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眉,许久之后才道:“自小白来到鹿门山的第一天,它便径直往八角井而去,那井水深不可测,井下水域还不知有多宽广,每次它都在井下呆许久,慢慢地我发现它去井下的次数越多,它招雨的能力便越强,最厉害的时候,它招来了六天狂雷暴雨,解了一整个村子的旱情。两年前,我发觉鹿门山的天气越来越不对劲,但那并不是小白干的,起码这二十年间,除了有人来求雨解旱,我从未指使小白再干这闹水的事。对我的命令,小白从不违逆。可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坏,有人开始质疑我,说我年老体衰不复当年,甚至直言我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抬起头,眼神里只有愤怒与不甘,“我不想再当回张二狗,我要一生一世都做空明真人,我要堵住他们的嘴!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没有老,也不是骗子,我说有妖怪,那就是有妖怪,并且我还有杀掉妖怪的能力!如果我在八角井前杀掉小白,不但可以证明我能斩妖除魔,也许还能破除鹿门山的现状,毕竟小白能力的强大,跟八角井脱不了关系。”
他说每一个字时,神态都是认真的,认真到让人害怕。
对于“张二狗”的恐惧,战胜了他的一切,为了躲开这个名字,他可以做任何事。
桃夭看着这个振振有词的老男人,又看了看身后的白蛇,说:“可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小白了。被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张二狗,一直是它在陪伴着。”
他怔了怔,只说:“我没有老,我不是骗子。”
“如果昨天我去找你时,你肯跟我去治我的‘大白’,或许你的手臂是能保住的。”桃夭看着他断掉的手臂,“你买蜜饯买烧鸡,这些都是小白爱吃的东西,吃饱好上路?你让方丈在你身后念地藏经,是要助小白往生,还是让你自己的负罪感少一些?毕竟这条蛇还没聪明到能看透你的真正意图,或者说,它从来不曾怀疑过你,你让它闹水它便闹水,你让它配合你演戏它就躲在井里吓人,它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但它还是得死,为了成全你想要的‘尊重’。”
他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不过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小白’已经死了,鹿门山也恢复正常,你以后依然可以当你的空明真人,我没有揭穿你的底细。但是,你还能受到多久的尊重就不好说了。”桃夭拍拍脚上的泥土,转身离开。
“小白死了?它哪里死了?”已经能勉强动弹的他看向小白所在的方向,大声喊着小白的名字。
白蛇一直卧在原处,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反应。
“过来啊小白!怎么你听不懂我的话了吗?!”他用力拍着地面。
白蛇仍然没有动静。
“别喊了,留点精神养伤吧。”桃夭站住,头也不回道,“你运气好,遇到一条刚开始修炼且与人为善的小蛇妖,但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我已经去了这蛇妖过去的记忆,它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再跟从你,以后它只会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要去的地方。”
说罢,她低头看了看旁边那条白蛇,说:“还呆在这儿做什么,走吧,天高地阔,你前途无量。只是要记住,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你这闹水的本事,淹死无辜者的话你可是有大麻烦的。”
白蛇吐了吐信子,又呆了片刻,便调转身子往密林中去了。
身后,有人还在徒劳地喊着小白的名字,近乎嘶哑。
这世上,真的再不会有第二个小白了。
桃夭记得那天她问过觉悔,确定要用自己的性命终止一切么。
觉悔说是的,请她来,就是要彻底治好他的病。
桃夭觉得好笑,明明是一只化蛇,却自己断了尾巴,还跑去当了和尚。
她大概是在千年前认识他的,那时的他雄霸一城,呼风唤雨,多少高手术师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去对付他,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的本事太大,已不再把这世界放在眼里。后来,内贼作乱,他失去了领地与挚爱的女人,大难不死的他怒火难平,理智全失,于是大水淹城,没留下一个活口。
桃夭本来是去要他性命的。
她到的时候,洪水尚未退尽,整座城池皆是死尸。
他抱着他的女人,对桃夭说:“我以为,本事越大,得到的就越多。原来不是这样啊。”
桃夭没吱声。
“鬼医桃夭……桃都派你来,是杀我不是救我吧,哈哈。”他竟笑出来。
桃夭还是不说话,但腕上金铃由始至终都没有响过。
那一整天,桃夭都跟着他,看他埋葬爱人,月下发呆,也看着他现出原形,手起刀落,断了自己的尾巴。
化蛇断尾,便是自毁妖力。
他忍住疼痛,对她说:“我想试试不能呼风唤雨的日子。”
天明之前,桃夭走了,没有带走他的性命。
没想到,再见面时,已是千年之后,她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却修炼成了一个没有腿的和尚。
他说,这千年以来,他一直在鹿门寺里当和尚,深居简出,从年轻当到年老,然后再“死去”,然后又以另一个年轻人的面孔回来,继续当和尚,而且法号里永远有一个悔字,这就是妖怪的好处啊,就算断了尾巴,还是有幻化成人的能力。
拜了一千年的佛,听了一千年的经,他都快忘记自己是一只化蛇了,连妖气都淡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回忆当年,他只笑着摇摇头,说还是太年轻了,看不开,想不透,不懂化解。
桃夭看着他轻松的模样,说:“你的病,只有结束性命才能治好。”
“我知道。”他点头。
“它只是一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蛇妖而已。”她提醒道。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在鹿门寺外察觉到小白的存在时,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不止我这个妖怪敢接近佛祖。后来我发现它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跑到八角井中去。”他笑笑,“我的尾巴虽断了,可它依然是活的,只要我还在,它就不会消失,所以我把它藏在八角井下。想来是尾巴上的妖气吸引了小白,毕竟那是一只化蛇绝大部分妖力所在的部分,修炼中的妖物对前辈的这类东西特别敏感,尤其是刚开始修炼的小妖,即便是靠近,也会受到影响。”
“因为碰到了你的尾巴,小白招雨的能力大增……”桃夭叹了口气。
“是。”他点头,“可它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的尾巴,不是它的,从它加上我的力量招来第一场雨时,隐患便已经埋下了,化蛇之尾与真正的蛇妖的妖气混在一起,便成了鹿门山上天空的毒药,不过是酝酿了二十年才爆发而已。也幸好它只是只妖力浅薄的小蛇妖,只坏得了这一片天,暂时影响不到别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这种情况,要解决起来并不很难,两种妖气交缠所带来的恶果,要破除的话,只需消灭两种妖气来源之一,也就是说,只要你杀掉小白,鹿门山就能恢复正常。二十年了,你都下不了手?”
“我喜欢小白啊。”他突然笑出来,“怎么下得去手。”
“嗯?”桃夭一愣。
“它对那个男人真好。”他又笑,眼神沉入很久之前的回忆里,“自从知道它的存在之后,我就格外留意它跟那个男人的生活。它太乖太听话了,那个人说什么它都听从,记得他们刚来鹿门山时,日子比较艰难,我看见小白在山里追野兔,抓到后自己没吃,带回去交给他。那时草庐还没有搭完,晚上他们只能露宿野地,山中多野兽,夜间捕食者尤多,小白每夜都盘踞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任何靠近的野兽都被它赶走。我越发好奇他们的过去,于是使了些手段,让一些专门打听消息的妖怪替我查清楚这空明真人的身份以及他与小白的渊源。之后才知,原来小白早在他还是个少年时,就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了。”
桃夭皱眉:“只是这样?你就要让它活着,自己去死?”
他从回忆中醒过来,笑道:“我当年最爱的人,也是一只道行不深的蛇妖,而且也是一条白蛇。”
桃夭撇撇嘴:“世上有很多白色的蛇妖。”
他平静道:“桃夭啊,我们化蛇历来被视为不祥之物,人人得而诛之。你多给了我整整千年的性命,让我有机会青灯古佛,静悔己过。如今我明知小白不久于人世,若不做点什么,这一千年的经,怕是白念了。”
“不久于人世?”她一愣。
“空明真人已经有些疯狂了。公然说妖怪就在八角井中,且鹿门山的灾祸都是因它而起。”他皱起眉头,“这个人啊,为了追逐旁人的尊崇,竟连一丝旧情都不念。一把勺子用久了还有感情呢,何况是相伴几十年的活物。不过呢,这也是彻底终结一切的机会吧,所以我才急忙找你,帮我把那点没治好的病彻底治了吧。”
“你还可以活很多年。”桃夭说。
“不能拖了,纵然没有小白,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尾巴就一直都在,保不齐以后还会有小黑小绿碰到它,惹出别的事端。当年断尾时,我也是意气用事,只想着抛弃这害死无数人的力量,没考虑到它脱离我之后会带来的麻烦。”他直视着桃夭的眼睛,“希望你成全。”
她沉默良久,说:“我治病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他为难道:“可是,我已经无法做你的药了。”
“是啊,所以我觉得很吃亏。”
虽然吃亏,她还是成全他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桃夭见过的生死之事简直多如牛毛,不要妄想她会去劝解谁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留下生命看世界才是美好跟幸福啊。
她是个理智的大夫,尊重任何病人的意愿。
对自己的处境懵然不知的小白,还蠢蠢地呆在井里,它相伴多年的人只对它说,我举剑杀你时,你不要躲,我会假装刺中你,懂了吗小白?
还是,不要懂比较好吧。
他变成了小白的样子,也顶替了它的位置。
他说,这男人好歹救过小白,小惩大诫,留他一命吧,至于小白,就别再让它记得这个人了。
那天,她一剑刺下去时,他小声跟她说了一句多谢。
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连痛感都不会有,因为她在剑上下了药。
可能,它是她知道的,第一只裹着袈裟下葬的妖怪。
然而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是吧。
尾
几天之后,鹿门寺的小和尚发现他的觉悔师叔不见了。
全寺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这个断腿僧人的下落,方丈让人去报了官。
桃夭站在鹿门寺的山门之外,阳光亮得刺眼,这里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
不知道小白会去哪里,如今它好歹也有大腿那么粗了,不至于再那么容易被野兽抓来吃掉了吧。
那天跟它分手时,桃夭又追到它面前,指着它的头道:“蛇妖,有人托我重新给你起个名字,说妖物修炼时,若能得他人赐个完整的人名,会有助于它早日修成人形,不为原形所累。”
小白昂起头,茫然地望着她。
她皱眉,挠了半天脑袋:“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要跟你的模样有牵连,又要朴素不引人注意……”
想了老半天,她一拍手:“有了!就叫你白素贞吧!”
小白吐了吐信子。
也不知它对这名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随便吧,这些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她现在觉得耳边好清静,既没有小和尚的喋喋不休,也没有柳公子的冷嘲热讽,还不用养那只只会用尾巴擦盘子的狐狸,而且,怀里还藏着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珠!
世界多美好啊!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地朝山路的另一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