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多远的事儿了,余锦年支支吾吾地看着幔顶。
他从没想过会经历这么多的事,更没想过会相熟这么多的人。
初至信安县时,他对自己最大的期许就是开一家样整的医馆,收两个好学的徒弟,好好地行医治病。尤其是一开始,嘴上不着四六,话说了就说了,没放在心上,想着有一天总是会和季鸿再也不见的,真真假假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压根没想到会与这个人有这般深的羁绊。
白美人被季鸿撸得舒服,眯着眼小声地呼噜着,余锦年偏头,猫儿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盯着他。一双碧瞳生似季鸿的眼睛,清澈,冷漠,洞悉人心。都说猫咪是幽冥的使者,能穿过阴阳之间的迷雾,看透模糊不清的真相。
此时白美人看的究竟是哪一个余锦年?
余锦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更不知道季鸿听了他的遭遇是会质疑,还是会……恐惧?
正沉思,白美人忽然炸毛一叫,气急败坏地蹬着他的胸脯跳下了床,余锦年扭头一看,季鸿愣愣地看着手背上三条血痕,细细的猫爪印子正断断续续地往外渗出血珠。他要随手一抹,余锦年一个翻身起来,飞快地拽过来看了看,满脸担心:“疼不疼?”
季鸿游移视线,落在少年脸上:“这些小东西真难侍弄。”
“你指甲有些长,许是挠疼它了。猫儿就是这样,不爱被人管束,我行我素的。”余锦年取来自己医箱,拿出蒸馏过的浓酒,用镊子夹一只棉团,蘸着酒轻轻地消毒季鸿的伤口,他跪在脚榻上,捧着季鸿的手吹了吹,“还好抓得不深,只是破了点皮,不必上药,不过这两日别碰生水。”
米粒似的血珠微微地渗出,酒顺着伤口煞进皮肉里,季鸿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我挠疼你了吗?”季鸿问,“我到底该怎么对你?”
早春的风清凌凌,顺着白美人拨划开的窗缝潜进来,卷起余锦年的袖角。幔帐一鼓,季鸿满肩乌发被夜风撩起,床头的灯花颤颤巍巍地抖了抖,艰难地维持住了那朵摇摇欲坠的光亮。季鸿回过神来,指尖在对方掌心若有似无地挠了一下,又轻轻抽出:“一点小伤,不折腾了。睡罢。”
余锦年一把抓住,扔了沾血的棉团,再换一只新棉团。窗外猫咪喵喵叫,小叮当蹲在步廊下的坐凳媚子上,一下一下地舔着白美人的毛,一丝不苟,余锦年也一下一下地擦净季鸿的伤口。
“你信借尸还魂吗?”
帐落下来,轻纱将两人视线隔绝,只有交握的手还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季鸿一时哑然,他伸手要去撩帘,幔布却被人从外面攥住,季鸿独自坐在蒙蒙昏黄的榻内,听到少年的声音柔柔地传来。
余锦年低着头,仿若自言自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却活过来,从乱葬岗上一步一步地走回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死的那个人,还是活着的那个。又或者,我们两个其实都死了的,这些不过是我的一枕黄粱。”他抬头去看帐内季鸿的影子,又问一次,“你信吗?”
季鸿心里一揪。
余锦年松开幔帘,像松开了心里一个秘密,他剪了薄薄一小段白纱覆住季鸿的伤口:“可总是要活下去的呀!还有好多愿望没有实现,好多计划没有完成,人间风物,万丈红尘,我还没一一欣赏过。我见过很多将死之人,我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也知道死只是瞬息顷刻的事……可即便是大梦一场,我也想活下去。”
幔帐向两边打开,消毒的酒气散了,留下淡淡的辛香。季鸿顷身过去,少年脸上干净温暖,他将余锦年的脸捧过来,含着他软而干燥的嘴唇侍弄,他只手绕到锦年背后,捋了捋少年被风筛冷的肩胛。
季鸿宁愿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用借尸还魂这种借口骗自己。可也只有这样玄乎其玄的缘由,才对得上他那离奇丰富的学识,和小小年纪就通透安稳的性子,所以他其实……死过一次。
季鸿曾经无限地接近过死,但一次被二哥拉了回来,一次又被余锦年拉了回来。
死是什么滋味?
余锦年垂着眼睛,顺从地被引上了床榻,跨坐在男人身上,被他一口咬在颈间,要被他吃了似的用力。
舌下的血管突突地跳,鲜活滚烫,勃勃有力,季鸿沿着那一小簇生机一路吻上去,至余锦年唇角停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少年微张的下唇,用狭长的眉眼打量:“你叫什么?”
余锦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却觉得自己从未掌握过主动权,他甚至一下子没明白季鸿在说什么,眼神茫然地看了看他。
季鸿手指深入他腰间,视线却凝在他的瞳里:“原本的姓名,你自己的。”
余锦年吞下一口颤-抖:“也、也是余锦年……”看季鸿神色狐疑,低下头蹭他的脸颊,剖白似的小声呢喃,“没有骗你,没有什么可骗你的了,真的是因缘巧合。年年有余——”
“锦绣华年,我知道。”季鸿张开嘴,放他的舌进来,放心地捋顺少年的脊背,他吞下余锦年的惶恐和急切,也吞下自己咄咄将出的不安。季鸿知道自己生来没有悲天悯人的天赋,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照顾好这个同样“不爱被人管束,永远我行我素”的少年郎。
但现在他只觉得释然:“这就够了,至少这么久以来……我没有唤错所爱之人的名字。”
余锦年轻轻唤了声“阿鸿”。
“你,”季鸿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他想知道有关少年的一切,“是怎么,怎么……”
“怎么死的?”余锦年替他说出来。只是短短两年,上一世的事情就好像是已过去了很久,久到得病时的痛苦一时之间竟有些想不起,人到底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病死的。”他呼了口气,摇头笑了笑,感慨道,“先人说得不错,医者难自医。命这种事,再是不信也不行啊。”
季鸿惊讶,病死,这个听起来和他毫无干连的词。
余锦年说:“还好,习惯了。”
季鸿明白了,不再张嘴,只用力将他揽住。
良久,他松一口气:“这枕黄粱,我总归是要和你一起梦的,梦一辈子也不醒。至于你是尸,是人,是猫妖狐怪,亦或者千年狸精,都不重要。”幔帐里的温度缓缓上升,温言软语游绕耳廓,“即便你是什么饮血吞肉的妖魔,我这身皮肉也给你果腹,只怕你嫌我寡淡。”
余锦年紧紧绷着脊背:“那你说话归说话……手拿出来!”
窸窣一阵,季鸿两手扶在他的腰侧,支起上身来,附耳轻声:“好,那你自己来。”
余锦年拽他的手腕,试图离远点,急匆匆道:“可是明天,明天还要上朝。”
“无妨。”季鸿不疾不徐,将他箍回来,“告假便是,我左右是体弱多病的名声,长途跋涉回京,心力不支也是有的,不差再歇一月半月。”
余锦年:“……”
侍猫的小僮深夜提着灯笼,在偌大的金幽汀里游-走,小声地唤着“白大人”,急得团团转。白大人就是那只碧瞳白猫,小的们只知它品种珍贵,又不知它究竟是谁家的种,究竟叫什么名儿,就白大人、白大人地叫,叫得多了,白猫咪偶尔也能给几分薄面,应一声。
自从这猫儿跟着小叮当回来,就自己大摇大摆地把金幽汀转了一遍,还挑中了一间空房当窝,小厮们问过府上的清欢掌事,回头就把那间房挂了几层厚绒帘,做成了暖和的猫儿房。手巧的丫头们缝了些毛球和布老鼠,房梁上挂了几只大铃铛做玩具。所幸白主子赏脸,对新家很是满意,每晚都会自己回来睡觉。
小僮今儿个睡了半宿才发现白大人没回来,怕猫生地不熟走没了,特地拎着灯笼出来找。
走到听月居,几声婴儿啼哭似的叫声自院墙里传出,他听出是白大人的细猫叫,急急转进去看——哎呀!天地老爷哟,小叮当那色胆包天的小家伙,竟骑在白大人身上!那么一只漂亮顺滑的小白猫,被小叮当压在身下蹭得一身乱毛,似头炸毛的小狮子。
他知道猫儿交-配的时候不能乱扯,不然要挨咬挨抓的,就远远的守在亭廊尽头,等两个办好事好抱回窝里去。
打了个不知多久的盹儿,他嚯地醒来,手里灯笼已经半灭不灭的了,再一回头,那两只捣乱的猫正靠在廊柱底下互相舔毛。他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把白大人抱起来,白大人困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团他臂弯里睡觉。小叮当很有眼色地顺着小僮的手臂跳上去,蹲在他肩头,歪头望着白大人打呼噜。
正待要走,又一声娇娇的猫叫,小僮托着两只猫咪疑惑地四处找了找,也没瞧见,只好揣着一团疑惑往回走:咦,难道院里还有别的猫?他揉几下小叮当的头,你难道还诓骗了别的猫儿回来?
小叮当一仰小脸,朝着卧房的方向哼哧一声。
烛花啪啪爆开,蜡泪油似的一汩一汩流下灯台,衣被阵阵地响,季鸿压低声音:“寡淡不寡淡,嗯?”
寡淡不寡淡,你说寡淡不寡淡?!余锦年气得咬他的肩膀。
春天就该**地下些雨,破晓时碎碎地润过园子,太阳一出,又是一日好天气。
早上一群小厮们又手忙脚乱地追猫,一黄一白掀了天,小叮当又不知道哪里惹了白大人,被白大人紧追着咬,两只才睡醒,就把花圃里才整好的苗芽儿踩得七零八落。穗穗提着裙摆,披头散发地追白大人,她很喜欢白大人软绵绵的小身子,和那双宝石般的碧蓝眼睛。
小姑娘皮起来,和哥儿们一样狗嫌猫厌,清欢越来越管不住她,一手拿发带一手拎斗篷,她腿脚不好,跑不快,只能急得在后头喊:“穗穗……穗穗!”
余锦年很久没听过这样闹腾的声音了,不是金锣号鼓,更不是嘶喊哀嚎,只是寻寻常常的吵闹,临边园墙外的商贩吆喝,和小厮丫头们聚在一起讨论家长里短的叽叽喳喳,是烟火气。
他沉在幔帘内醒不过来,梦里上下颠簸,季鸿追着他问,好吃不好吃,寡淡不寡淡?要不要再来几口?
余锦年一个激灵吓醒过来。
腰酸,腿也酸,他哎哟一声,挂着一对黑眼圈仰头又倒下去。翻身想揉揉自己的老腰,一股异样忽然发自腹下,难以名状,他脸上又青又红,瞪开眼四处找了找——没看到祸首,倒是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清馨解秽,直入肺腑,是佛寺里常燃的香药。
季鸿不信佛道,何故一大早就在房间里熏佛香?
他抱着枕头想往腰后垫一垫,一抓开,枕下藏好几只黄符角包。
“……”余锦年惊了一惊,怎么回事,夏京的佛寺沦陷了吗,都抢起道家生意,兼卖符纸了?他与那符角面面相觑,一人推开房门踱了进来,脚步轻而齐整,余锦年一下就能认出来。
季鸿捧着一沓衣服,见他醒了,撩开幔帘提他起来,铜盆里摆了湿手巾,水里不知道添了什么东西,搞得手巾也是香喷喷的一条,给他抹干净脸,就拿起衣裳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自顾自地说:“昨夜派人去请了闵相府上的钟道长,道长神机妙算,也道你是前世积了福报,命不该绝,阎王殿不敢收,只得放你回来自谋生路。只是这肉身到底不是你的,只怕魂魄不安。”
“道长还亲写了定魂咒,连夜叫下头人缝在你衣领袖口内,安神符也要常常佩在身上。佛香也是自京外大佛寺里请的,受过供奉,镇魂守魄是最好的,熏一熏没什么坏处。”
他低头检查检查余锦年,懊悔道:“以后我定多给你一些,精气充旺,自然也能长命百岁的。”
余锦年仰头看他,眉毛拧成一团:“什么东西多给我?”
“精血。”季鸿一张嘴,端得是光风霁月,恬静安然,哄人也哄得充满耐心,“男子精血最是补益。锦年,听话。”
余锦年眯着眼睛,听他讲了一刻钟邪门歪理,表情渐渐失控,他随手抓起枕头朝季鸿掷去,又气又笑:“这就是你日完不给我洗澡的理由?!”
好端端一个不崇佛不信道的季大人,如今搞起这一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来,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封建迷信害人不浅!
余锦年气到头冒青烟。
造谣一张嘴,辟谣累断腿。
余锦年被闵家供奉的钟道长判言魂魄不安,季鸿就当真按着他定了个把月的魂,也不知这人是真为着定魂,还是以权谋私欺负人。幸亏道长没说要斋戒,至少他还有酒肉可品。
季鸿疯狂寻求各种安魂术法,那么聪明睿智的一个人,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骗了好几次,他饮酒则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夜里睡得浅了,醒来第一件事定是翻身过来摸一摸他脸上的温度,生怕他哪天离魂而去。
余锦年不是没心没肺,只是不让他折腾这一次,他心里惊惶,不如让他自己安了自己的心。早知道是这样,余锦年就不告诉他这事了,平白惹一身慌乱。
京中三余楼早先平疫的时候有所损耗,要修葺一番,不忙着重开。余锦年无所事事,遂带着一众小厮四处淘买京中好酒,吃醉了反正也有季鸿任劳任怨,亲上门来领他回去睡觉,且不说他吃醉以后,还肯乖乖巧巧听季鸿的话。
想是他这一醉,醉出了名,颇有些酒肆专程来邀他来品鉴美酒,只为一睹季家公子的英拔神朗。金幽汀上一时间报信者不断,大有十年前季家二哥醉卧柳堤的风采。
不巧的是那日深居简出的钟道长偶然上街买墨,见余锦年小小年纪,青天白日就流连酒坊,纵饮无度,当即痛心疾首,登门告他小状,大斥季鸿“助纣为虐”“溺爱不明”,又在他定魂大业上添了“戒酒三月”一项。
翌日,整个金幽汀上下,滴酒不见,连厨下做饭的黄酒都被没收了。
做小伏低也不好使,道长说三个月,就一定要是三个月,某人硬起心肠来六亲不认。余锦年想找事,可没能找起来,一见着季鸿温和的眉眼就失了底气。
色令智昏。
南边驿报裹挟着南方十三郡的肃杀之气,雪花似的席卷向京城,朝中开始清查,天子一怒,英乾殿前见了血光。金幽汀里却依旧岁月静好,季鸿请病告假,一边照顾余锦年,一边耐心等他迟来的公道。
四月末,京城桃花怒盛,金幽汀绿意滔滔,遍地粉金,余锦年披着月白斗篷,兜帽遮住碎发,坐在花厅里,仰头看头顶那一轮半昏半朦的太阳。季鸿在背后抄经文,旁边摆着新出炉的金钱饼。
小饼烙得金黄,是暖暖地发了面,裹了红糖糖浆做成饼,中间凹一指圆心,也浇上两滴红糖。出了锅香酥焦脆,中心一点红浆,似铜钱芯也似圆圆肚脐,也叫红糖肚脐饼。
清欢在院子里溜小海棠,小娃娃好吃又好动,还不会走,被清欢抱着四处乱看,樱桃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披着兜帽的余锦年,一张嘴,咯咯笑道:“嗒!嗒!”
小孩子学牙,分不清叫的是糖还是爹,余锦年跳下花阑,掰了一小块肚脐饼给她舔,摸一摸小海棠绒绒的脑袋:“你阿爹在南边济苍生呐!”
小海棠呀、呀地叫。
“岚阳大捷!”门外一声喊。
余锦年抬头。
“岚阳大捷!”段明快马回府,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岚阳驿报回转京中,传报驿者背着金红色的夏字军旗,一路开进京门,赤红大旗猎猎扫过最繁华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听见了,看见了。
岚阳大捷,越州的北大门洞开,燕昶一军再逃无可逃。
都不必等天子发诏,百姓先迫不及待争相传颂。不过半日,岚阳大捷的喜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金幽汀地偏,阖府闭门养生,竟至下午才听到消息。
段明难掩高兴,话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岚阳大捷,讨逆军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闵将军也来信,大军会驻扎在京南斛谷,押解队伍直接送至宗狱,公子若有话问,便逢那时。”
闵雪飞的信卷着南方战场的硝烟,慢慢在季鸿手上展开——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来到他的面前。
余锦年仿佛听到咔哒一声,枷锁打开的声音,厚重乌黑的锁链一层层从他身上剥脱。朦云散开,金光刺开万丈雾霭,冲破了季鸿肩头经年的寒霜,余锦年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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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傍晚,宗狱外绯色霞光晕满天际,整个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烧一般,错综的影在脚底拉长,交织成浓墨重彩的一团。
一墙之隔,宗狱的狭长石门似一张黑漆漆的鸦口,一个个石阶探进去,吞噬着天光。这里押过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不可胜数。余锦年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非讨逆军一举把燕昶拉下马,如今在这大狱的,只怕是季鸿了。
狱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来,领他们进去。
狱道很深,不见底似的,隔一段有一只火盆突兀地烧着,湿腐的气味从脚底漫开,墙角挂着褐绿的苔藓。火苗把周遭墙壁舔黑,墙上庞大的火影如地狱里摇曳的鬼魅。
近处牢房关押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没了形状,见他们进来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还在更深处,一丝光也不见的地方。
天子密诏,褫夺封号,终身幽闭。此后,辉荣一时的越地一字王,将在这里了此余生。
季鸿笔直地向深处走,浓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脚上,飒飒的,他半边脸浸在黑暗里,光影在颊旁明明灭灭。余锦年跟了两步,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用目光追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渐渐沉入一片阴翳。
余锦年只负责追随,前方的路还是要季鸿自己了结。
狱典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一身与宗狱格格不入的清隽秀气,安安静静的,春风似的照拂着身边咫尺寸地。过后很久,狱典才隐约明白,他身上这股温柔和缓的气息,是“生”,而宗狱代表了“死”。
狱典揣测他是季鸿的亲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狱道一头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洒亮亮照到太阳的地方。经过一间牢房,余锦年腰侧刀铃一晃,叮铃铃,清脆悦耳。牢内颓丧万端的犯人突然抬起头,发疯了似的冲上来,扑倒在栅栏上。
“哐!”狱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脸上,“滚回去!”
余锦年偏头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庞。被兜头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锦年顿了顿,狐疑道:“……周凤?”
两行灰泪沿着他脏污不堪的头脸淌下来,周凤颤巍巍地退了退,扑通一声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锦年这才发现,他似乎一只膝盖坏了,腿也变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伤疮,因为环境恶劣,还化了脓。狱典不会管他,他终究是要死的。
这就是燕昶的周大将军,燕昶最体己的心腹人,被赫连直一箭射中膝盖,打下了马。
狱典讥讽道:“他摔下马,被仓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断了腿。呸,活该!”
余锦年愕然。
“小神医!”周凤拖着一只残脚,一头戕在地上,隔着栅栏去抓余锦年的衣角,“求求您了,周凤求求您!您给我家主子看看罢,给他止止疼……他每日每夜都在疼,他太疼了啊!”
余锦年下意识退了一步。
“小神医,小神医!”周凤抓不住他,只能不要命地以头抢地,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泪一样挂在脸上,“怎么都行,您把我千刀万剐,您要我这条命,把我剜骨剖心,怎么都行……”
周凤伏在地上,不要脸面地求饶,只要余锦年肯过去看一眼:“他被余旭骗着吃了神药,戒不掉,如今肩上肿得红紫高大,肩骨都变了形,止不了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那是日日夜夜,钻心剜骨的疼啊!”
只有求余锦年,只能求他了。大夏天子能容下王弟残喘,却绝不会容许周凤这么一个逆贼俘将活过今年秋天,可自己死则死了,燕昶怎么办?
他知道余锦年最是心软,连敌人濒死眼前也会照救不误,仲陵战后,江南一地都说他是药王僮子,重诺谨言,救苦救难。只要求得动余锦年,他总会偶尔想起,来看一看燕昶吧!
药王僮子啊,可是那时候,越地那么远,余锦年却救不到。但凡当时周凤有一点点的办法,有一点点的办法:“我也不会给他吃乌膏……”
然而越州需要燕昶,越地军也需要他,他不能不保持清醒,更不能因为区区肩痛失了大业啊!越州滨海,来往番船络绎不绝,西边迢迢而来的乌膏据说是珍药,尽管数量稀少,也不是弄不到,番僧说它是止痛神药。
周凤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
余锦年抄着手,震惊他给燕昶吃了乌膏,那的确是止痛神药,可也是夺命毒花,开在冥府的罂粟,好端端的人一旦沾染上,这辈子都完了。
“何苦饮鸩止渴。”
余锦年转身,跟着狱典继续往值班房走,橘红的焰火映得人面目狰狞。即便是药王菩萨座下僮子,再慈软的一个人,也都有心冷的一日。
周凤磕破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栅栏上,血流如注。他朝着余锦年的方向,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求你看看他,一年一次就好,只是看看他,他就还有办法活下去!小神医,余锦年!他一个人孤零零,你让他这辈子怎么熬?让他这辈子怎么熬啊?!”
余锦年停下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大锅煮世人,谁不如此?你们当年高高在上,煎熬季鸿的时候,可曾替他想过,他日后该怎么熬?如今你问我,燕昶怎么熬。”
“周凤,能熬就熬。”
周凤一下子坍塌下来——那是他的神,他的王哪!他却救不了。周凤跪伏在地上,抖擞着肩头,神色崩溃,凄怆呜咽。
随着他窸窣的几声抽噎,宗狱里其他人也零零散散地也哭起来,多得是关了数十年的,少年时进来,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年岁几何。抽泣声越滚越大,在阴森的狱道里此起彼伏,鬼哭一般瘆人。狱典重重地锤打栅栏,也无济于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哭,总会勾得其他人思及自己,一块凄惨。
季鸿一步一步,踱到唯一那个静默无言的牢房面前,隔着厚重的木栅栏,他望着那个挂在墙上垂首不语的人,瘦得可怕。倒不是狱典刻意为难他,只是天子不叫他死,底下人万没有敢让他咽气的,自尽也不行。这位也算得上枭雄,南征北战,身上裹着一层以敌血铸就的功劳。
他为大夏平过天下。
可又能如何,如今下场也不过是这样。狱里见的人多了,哪个身上没有几桩值得被人称道的功劳,这个无外乎是比其他人血脉尊贵了一些,说到底,却也只是阶下囚罢了。可都沦落到这种境地,押下牢车,转进宗狱的那天,他还一脚踢死了一个狱卒,抢了剑,险些自戕。
狱典怕他自尽,只能吩咐把他挂起来,先磋磨几日煞煞精神。他在这大狱的日子还长着,一开始精力旺盛是常用的,慢慢地时间久了,意志就会消沉的。他总会明白,大狱里没有皇亲,没有贵胄,何等辉煌的功勋在这里,全都抵不上一握照到脸上的太阳和一口干干净净的水。
狱道深处没有光亮,良久,燕昶才觉察到外面站了人,他动了动手指,眸色混沌,半昏半醒,干涸得爆皮的嘴唇翕动了好几回,才迟钝地吐出几个字来:“周凤……我好疼……”
季鸿原本有千万句质问,可站在他面前时,又觉得好像都不需要了。
沉默片刻,他沉沉唤了一声:“燕昶。”
燕昶猛地一顿,尔后用力睁开眼,终于认出外面站着的是谁,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激愤地挣动两下,铁索哗啦啦地震动,冰凉地缠绕在他身上,肿胀变形的肩关节撕心裂肺地拉扯着他的骨骼筋脉。
他怒气滔天地瞪着牢外的人。
雪山上,季延背着自己,在深没小腿的雪层里一步步摸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季鸿甚至能回味到二哥滚烫鲜血的味道,腥咸,微微的有些甜。二哥用冰冷的雪,揉搓着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季鸿能想起双-腿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的滋味。那种钻骨的冷疼,不比燕昶现在舒服。
大夏的两把利剑,去疾和无灾,最后都在燕昶那里——是不是说,在冰封万里的关外雪山上,在二哥临死前,燕昶曾见过他。然后冷漠地,看他死去。
然而直到咽气,二哥也没有叱骂过燕昶一句。因为那是燕昶自己的抉择,季延以生命为代价,尊重了他。
两把同出一炉的剑,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到结局,一死一伤。阴翳蒙在季鸿的脸上,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燕昶实在是比自己可怜。被留在冰天雪地里的,岂止季延一个人。
二人相视无言,季鸿转身,望着长长的狱道,尽头是一点橘红的光团。
临走前,他问燕昶:“后不后悔。”
季鸿慢慢地走向那团橘色的光晕,光团愈耀愈清晰,那是捧着灯的余锦年,站在狱道的拐角处等自己。光影朦胧柔和,静静地笼罩着少年清瘦的身形。前后的火盆恹恹然将熄,唯有他那一朵安宁明亮,默默照亮季鸿脚下的石板。
不管去多远,走多深,沿着这朵光亮,总能找回来。
“季鸿,季鸿!”
背后燕昶忽然癫狂大叫,顶着剧痛挣扯锁链,那一团微弱的灯火漫不到他的牢房,他嫉妒得发狂。他嘶咬着季鸿的背影,似垂死挣扎的猛兽:“你凭什么!凭什么季延选你,他也选你——”
凭什么季延处处与他作对,宁愿守着个奶小子死,也不肯与他共谋大业;又凭什么余锦年宁愿为着个病秧子不离不弃,都不愿同他享荣华富贵?
倘若他有季延相助,有余锦年相守,又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燕昶一声又一声地喘,胸腔疼得发紧,猛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沫来:“为什么啊……”
到底哪里不对?!
一个又一个的狱卒慌乱赶去,与逆行的季鸿擦肩而过。
季鸿终于走到那朵光亮跟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他。
余锦年抱着灯,微微地弯着眼睛,温柔笑了笑:“回家吧?”
“嗯。”季鸿应一声,握住他的手。
风乍然一暖。粉雪席卷,夏京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