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吧飞吧,随便飞哪儿,反正哪儿都差不多,哪儿都不能留太久。
但是,可能是老了吧,有点累呢。
它俯瞰着脚下的城池,有眼熟的感觉,离开了几百年,好像又飞回来了。
借着月光,它选定了一户人家,理由很简单,他家养了许多鸡,有大公鸡大母鸡,还有一群小鸡雏。
它悄无声息地落进了鸡窝里,跟一群差不多颜色与大小的小鸡雏挤在一起,它怕冷,不然当年的皇帝也不会给它建一座辟寒台了。
不过,显然这里比辟寒台舒服,小鸡雏们又软又暖,毛茸茸的好舒服。最重要的是,跟它们在一起是安全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一群鸡雏里多了一只“同类”,实话是它们长得还蛮像的,不过它觉得自己还是要更漂亮一些。
这户人家只有两个人,母亲跟儿子。
根据它躲在鸡窝里数天的观察,它知道这家人姓朱,母亲管儿子叫小宝。
小宝已经十五六岁,是个屁股上长了钉子的家伙,在家里是坐不住的,成天早出晚归,小部分时间拿来做零工,大部分时间用来游手好闲。
他的母亲就勤快多了,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连养出来的鸡都比别人家的壮实。
她做饭应该也很好吃,因为每到饭点,院子里就会弥漫着浓浓的香味。
可是,小宝很少跟她一起吃饭。即便他在家,只要母亲喊他吃饭,他一定是很不耐烦地应一声,然后胡乱吃几口又出门了。
她喜欢折纸,折了许多花草与动物,她把最满意的小猪摆在儿子的房里,因为小宝是属猪的,然而有一天小宝出门,鞋子上不知哪里沾了泥,顺手便拿过桌子上的纸猪当了擦鞋布。
她见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走后,她把那已成一团污糟的东西捡起来,小心展开,那又皱又脏的纸背后,是歪歪扭扭的“小宝平安喜乐”六个字。
她把这张纸叠好,收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她最近在学写字,跟隔壁教书的刘先生学的,这是她第一次完全靠自己写完整的六个字。
它怎么知道的?笑,是她蹲在鸡窝前,一边洒谷壳一边说的。
她学会折梅花了,她今天在街上遇到好久没见的儿时旧友了,她去卖鸡蛋时不小心打碎了两个……所有琐碎或者不太琐碎的事,她都会在鸡窝前说个不停。
事实就是如此,她跟儿子一天里说的话,还没有她跟她养的鸡说得多。
小宝总是很忙的样子,母亲让他天冷加衣,他说知道了知道了,让他出门小心,他也说知道了知道了,想跟他聊会儿天,他不是忙着出门找朋友玩耍,便是躲到房间里玩蛐蛐儿。
她有时候也会对着儿子的背影叹气,但很快又没事了,自言自语,年轻人嘛,总要忙自己的事。
它选择继续留在鸡窝里,直到小鸡雏们脱下茸毛换成了羽毛,它还是老样子。
她再粗心大意,也发现鸡窝里这只异类了。
它扑了扑翅膀,准备飞走。
“你不是鸡啊……”她蹲在鸡窝里,诧异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没见过你这样的雀鸟呢,是受伤了落到我家?还是迷路了?”
它啾啾叫了两声。
“看你这么小,只怕是跟父母走散了,自己又没力气飞回去吧。”她想象着它的经历,伸出手指去摸了摸它的头顶,“你不嫌弃我家鸡窝的话,就留下吧,长大了再飞去找爹娘。你要有事,爹娘多伤心呀。”
它想了想,收起了翅膀,也暂时收起了离开的心。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可以留下。
从此,洒进来的食物里,除了谷壳,还会有些小米粒,那是她给它的优待。
而它能给她的最好的回报,就是静静地听她说那些她儿子没有耐心听的话。
其实她讲得也不是那么无聊啊,天文地理,家长里短都有,有些事情还蛮有趣的。
可惜小宝并不愿意给她太多时间,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
那年初夏,小宝决然离开了家,他说他要去军队里了,他要为自己的国家与皇帝立下战功,收复山河,他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
小宝带着对战争最美好的憧憬离开了,身后母亲的身影还未消失,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披甲上阵,大胜而归。
只是他从不知道,战场是跟美好无关的。
他也不知道,自他离开后,他的母亲突然像是老了十岁,也不知道她开始不分昼夜地折乌龟,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只要折满九百九十九只乌龟,远行的亲人就能平安归来。
可是,九百九十九只乌龟折好了,小宝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托人打听前线的消息,都说我军局势不好。
许多个晚上,它都看见她的窗户会一直亮到天明。
在这个夏天最热的那晚,它飞走了。
找人对它而言并不难,即便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难的是……找到的人已经死了。
它在一堆无人收敛的尸体里发现了小宝。他还睁着眼,表情定格在惊恐与不解之间。
它轻轻落在他身上,天上,小半牙月亮慢慢从乌云后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