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了想,转身走回了黑猫的躯体里,眨眼间,黑猫甩了甩脑袋,重新站了起来。
“你附身在这只猫上?”他问。
“重得自由的第三天,我在路边遇到了这只刚刚死去的幼猫。既然从此要流浪市井,以本相示人始终不便,总不好天天头朝下在你们眼前跳来跳去吧。”它解释道。
“为何你非要头朝下?”他忍不住问道,“转过来不行吗?”
“因为我是一只非非,所以我只能头朝下。”它认真道,“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用这种颠倒的方式生活着。”
“谁把你们生出来的?”他更好奇了,“你们也有爹娘?”
“我们从颠倒界的泥土里生出来。”它如是道。
他越听越糊涂:“颠倒界?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它垂下头,“能离开但回不去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隐约的月色,说:“我要走了,不管你是什么,后会无期。”
“陈白水!”它叫住要离开的他。
他站住,回头:“我都说了不用你感谢我。”
“我认识的人都死了,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我能跟你一起走么?”它认真地问。
他一愣,说:“我没有多余的银子买鱼给你吃。”
“我不是猫,我不需要吃饭。”
“那你会抓老鼠么?”
“不会。”
“那我凭什么让你跟着?”
“我……我长得比较可爱?!”
“再见!不不,别见了!”
陈白水现在住的地方,叫屠龙寨。名字霸气,实则就是个土匪窝,一帮乌合之众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赤驮山上占山为王。
赤驮山自古便是商旅入城的必经之路,后来开了水路,然而绕远,不少商旅为了节省时间与人力,仍是选择穿山而行。运气好的倒也罢了,不好的,少不得被这帮土匪洗劫一空,有时连性命也要搭进去。
官府出兵剿过几次,但始终余孽难清。屠龙寨像一颗顽强的毒瘤,一代代传继下来,狡猾地藏在赤驮山的隐秘之地与所有想除掉他们的人斗智斗勇。
今天,陈白水被他的同伴们嘲笑了,因为他带回来一只猫。
事实上他在屠龙寨的这几年,也常是大家的调侃对象。原因之一,他长得清秀,实在没有一丁点匪气;原因之二,他念过书,不但识字,还会作诗,对于其他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同伴而言,他的优势放错了地方,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文弱的废物;原因之三,他不敢杀人。
当年他一身落拓地出现在屠龙寨的门口,跪了三天,寨主才把他放进来。
“为何要入屠龙寨?”寨主捋着大胡子,坐在虎皮垫着的仿若龙椅般气派的宝座上,像看个笑话一样俯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没钱,我要钱。”
片刻的沉默后,堂上轰然大笑,所有人都在笑他。
“你要钱做什么?”寨主像在逗一个孩子。
“娶一个姑娘。”他坦然道,“听说做你们这行挣钱最快。”
寨主一愣,旋即大笑:“哈哈,我屠龙寨多的是姑娘,不花钱就能娶。”
他面不改色:“我只娶她一个,有媒有聘,正大光明。”
“倒有些骨气。”寨主想了想,“也好,过了咱们屠龙寨三关,我便收了你。”
屠龙寨三关,走火路,过酒海,上刀山。
他点头。
所谓三关,是从火炭铺成的三米小路上赤脚踩过,再喝完九大碗烈酒,最后爬上一座用乱石堆成的小山,取下插在顶端的旗帜,万一中途失足跌落,小山之下立满的尖刀便派上了用场。
当陈白水跟它说起这些的时候,它是不太相信的,直到他脱掉袜子,露出脚底的伤疤时,它才勉强信了。
“是那个姑娘吧,河边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它蹲在山寨大门前的木桩上,四周的树林里有点点绿光明明灭灭,夏季的赤驮山里有许多萤火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陈白水今天守夜,手里握着一柄长矛,像个没吃饱的门神。
“我不是很懂,娶一个姑娘难道不是你愿意她愿意就可以了么?”它又说,“这跟你是穷是富有什么关系?”
“他爹娘嫌弃我穷,让我滚蛋。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没有钱,我连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宅子都不能给她;没有钱,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没有钱,她连喜欢的胭脂香粉都不能买。”他笑笑,“她愿意与我私奔,可我怎能让她背上这样窝囊的罪名,我要她风风光光嫁进我陈家,衣食无忧,白头到老。”
“可你现在是……一个土匪。”它眨了眨眼睛,“你随时可能死在乱刀之下,也可能被抓进监牢,永无生机。”
他左右看看,确认没人之后,才小声对它说:“我如今攒下的钱,已经可以购置半间宅子了!”
它不知道是不是该祝贺他。
“说起来,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他转开话题,“不会飞天遁地,力气比老鼠都小,除了附身在死猫上跟我说闲话,你还会什么?”
“我……我其实什么都不会。”它垂下脑袋,“就这样跟在你身边说闲话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可你毕竟是一只妖怪呀,不应该活得这么乏味。”他瞟了它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愿望么?”
它怔了怔,喃喃:“生来就是颠倒愿望的家伙,凭什么有愿望呢……”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他问。
话音未落,山下的小路上隐隐有一串灯火飞快地移动过来。
他顿时握紧了长矛,等灯火近了才看清,是专门负责打探“生意”的兄弟回来了。
这次是“大生意”,五天之后,会有一队商旅自赤驮山经过,带来的货物不是粮食香料,而是黄金珠宝。然而,他们请了镖师一路护送,下手恐有难度。
寨主的意思是,赌上全寨的性命,也要把这只大肥羊宰下来,若能成事,那真是往后三年大家都不愁吃喝了。
最终的决定是,全员出动。
连陈白水都要加入,要知道以前他只能跟着小头目做点小买卖。
出发前的晚上,陈白水跟它说,如果这次成了,也许他就不用再当土匪了。
它没说话,静静趴在他的床边。
情报没有错,第五天的午后,确实有一队商旅往赤驮山的山路遥遥而来。
屠龙寨一共出动了百来号人。
必经之路上早布置了陷阱,领头的马匹摔进了深深的陷坑,然后,一群土匪四面八方围上来,这是屠龙寨的风格,简单粗暴,只求一击即中。并且他们大多数人都带了石灰粉,打不过就撒出去,手段无所谓,只要能击败对手就行,真真的一群土匪。
陈白水带了刀,装石灰粉的袋子原本拴在了腰上,最后却又放了回去,怎么都觉得这玩意儿下作得很,他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赤驮山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了。
在一箱又一箱金银珠宝面前,人性变得很疯狂,屠龙寨的人都成了野兽,刀斧之下,绝无活口。
他手脚都有点软,总觉得刀好沉,总往下滑。他缩在树后,全程只与对方的几个不太懂拳脚的家丁过了几招。人家砍他,他挡,挡不住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觉得有热热的东西落在后脖子上。回头,家丁捂着热血喷溅的咽喉倒了下去,那个住在他隔壁常常嘲笑他的小个子握着淌血的刀,轻蔑地朝他笑了笑。
他突然想吐,大概是血腥味太浓。平日里,他们也不过就是些喝酒吃肉聊漂亮姑娘的人罢了,有些人连杀鸡都不想杀,说血会赃了衣裳,怎么今天就不怕脏了呢?
能掠夺的东西越多,就越不像人了。
他很恍惚,觉得做了一场梦。身边的叫骂与嘶吼渐渐平息下去,等他再清醒过来时,浑身伤口的寨主兴奋地挥舞着砍出了缺口的大刀,吼道:“搬东西!回家!”
他们赢了,所有的金银都归他们了。对方全军覆没,屠龙寨死了一半人。
没人关注陈白水干了什么。寨主离开前,吩咐他留下来把战场清理一遍,顺便摸摸这些死鬼身上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如果有,就算他的了。
“看你吓成那样,给你压压惊。一会儿我们吃饱了饭,再来处理这些死鬼。”寨主抛下这样的话,大笑着离开,他今天心情太好。
大部队离开后,他呆呆地站在几十具尸体之中,不敢动。
隔了好久,他才抖着手,在尸体之间笨拙地移动,摘下戒指与玉坠,以及一切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失去温度的皮肤时,心脏就会收缩一次,脑中的空白也增加一分。
此生从未如此紧张,一根弦紧绷在魂魄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说不上来自己在怕什么。没出息,不过是死去的人罢了,他们还能跳起来咬你不成!但是不行,就是怕,汹涌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它站在离他不远的树下,树叶在它头上沙沙地响,仿若亡魂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