来一些,怕前面路面不平整,将他跌出去。
拐了个弯,段明忽地将车停下,余锦年奇怪于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卖酩酊春的酒楼,而是家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客栈,还没来得及问,段明便撩开车帘,递进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季鸿接过瞧了眼,转手就递给余锦年,很是寻常地说:“从这家开始罢,你先瞧瞧,瞧上了哪家与我说。”
余锦年奇怪地看着他,不解其意,遂翻开了手里的册子,埋头其上,眯着他那还没恢复完全的眼睛,用力地看了看,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不由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不讲道理地包养了,这才正儿八经第一次约会,就直接大手一挥,送车送房。
季鸿看他不动,便以为他眼睛不好,让他自己来看的确有点难为他,于是伸手接回册子,一页页的翻来念给他听,念过几页后干脆阖上扔到一边,直接令段明驱车去实地考察,到了门口稍加点评一番,再带他进去转转,位置如何、掌柜如何、又或者账房先生的人品怎么样,这么多家,他心里皆有数,没有一间是说错的。
他也有私心,因着打算过几天搬到金幽汀去,所以只带着去瞧了金幽汀附近的铺子,更远的便不再去,但尽管如此,一个下午也只看了纸面上不到一半的铺子。后来季鸿又介绍了什么,余锦年早就记不得了,满脑子只感慨于“夏京究竟有多大”,和“季鸿究竟有多富”这两件事上。
见少年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带人去了一合小肆,便是卖酩酊春的地方。
余锦年一直以为,这般声名斐然的名酒,当是一间里外阖间、上下双叠的大酒楼,却没想到竟然只是小小一间装点雅致的小酒肆,且取名“一合小肆”,意为肆中凡酒,无论贵贱,每人只卖一合。若还想再喝,需得看能不能合老板眼缘——合上了老板的缘,白送一坛也无不可;合不上老板的缘,半滴清酒也嫌太多。
季鸿才走了进去,那老板抬眼瞧了一下,登时挥挥手:“不懂酒的不卖!走走走!”
这就叫合不上老板的缘了。
余锦年已嗅到满屋飘香的美酒味道,哪里肯走,正要再争取一下,却听街上有人喊道:“阿喜!阿喜你别吓娘……”一回头,见一个披锦裹缎的妇人手忙脚乱地从一架停放许久的马车上跳下来,怀里斜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那娃娃也用小锦被裹着,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
可余锦年却看着那小孩子似乎在抽搐。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这样的富贵夫人身边竟一个丫头小厮都没有,而那妇人俨然已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她摸了摸怀中孩子的小脸,只会小声哭着喊“老爷”,又一脸叠地唤“阿喜”。
余锦年皱了皱眉,收回迈进酒肆的步子,转身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待季鸿认出那妇人是谁,余锦年已经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