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何必低到尘埃里。
磨牙艰难地从比他还高的野草中钻出来,看着眼前扩散开去的一望无际的荒芜之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桃夭,我真的觉得你又走错路了。”
桃夭左看看、右望望,笃定地将手里的那张破纸一抖:“不可能!咱们每一步都是照着地图来的!怎可能走错,还‘又’走错!”
“你不觉得我们脚下根本没有路了么?”磨牙环顾四周,除了野草与一条被他们强行走出来的“路”之外,就只有一只忙着扑蛾子的兴奋的滚滚,而且天气还越发不好了,乌沉沉的云不怀好意地聚到了一起,这要真下起雨来,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他皱起眉头,目光投向桃夭手里的地图:“而且,这地图是你自己画的……”
“我自己画的怎么啦?你们没见我沿途问过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做了多少饱含智慧的考证,才画成了这张独一无二往京城去的地图!”桃夭豪气地指着前方,“只要我们像固执的野狼一般朝北走,就一定能到京城!”
说话间,有人拍了拍桃夭的肩膀,她回头,柳公子不知几时现了身形,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轻轻说:“野狼,你指的那是南方。”
桃夭眨眨眼,看看地图,又看看前方,回头问柳公子:“真的?”
柳公子点点头。
“你咋不早说!”桃夭继续眨眼睛。
柳公子笑笑:“你不是说过么,凡事要讲缘分,既是云游修行之旅,走到哪里都是佛祖的安排,自有用意。若不是看你越走越偏,我连个吃食都寻不到,我是不会打断佛祖为你们安排的缘分的。”
“你……”桃夭指着他的鼻子,却又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好拍了一下磨牙的光头,责骂道,“你也是,长这么大连东南西北都不分的么!”
磨牙捂着脑袋委屈道:“关我何事……一路上你都强调要我们跟随你的步伐,我说过好几次方向好像不对,但你压根不理我啊。”
桃夭一时语塞,只好又指着滚滚道:“你也好意思当一只狐狸,连辨个方向都不会!”
可是,又关一只狐狸什么事……滚滚继续欢快地追逐着蛾子,根本不理会这个乱发脾气的人。
磨牙无奈道:“我还当你又想瞒着我们去什么地方给人瞧病呢。反正你总是这样,我行我素。”
“什么叫‘又’想瞒着你们,我哪次没有预先告诉你们目的地,我是个大夫又不是贼,我去治个病需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吗?”桃夭翻了个白眼。
“治病倒不用偷偷摸摸。”柳公子接话道,“只是额外得了什么好处就……”
桃夭咳嗽两声,义正辞严道:“我治病只取药,不取钱,如此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人,你怎忍心如此污蔑我?”
“世上的好处,并不只是钱。”柳公子微笑,“别再夸自己了,一不小心就夸坏了。干粮已经耗尽,大半天没吃饭了,你再不选对前进的方向,就只能吃土了。”
桃夭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肚子也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憋了半天,最终颓然垂下头:“我承认,我迷路了。”
“好难得……”磨牙吐了吐舌头,旋即道,“那如何是好?沿原路返回?”说着他又看向柳公子。
“别看我。”柳公子扭过头去,“虽然本公子有飞天入地日行千里的本事,但我也是来‘修行’的呢,这路要一步一步走才显真诚,所以别指望我当你们的坐骑引你们回正道。”
“去去去,迷路而已,什么正道邪路。”桃夭撅嘴,大步朝前走去,“我看前头野草渐少,定有人迹,先找个地方落脚吃饭,多绕些路也无妨,只当锻炼你们的脚力,反正京城就在那儿,晚去几天它又不会长脚跑掉。”
柳公子望着她的背影,碰了碰磨牙:“这个女人早晚会把你带到爬不出来的大坑里去的。”
“你担心我的安危?”磨牙仰头看他。
柳公子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件事,在这个约定完成之前,我都会在意你的安危。”
“和尚比一般人好吃么?”磨牙认真问道。
柳公子点点头:“头发会破坏口感。”
磨牙耷拉下眼皮:“那你可以把别人的头发剃光了再吃啊。”
“出家人,你怂恿我去吃别人?”
“阿弥陀佛,我只是随口一说。”
两个人正瞎说着,前头却传来桃夭“哎呀”一声叫喊。
“实在不是有意惊吓姑娘。”二十来岁蠢头蠢脑的青年,忙不迭地道歉。
一只被竹箭穿透了的野鸟落在桃夭脚下,一片羽毛还挂在她的辫子上。
桃夭气呼呼地指责道:“你可知随意放箭是很危险的事,幸而这只鸟体格不大,你若是射下一只大鹰猛禽,‘当啷’一下砸我头上,我会很尴尬的。”
青年满头大汗,连连拱手作揖:“是我大意。只因这片荒地素无人烟,谁料想今日遇到了姑娘。”
柳公子上前摸了摸桃夭的脑袋:“行了,又砸不死你。”说着又看着已死的野鸟:“小哥的箭法很准呢,一箭穿心。只是正值春季,万物新生,你杀了大鸟,只怕那窝里的雏鸟也没了活路。”
磨牙摇头,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青年那张平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说:“我也不愿干这杀生的事,只是家中贫寒,又逢亲人染病,这才出来荒地狩猎,拿这些野物去换些银钱。”
“你住在这附近?”桃夭问。
“正是。”他忙点头,朝身后一指,“离此处七八里路,有一乌头镇,便是我家。”
“乌头镇?”桃夭眼睛一亮,“有吃的?”
他有点懵:“有……有老刘家的面,万锦记的烤鸡,路边还有一溜小吃摊。”
被砸到头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桃夭回过头,容光焕发道:“我们去乌头镇。”
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起码不用再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瞎走了。
青年带路,三人一狐走在越来越暗淡的天色中。
青年说他姓贺名山,二十一岁,平日里在铁铺做事,偶尔打些野物换钱,父母早都去了,只得一个妹子相依为命,患病的正是这唯一的亲人。
磨牙问他妹妹得的什么病,这贺山却支支吾吾,只说是难治的恶疾,见不得光,吹不得风,平日里只能留在屋里,才十五岁的年纪,却活得如此悲苦。听得磨牙满脸同情,一个劲地念善哉善哉。
桃夭却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关心贺山妹子得了什么疾病,她问得最多的只有“还有多久到?”、“老刘家的面有哪些口味?”、“那什么记的烤鸡的皮烤得脆不脆会不会滋滋冒油?”,搞得磨牙瞪了她好几次,嘀咕她心如铁石,只关心自己的肚子,不在乎他人性命。
临近傍晚,脚下的路总算有了该有的样子,石块铺垫,蜿蜒向前,一条小河陪在一旁,两只渔舟载了零零星星的收获归家而去,岸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个着湖绿布裙的女子,只管望着水面发呆,看她一身倦意,绣鞋上全是泥巴,多半是个走累了的路人。那阴沉了半日的天空始终没落下雨来,空气发着闷,像个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太婆。
“前头就是乌头镇了。”贺山往前指了指,“走过那棵大槐树就到了。”
但是大槐树还没看到,众人倒是先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噗通”,然后是水花四溅的动静。
“哎呀,不好了!河边那女施主落水啦!”磨牙指着河面,一抹湖绿色在里头浮浮沉沉,仔细一看,正是方才那发呆的女子。
渔舟已经走远,河上再无他人,眼见那女子在水中扑腾了两下,便渐渐沉了下去。
“哎呀!这如何是好!”贺山吓了一跳,急道,“我不识水性啊!”
“救人呀救人呀!”磨牙急得直扯桃夭的袖子。
“我也不会游泳。”桃夭撇撇嘴,“何况那女子坐得好好的,突然落了水,必是自己跳下去的。既是自尽,就不必旁人插手了吧。”
“你……”磨牙气得脸发白,转身又扯住柳公子,“我知你水性极佳,再耽搁下去那女施主就没命了!”
柳公子眼珠一转,只对桃夭道:“这件事,我记在你账上。”说罢他便飞速奔向河岸,纵身一跃,入水时居然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几朵,矫健利落得令人咋舌。
“喂,你要去救人的,凭什么记到我账上!我不认的!”桃夭连忙追到河岸前大喊大叫。
磨牙则焦急地看着河面,滚滚也学他的样子,蹲在河边伸长脖子往下瞅。
突然,大片水花激起,把磨牙跟滚滚泼了个透湿,水花之中,柳公子抱着那女子落回岸上。
贺山看得呆了,直说公子好本领。
再看那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左脸颊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应是呛了水晕过去了,柳公子将她翻个身,往背心上拍了两掌,女子顿时吐出两口水,悠悠醒转过来。
“咦,这不是马家娘子么?”贺山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吃了一惊。
“熟人?”桃夭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