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去取布的时候,余锦年抄了剪子,要去剪闵雪飞身上的包扎,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御医终于发了怒,攥住他的手道:“做什么,闵大人的伤已做过包扎!”
“确实是包扎了,”余锦年道,没等那御医点头应和,他话音又急转而下,“你来,贴着他胸膛听一听。”
那御医不知所以,只得俯首去听了听,隔着薄薄一层衣物,他隐约是听到那么一点不寻常的“嘶嘶”声,正疑惑是何动静,就听那不知好歹的少年气势汹汹道:“这也叫包扎么,他胸口都漏了!呼啦啦的往里灌风呢!你们是怕他疼还是怎的,包扎的这样轻,这是要害他!得剪开重新弄。”
事实虽是如此,可这话总听着跟开玩笑似的,什么叫胸口都漏了,闵大人又不是灌了气的尿脬。可御医哪能这么轻易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服输,还要辩解,便见他已经抄起剪刀剪开了闵雪飞的包扎。
闵雪飞这伤已刺破了胸壁,虽然伤口只箭头般大小,但仍是开放性的胸伤。胸壁之下就是肺脏,若不将伤口压紧,外界气压通进胸腔,肺脏就似那被双手捏瘪了的气球,难以正常运作,闵雪飞自然感觉憋闷喘息。所以当下之急,应当是处理这开放性的伤口才是,使这伤及早变为闭合性伤,以给肺脏慢慢舒展恢复的空间。
撕开那布的时候,本是昏沉迷糊着的闵霁忽地睁开眼,呻吟了一声,竟还能有力气抬手去挡余锦年。
“坏了,”余锦年嘀咕道,不得不放缓动作,“布料与他伤口周围的血污粘在了一起……来个人,帮我把他摁住。”
本来还有小太监想上去,一听他后一句话,立刻止住了脚,要是旁的还好说——摁住闵大人还去撕他的伤口?这谁敢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余锦年又叫了第二回,窗边不知在想什么的连枝正迈开一步,忽地旁边扫过一阵清风……回过神来,见是季鸿,又将迈出半步的脚收了回来,只默默地伫在原地。
季鸿上前去,唤了两声“雪飞”,闵雪飞似乎听出他的声音来,渐渐放松了身体,余锦年正用清水慢慢地浸湿那块布,以方便将它弄下来,见他清醒过来,趁机对他道:“闵公子,我现在是要救你的命,肯定会疼一些,你忍住。”
闵雪飞是满头虚汗,眼睛晃悠悠落在余锦年身上,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御医脸色不好太看:“你们——”
连枝一直盯着床榻的方向,也不说话,这会儿才像是蓦然回了神,找回了主筋骨,出声淡道:“陈御医,这些天你们也想了不少法子,可有把握能救下闵大人?陛下也有旨,闵大人乃是为护驾而伤,无论如何都得治好他。”
听见这个,那陈御医才似被人掐住了嘴巴的鸭子,瞬间蔫了下来,支支吾吾地没了方才呵斥余锦年的气势。倒也不是御医司如何酒囊饭袋,在其职不谋其事,而是这位闵大人乃是瘀血阻肺,胸阳痹阻,气血逆乱,以至于肺气不宣,营卫阻滞,而且病势汹涌急迫,令人措手不及。
正是因为有御医司的鼎力救治,他才能拖过这两日,若是搁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就——
陈御医叹了口气,却不知自己喃喃自语时已将心中之言讲了出来,那正专心致志撕剪闵雪飞伤口布料的少年听罢一动,头也未抬,竟口出狂言道:“既是明知瘀血阻肺,将那瘀血引出来不就行了?”
“小子狂妄!”陈御医喝道。
血在胸中,如何引得出来!
只听一声咬牙痛吟,闵雪飞倒吸一口气,原是那块黏住的布料被余锦年连着一小块血痂给撕了下来。伤口暴露,是赫赫然一个血洞,他看得眉头一皱,将污布往手边铜盆子里一扔,问道:“此种病情,倘若拖延下去,闵大人会如何?”
陈御医犹豫了片刻:“怕是……不好。”
余锦年笑了下:“既然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何不死马做活马医,试试我的办法呢?总之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去拼一拼那一线生机。”他说着还回头瞧了瞧躺在病榻上的闵雪飞,“你说呢,闵大人,你看你是要做一匹死马呢,还是想当匹活马?”
“……”闵雪飞好一番无语,生死攸关的大事,到他嘴里就成了死马活马,尽管他已经在这少年手底下当过了一次“死马”,可乍听这话还是好险没将他给气厥过去,只觉的胸口更加的疼痛了。
季鸿轻轻看了他一眼:“锦年,莫开玩笑。”
“——余小先生当真有办法能治他?”
房中忽地响起道焦急声音,余锦年闻言看去,竟是那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少监,只见他快步走来,站在榻边低头看了看闵雪飞,目中是**裸的担忧。倒是闵雪飞,病榻上危在旦夕了,好容易是被余锦年生拉硬拽的疼醒过来,这会儿还能瞥人白眼,扭过头去,似乎很不待见这位连少监。
连枝怔了片刻,才后退了两步,离开他的视线,重复道:“先生真能救他吗……”
余锦年正经起来,认真与他说:“这已不是能不能救的问题。我有救他的办法,可是当下却没有救他的条件,即便是按着我的办法做了,也未必能有转机。若是救,赌的是他的运气。”
连枝稍加思索,踌躇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余锦年道:“五成。”
五成!
连枝本以为闵雪飞要必死无疑,五成对他来说已经是大大超出期望了,可他脸上还未露出一丝半毫的期待之情,就被那榻上的人一头冷水浇了下去:“……我的生死,何时也操控在你这阉人的手里了!”
他抬眼望着闵雪飞,似想辩解什么,然而最终脸色一变,绷住了眉头道:“闵大人这话就错了,大人落难,可是我这种阉人鞍前马后侍奉的。换言之,大人一日不能下这病榻,一日就要被我这阉人操控。”
闵雪飞一个倒气,竟真两眼一闭,给气过去了。
余锦年查看过,安心道:“不妨,只是过于虚弱又不耐疼痛,以至于昏过去了。”
话说着,那边去取布料的小太监回来了,连枝肩膀塌下,使了个眼色叫他把布料直接拿给余锦年,继而有气无力道:“先生还需要什么,奴才着人去办。”
余锦年摸了那布料,雪白的纯棉丝织就,织眼细而不密,平滑整齐,手感润泽,薄而微透。确实是块做夏衫的好料子,拿来给这厮包扎,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只是想是这么想,手下却没有丝毫可惜,“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大块,叠成个比伤口略大的方块形,毫不客气的按在闵雪飞的伤洞上。
“……”即便是昏睡中,闵雪飞也狠狠地拧了下眉。
又扯了长条,将那方块布料压实,牢牢地捆绑在他伤口上,之后又俯下身子,去探听他的胸口,听着没有那嘶嘶的漏气声了,这才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接下来的事。他说着要将血引出,可真要实施起来,又难免棘手,若非走投无路,他还真不想兵行险招。
余锦年看了眼季鸿,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当初在信安县,他侥幸治好了清欢的断腿,季鸿便已警告他以后莫要再用此等旁门之法。他心知季鸿说的也没错,这样的办法对当下人来说,岂不就是旁门左道?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仅听说为治病,反而还要在身体上额外开多个口子,就不是什么能轻易理解接受的事情。
像陈御医那样,如临大敌地斥他狂妄,才是应有的正常反应。
季鸿很快明白了他那眼神的意义,也以目光回看,似是在问:“非如此不可?”
余锦年点了点头。
旁边连枝低头看着昏睡过去的闵雪飞,榻前视线交错的那两人,一个是闵雪飞的青梅竹马,一个是能够救闵雪飞的小神医,就连那无计可施的陈御医都能够站在这里观摩,满间屋子,倒是他自己非亲非故,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最为多余。于是站了会,转身离去,到了门外静静望天,等候余锦年最后的决断。
须臾,身后一响,余锦年走了出来。
连枝看向他。
余锦年道:“劳烦连少监,烧上热水,再帮我备一根细管,一截鸭肠或羊肠,若实在都没有,什么动物的皮子也成。然后备一个能封口的琉璃罐子。”
连枝听完,便知他这是要治闵霁了,立刻要走,又被那少年叫住:“稍等,我还需要……”
——
思齐院的小厨房人影憧憧,却不为开火做菜,几口炉灶上纷纷架上了瓮罐,罐里却是清水,罐口伸出一根竹管,尽头则是一个个细颈白瓷瓶子。这竹管和瓶子也不是寻常拿来就用,而是先用沸水煮过才行,罐口缝隙也皆用泥封住。厨房里忙活着的太监宫女们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是按着吩咐去办而已。
没多大会儿,连少监领了一队人,抬进来两个……冰鉴。
这时节,天子才刚刚用上冰,但也只是偶尔的镇些水果和饮子来吃,连枝一声不响地竟直接搬来两大鉴冰!尽管连少监已是宫中高不可攀的红人了,却也着实让那群小太监们惊讶了一阵,连忙闷头做事,对他更是敬畏。
余锦年跟来,指挥着小太监们把冰围在那竹管周围。不多时,竹管中便有水滴滴答答而下,流进那早已备好的白瓷瓶当中。
连枝道:“这样便能制出余先生所说的……纯水?”
实则是蒸馏水,只是蒸馏二字对他们来讲过于生疏,余锦年便随便换了个更好理解的字眼。这时他受条件限制,实在没办法去制生理盐水,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蒸馏水来冲洗伤口,闵雪飞伤的深,直逼心脉,用更为纯净无污染的水才能更保险一些。
余锦年点头道:“这白瓷瓶里的水万不可再叫人碰,一旦满了立刻封口送到房间里去。”接着又拿来自己的药箱,翻出早前打造出的医具,白铜小剪、金银九针,镀了银的精铁缝合弯针,并其他七七八八的物件,“今日所用到的一切东西,能煮的都用沸水煮了,出水时都直接放在干净的盘子里。”
连枝:“你们可记住了?”
小太监们忙点头道记住。
连枝转头问:“先生还需要什么?”
余锦年道:“方才与连少监提到的细管,可能找到透明的,便是能看到其中内容的?”他想了想又摇头,觉得这要求实在是为难,便又否决,“算了,芦管即可。”
连枝愣了愣,旋即问说:“薄琉璃可行?”
余锦年欣喜道:“连少监竟有琉璃管?”
连枝点头道:“有倒是有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小先生的意,我且命人拿来给先生看一眼,瞧瞧能不能使。”
他说罢转头去了,直走出了思齐院,快步进了自己暂住的小院,推开一扇门,站定在桌案前沉思了片刻,道:“敲。”
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握着个小锤,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又低头咽了口唾沫,半天也没动:“真敲?少监,这东西……敲了就坏了,就再也没有了。那大夫不是说芦管就能用吗,您就找几截芦管给他——”
连枝嫌他话多,自己拿过小锤,抬手就要敲,小太监吓得忙抱住他胳膊,连声劝道:“少监,少监!您才把冯大监的云绫布扯了,过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罚,这又要敲碎自个儿的琉璃树!这不是您最宝贝的东西吗?您何苦来着,您再想想!”
“没了就没了,啰嗦。”说着挣开小太监,一个抬手,叮当一声。
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连枝才带着东西姗姗来迟,进了门,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太监捧着几支琉璃细管上来,连枝回身关上门,道:“抱歉,来迟了。方才叫下头人去煮了这薄琉璃,不小心煮裂了一支。先生看看,能不能用?”
余锦年正吩咐着将屋里洒扫干净,说着便走过去看了眼小太监手里的东西,顿时讶然——因连枝口中的薄琉璃,却并不是余锦年心中所想的古法琉璃,而是实实在在他概念中的玻璃制品!瞧这几根指细尺长的浅色玻璃管,微有些弯曲,但还算粗细均匀,这工艺若是放在他前世,或许算不上多好,但搁在当今的大夏,可足够称得上是“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他吃惊道:“这玻……琉璃,瞧着不是凡物,连少监是哪里弄来的。”
连枝旁边的红眼小太监张嘴就说:“先生有所不知,这琉璃乃是我们少监敲碎了他的琉璃树,那尊琉璃树是少监家里留下的,据说是番国之物,价值千金,鲜见得很!如今、如今除却这几支……其他已是一堆碎渣了!先生,这——”
还没诉完,连枝喝道:“谁许你在先生面前多嘴多舌,滚下去,自己领罚!”
那小太监放下东西,抽着鼻子退了下去。
余锦年虽说过想要透明管子,却也没说芦管竹管之类的不能用,实在是没想到这管子是这样来的,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人家敲碎了传家宝,心里顿时过意不去,觉得这几根玻璃重逾千斤。可是他转念又觉得稀奇纳闷,这世上竟有人为了毫不相干的人,甘愿弄坏自己的宝贝?
他抬眼去打量那年轻宦官,却也没看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罢了,也许是天生有颗圣母心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再清点了桌上自己要用到的东西,回头对众人道:“接下来这屋中的人,留下两个懂医药的帮忙,其他人皆需回避。”话音刚落,那位陈御医便要求留下,说是观摩,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余锦年自然不能不同意,而另一个要求留下的,竟然是连枝。
从一开始,余锦年就看不大懂这位连少监,说他趋炎附势,他似乎也不那么在乎身外之物,传家宝说碎就碎;可说他是清高自洁,他又攀附着司宫台大监,是诸人口中的为虎作伥的鸡犬。余锦年想了想,还是让他留下了,又点了个掌灯的小太监留下,才转头对季鸿道:“阿鸿,你知道我的要求,便去外头盯着些,那都是关乎人命的东西,少叫他们敷衍我。”
季鸿捏了捏他的手:“那你仔细些。”
送他出去后,余锦年将两手分别贴在闵雪飞胸肋两侧,两根拇指聚在前胸正中线上,静静地待闵雪飞呼吸几个来回,旁边陈御医看不明白他这操作,便凑了上来仔细观察。余锦年恍惚回到带师弟师妹出诊的日子,下意识讲解道:“你们看我拇指的移动,左手拇指在他吸气时会移开得远一些,而右边则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作何解?”
陈御医恍然道:“可是此半肺纳气不足?”
余锦年微一点头,又将一手中指放在闵雪飞颈部气管上,食指与无名指各置于两侧锁骨处。显而易见的,中指偏向了没有受伤的那半,这说明闵雪飞左半胸当中,或有积气,或有积液,又或者气液并存,以至于将气管推向了未受伤的一侧。
查看了气管,自然还要再行叩诊,便是左手覆胸,右手指敲击左手中指,听闻胸腔中反馈而来的动静,来判断胸中此时的病况,这是在不能开胸探查的情况下,较为可靠的一种诊断依据。
闵雪飞两侧胸腔都叩过,便是陈御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只是对此并不甚理解,此时他医者的好奇心胜过了其他,不由放下了姿态,认真向这少年学习起来。
伤侧下部有浊音,而上半却又有鼓音,这是最复杂的情况了,说明此刻闵雪飞的胸腔内,的确是既有积气,也有积血,乃是气体与血液并存的血气胸。二者压迫着半侧肺脏,这才使他疼痛难忍,呼吸困难,且越是拖延日久,越是危重,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明年此时,他们就得来给这位闵二公子上坟了。
连枝一听如此重,险些将手边的架子打翻。
余锦年好奇道:“连少监与闵公子有些交情?我瞧着少监倒很是关心闵公子的病情。”
连枝抿着嘴角,扯了个笑容:“这朝上的,哪个与闵大人没有交情。”
说的也是,余锦年点了点头,又叫着众人用皂荚把手洗净,在烈酒中泡过,自然晾干,这才齐齐聚集到闵雪飞床前。盘子里已备好了剪子等物,弯针也已穿好蚕丝线,连枝捧着那装满蒸馏水的白瓷瓶,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余锦年又一次剪开了闵雪飞的包扎,叫连枝倒了水到干净的小碟里,他用纱布沾着清水,慢慢清理闵雪飞的伤口,除去已经凝固在上头的污血,又用小剪剪去已经失活的坏肉。起初闵雪飞睡着,尚无甚知觉,但被他这么好一番折磨,便是死人也要疼醒了,没多大会就低声呻吟起来。
正要取针缝合,闵雪飞就因为疼痛而乱动不止,余锦年皱眉:“按住他。”
陈御医愣了一愣,连枝率先放下了瓷瓶,伸手按住了闵霁的两臂。掌灯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凑上来,照亮了闵雪飞那赤红的伤口,余锦年这才埋下头,继续穿针引线,似缝个沙包一般,将闵二公子给缝了起来。此时闵霁已在疼痛下略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头愤愤地盯着余锦年看。
余锦年道:“闵二公子,这是救你的命!男子汉大丈夫,劳烦你过会还要再忍一次,挨过这回,你还能活,不然你可真就成了一匹死马。”
闵雪飞虽疼痛万分,却也知道余锦年当真是为了救他,因此尽管痛得要打人,可还是听他所言,咬牙忍住了,只是本来肺中就痛,又随着余锦年一针针穿线入体的动作,是疼上加疼,很快就冒了一身冷汗。
连枝腾出一只手来,去擦他额上的汗。
闵雪飞这才意识到身侧是何人,立刻变了脸色,喘促着道:“连……枝!”
连枝吓得一抖,本能要退开,就被余锦年喝止住:“你做什么去?命不要了?你管他吼两句,他还能奈你何!”连枝恍惚回过神来,又定下心来坐稳了,按住闵雪飞道,“闵大人,你就当是被狗舔了下,总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不是?”
闵雪飞:“……”
缝合了伤口,余锦年又裁了那布给他包扎好,这才腾出手来取出几根毫针,为他行针止痛。可是少了那痛,憋促感反而更加明显了,闵雪飞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憋紫,挣动的力气也愈加地小了,先前还能斥连枝几句,现下更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连枝吓道:“小先生,他如何?”
余锦年收拾了针线,扔进空盘里,又取了一把细长柄的单锋破皮刀,冷锐的寒光从连枝脸上折过,他心下不由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些狰狞器具。
陈御医帮忙将那几根琉璃管用鸭肠套连起来,尽头伸进早已准备好的封口琉璃罐里,瓶里装了些纯水,木塞封口,封口处还插了支小芦管做通气用。八壹中文網
余锦年一手握刀,一手攥一支细银管,走到床前,在肋骨间隙找准了要下刀的位置。他手中这支斜口银管,本是托季鸿找人造了来做排脓管用的,谁想第一个用上的竟然是闵二公子。他都不禁想感叹一声,闵雪飞怎么就这么倒霉哪,回回都要落到他手里。
陈御医捏着那琉璃管的一头,抹着汗道:“你说排血之法,究竟要如何……”
他话还没问完,就见余锦年攥着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闵霁的皮肤,银刀与皮肉之间的摩擦声,伴着闵霁的忍受不住的痛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哪是治病救人,酷刑折磨也莫过于此了罢!
生生地往里进刀,这哪是寻常能受住的,闵雪飞身体一个乱弹,险些让余锦年手抖,他登时朝身旁举灯的小太监怒道:“愣着干什么,按住哪!”
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扣住了闵霁的腰腿,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了。
余锦年继续在他身上开了口子,刺破了皮肤,接着就拿那银管向里探,闵雪飞疼得脸色煞白,大滴的汗往下坠,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余锦年!”
因为没法知道他胸腔中积血到底在哪个部位,余锦年只能试探着来,可这势必会延长疼痛。闵雪飞叫了几声余锦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动了动手,手臂也被人死死按住。他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世家子弟,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家法,哪里忍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意识不清,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捆在案板上的鱼肉,不由生出几分绝望,这时头顶却响起道软绵绵的声音:“闵大人,马上就好了,马上。”
闵雪飞昏聩中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虚弱地乱喊:“连枝,连枝,救我……”
连枝立即应下:“连枝在,连枝在的。闵大人,连枝没本事,救不了你。你要是疼得厉害,你咬连枝。”他攥着闵雪飞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到他嘴边,“你咬罢,连枝不怕疼。”
他才说完,闵雪飞就不客气地张了嘴,狠狠地咬住了。
又好一会,余锦年才找准了地方,银管里慢慢地流出血水来,他立刻道:“拿管子来,快接上。”
陈御医当即将手中的琉璃管递上去,依样用鸭肠把银管和琉璃管套接在一起,只见那血水含着积气,渐渐流过透明管道,流进地上的罐子里去,罐中的清水顷刻间被血色覆盖,汩汩地冒出一串气泡来。再看闵雪飞,脸上绀紫微淡,可见喘急之根源已解,慢慢地也能够顺畅呼吸了。
余锦年将银管固定住,以干净布料遮盖穿刺的伤口,这才抹了把汗。
疼无可疼,只有昏睡可解,闵雪飞阖上眼,歪头又在虚弱中睡了过去。直等到手中抵抗之力消失,连枝松开他的手,撕了块布料擦净他身上湿汗,这才将薄被扯盖好,下床来:“余小先生,这样就行了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管子要留几天,直到他胸中血气排净,能不能挨过这几天,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余锦年借着没用完的蒸馏水洗了手,回头瞧见连枝指尖上有血,惊讶道,“连少监,你这手是怎了,我看看。”
连枝将手一握,掩在身后,道:“无事。陛下那边还在等回话,既然闵大人现已无虞,奴才就先告退了。”
说着就带上自己的人,半刻也没逗留,阔步离开了思齐院。
余锦年奇怪了好一阵,之前殷殷切切生怕闵雪飞死过去的是他,怎么这才刚从冥王爷那把人抢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走,要真是关切,怎么也该留下来观望一阵吧。
站在门口吹着风,季鸿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喝了,才轻声责备道:“怎的衣襟上都弄了血。”
余锦年低头一看,可不是,定是刚才下引流管的时候,血水涌出来时溅上的,他倒也不甚在意,扑打了几下道:“这可是你家雪飞的血,金贵着呢!”
“胡说。”季鸿挑起衣服来看了看,见已渗进了中衣,洗也难洗,便叫了段明来,遣他回去取几套衣裳,并一些日用品,“这几日恐怕要耽搁在这儿了,衣服多拿几件,小公子惯用的物件也备齐,去罢。”
之后才进去瞧了闵雪飞的状况。
余锦年歇在桌旁椅子上,撑着脑袋琢磨道:“哎,阿鸿,那个连少监……究竟什么来头?”
季鸿摸了摸闵雪飞的手,又掀开被子看了下他的伤口,见都处理得十分细致,确实自家少年的手艺,他悬在喉咙的心落回肚子里,这才回答道:“连枝?我也不清楚,只知他是幼年进宫,如今跟在冯简手下。”
“他在外头还有个家?”余锦年问。
季鸿起身走过来,给二人斟茶:“听说是罪臣之子,家籍皆被罚没,因此进了宫。”
余锦年托腮道:“那他原本也是个小少爷咯。”他努努嘴,引季鸿去瞧那根引流管,“瞧见没,番国来的薄琉璃,价值千金的传家宝,径直敲碎了,只为取这几根管,给闵公子引那污血用。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带进宫的,只这份心意,我看就不简单。”
季鸿道:“雪飞与他有些过节。”
余锦年八卦起来:“哦?”
季鸿说:“约莫是三四年前,雪飞有位耿直善谏的同窗好友,因得罪冯简,被诬害下了大狱。雪飞为其前后奔波,也曾找到了那连少监跟前,期他在冯简前稍加活动。”
余锦年听得入迷,连问:“然后呢?”
季鸿叹了口气:“连枝未曾出手相助,且将他一番羞辱。后来那人被判家产抄没,流放千里,也是连枝宣的旨意。彼时雪飞还在那位好友府上帮忙安顿,两人遇上了,连枝还讽他不识时务。”
“哦。”余锦年慢慢地点头,“怪不得,我说这位闵公子,逢人就带三分笑的人物,怎么见了那位连少监,就骤然没了风度,恨不得张口破骂,原是在这儿结了梁子。”
正聊着,门外来了个小太监,余锦年很快认出,这人正是跟在连枝左右的那个。
小太监跑来,敲了敲门道:“世子,余公子,陛下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