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这一年的初夏便出奇地炎热,太阳把樟树枝头炙烤得像是要冒出火星。
聒噪的蝉鸣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日复一日地趴在树干上,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黎明是薄荷色的,稍微凉快一点儿,炽热的焦虑就席卷而来。
下雨的日子太少了,偶尔有一汪积水在操场的路边,溅起水花的那一瞬间就像是看见了夏天的日光和果香。
干燥的天气像是要一直持续下去,结果高考来临的那天,京城久违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一直到考完英语才停下,天空终于放了晴。
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记者都围堵在京城二中门口,准备逮每年惯例的幸运儿,也就是最先出考场的那一个。
结果左等右等,也没见人出来。记者们都在纳闷:不对啊,往年这个时间点,肯定有人提前交卷先出来了,而且京城二中这样干的人是最多的,怎么今年还没人出来呢?
突然有一个记者大喊:“那边树林里围着一堆人呢好像!”
门外的记者听到这话赶紧往右侧的树林方向看,果不其然,已经聚集了七八个男生。
大家像发现宝贝了似的跑过去,门卫拦都拦不住。而那边围成一圈的男生见记者来了,也没躲,都笑嘻嘻的。
记者拿出话筒问最前面的一个男生:“这位同学你好,请问是提前交卷出来了的考生吗?”
那个男生点点头:“是啊。”他又指指身后几个:“我们都是。”
记者笑道:“你们怎么不出校门,在这儿干什么呢?能方便给我们透露一下吗?我猜是在对答案?”
身后的摄像师非常敬业,一直在拍摄中。
为首的男生男生摇摇头:“不,这种没营养的事情,我们是不干的。”
记者额上渗出一滴尴尬的冷汗:“啊哈……那么请问你们是在干什么呢?”
“下注。”那个男生一脸骄傲:“知道我们在下注什么吗。”
记者又来了兴致:“这个我应该猜得准,你们是在猜谁会是今年的状元。”
“不不不。”男生又一次无情地否定了一脸兴致勃勃的记者:“我们是在下注,江延灼的分能有多他妈的高。”
记者:“额……那请问这位江同学,为什么这么值得你们下注呢?按一般的情况来看,值得下注的不应该是猜测今年状元的分能有多高吗?”
“因为他就是今年的状元。”男生面无表情地袒露事实。
周围的几个男生纷纷附和:“没错,老子都把三年的奖学金压下来了,我就不信江爷考不到这个分!”
更有的男生口出惊人:“对不起我家列祖列宗,我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都压在江爷的分数上了,高考结束,除了宪法没人能管住我!”
记者:“……”
“那么我还是问平常一点的问题吧,这位同学觉得,这次的高考题目难度,跟以往的几次模考相比,是难了还是简单了?”
“这个啊,说实话,高考没有特别紧张,但是题目我感觉难了一点。”对面男生挠挠头皮,然后打了个响指:“不过没关系,我们江爷肯定觉得不难,他要是还觉得难,那咱们学校今年就凉了。”
记者:“……”
其实那天,江延灼就是第一个交卷的,然后他去那个以前一直抽烟的天台,独自坐了一个晚上。
而那段拍摄的视频当时并没有剪辑到正片里面,但由于剧情过于搞笑,被后台的工作人员当做私人搞笑视频发了出去,网友的评论千篇一律的几乎都是“当时我他妈就震惊了”。
然而,这个视频还有后续——因为大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
那年高考,京城自主命题,730分以上的理科考生划线区仅有一人,而江延灼737分……
高考出来的时候,顾烟回了一趟国看余绯,肖泊亦也抽出一天的时间,回零班和大家聚一聚。
志愿已经填完了,几乎是早就注定好的,江延灼跟余绯一起去q大,要继续做同学了。
其实这次零班全体都像是大爆发了一样,比如宋琛和顾行舟平时考得差不多,都是六百分出头而已,高考就一下子上了六百五,大学也能继续留在京城上。
在毕业晚会的酒宴上,大家起哄让柏老师作为班主任给大伙说两句。柏老师已经喝的有些醉醺醺的了,当时举着酒杯挨个敬了一轮:“这次高考大家都发挥得很好,实现了我们零班全体一本的目标。”
“今天大家也都在场,我觉得身为你们的班主任,真的非常圆满和骄傲……”
“少了一个。”
柏老师一愣。大家也安静下来。
黑发的少年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只见他的眼尾带点红,像极了当初江延灼第一次和冷菁宜相遇时,她带泪的眼尾。
他右手举着酒杯,香槟的金色在高挑的杯盏里闪光,江延灼的嗓音因为过度的酒精摄入而变得低哑,却还带着一种他特有的性感。
过了短短的几秒,江延灼突然抬起头看着大家,一脸莫名其妙,皱起眉:“都看着我干什么?”
余绯轻轻叹了口气:“阿延,你喝多了。”
“有吗。”江延灼舔了下嘴唇,视线稍微在空气中凝滞了几秒,然后蓦地无声笑了:“好像是有点儿。”
“那我不喝了,你们喝。”江延灼碰了一下旁边余绯的酒杯:“最后一杯,我敬大家。”
“祝大家年年有好事,岁岁有今朝,无忧无恙,万事胜意。”
“毕业快乐。”……
当晚,江延灼提早离开了酒宴现场,一个人去了这座城市偏僻的角落。他推开店门,木门“吱呀”地响。
纹身店店员正在追剧,见他来了露出惊讶的神情:“江大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毕业快乐,挺久没来过了啊。”
“……恩。”江延灼中分打理好的发丝微微凌乱,语调懒洋洋的,却有些落寞:“来根烟。”
“得——嘞——”店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递过去。
江延灼却没接,盯着那根烟在半空,怔了好一会儿,手几乎已经抬起来了,又最终放下去,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算了。”
“怎么算了?”店员摸不着头脑:“对了,你小子来找我干什么?”
“啊,是有事儿。”江延灼抬起眼眸,黑亮的瞳仁在暗影里起伏波动:“麻烦帮个忙了。”……
大家一起在敬酒的那个晚上,冷菁宜拎着一袋子杂七杂八的起泡酒,推开了喻旻川兽医院的门。
“陪我喝。”冷菁宜拉开凳子,把一袋子酒放了下来。
喻旻川叹了口气。
冷菁宜一直都是喝酒丝毫不上脸的体质,但其实是一杯醉,看着能喝又清醒,其实意识早模糊了。
偏偏自己还没个度,好几次裴佳叫她出去参加个什么派对,都是喻旻川去接回来的。
明明懂事,却依旧无法照顾好自己。
“好。”喻旻川把医院的门落了锁:“喝多少自己有点数,我每次都拦不住你。太累了就去睡楼上,橘子这只已经先睡一步了。”
异国的月亮在任何时候似乎都不是圆的,冷菁宜没喝几罐,眼睛便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的眼尾很长,睫毛也很长,有细碎的光洒在茶色的瞳仁里。
冷菁宜的发尾卷翘,已不再是直发,还剪短了一些,垂下来刚好到胸口的位置。
“喻旻川。”冷菁宜叫他的名字:“你说我是不是挺可惜的啊。”
“要是我参加高考了,你觉得我能考多少分?”冷菁宜盯着对面许久,似乎是在等一个没有答案的回答。
“我觉得吧,我应该也能考那么高。”冷菁宜笑笑:“但我又觉得没那么可惜。”
“参加国内的高考压力太大了,哪像现在,我有保送的大学,拿不完的奖学金,交不完的朋友。”冷菁宜抬起手腕支棱着她霜白的侧脸,酒红色的唇蜜让她看起来愈发漂亮又动人:“对吧?”
“而且,我看那些高考生,到最后家人都要来一起送考的。”冷菁宜低下声音:“——我又没有人管。”
喻旻川看着她的眼角越来越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是,在他的立场上,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菁宜,别喝了。”喻旻川的声音温柔到极致,很轻地劝她:“不是的菁宜,我管你。”
冷菁宜红着眼眶,抬起头看他。
喻旻川刚欲再说些什么,冷菁宜突然哭了。
一年了,她从来没有哭过任何一次。
却在这一天,京城二中全体毕业典礼的这天,在喻旻川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肆无忌惮,又小心翼翼。
她憋得太辛苦,以至于尝到眼泪时,整个人不自知地颤栗和挣扎。
那天晚上,喻旻川一个人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
这一年,冷菁宜十八岁,喻旻川二十六岁。
冷菁宜的眼泪,是她真正的成人礼。
卷三ice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