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看看乌云未尽的天空,又不放心似的折回来,把自己的伞重新撑开,用力插在石头旁,刚刚好遮住它。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另一端,它才缓过神来,并且松了一口大气,但是,好奇心却在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这个女娃娃,到底是什么人?
几天后,消失很久的太阳终于露面了,它的伤风症状也终于消失了。它琢磨着一定是那天自己病了,妖力不足才被她凑巧看见。
闲着也是闲着,它想再看看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
管山里的好些个妖怪打听一番,才知山下有个村子,它要找的人应该在那里。
那天清晨,它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山林,站在一个村落里的树上,看着树下那对忙着把行李搬上驴车的父女。
就是她了,还是穿得脏兮兮的。
有村民来送别。
“准备出发了?”
“是啊,差不多了。”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们父女路上多小心呐。到了那边可有接应?”
“放心放心,一个亲戚老早介绍好了落脚处,替城中一处大户人家养马。”
“那就好,但凡经你手养出来的牛马,哪只不是膘肥体壮!几时再回来啊?”
“说不好。但肯定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才是家啊。”
反正,当这对父女赶着驴车迎着朝霞离开村子时,它就蹲在他们的行李之间,并且它可以确定,父女两人谁都看不见它。
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跟人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它又觉得没关系,虽然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但它愿意看见她。毕竟,从来没有人给自己盖过被子,或者撑一把伞。这感觉怪好的。
于是,十年前的某个秋天的清晨,一辆驴车驮着一对父女以及一只妖怪,离开了生活已久的山村,不慌不忙地走向最繁华的都城。
“要拐走你好容易啊。”桃夭笑道,“住在帝都的树上,跟住在你老家的树上,有区别?”
“这里闹一些,但还好,能睡着。”它老实道,“所以你到底帮不帮我接上翅膀?”
“十年了,丁三四再也没看见过你?”她问。
“没有。”它笃定道,“每过一年我就会强壮一分,再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被人类看见了。”
“可你还是被老鼠精欺负了。”她笑。
它又生气了:“你只想嘲笑我么?”
她收起笑容,严肃道:“接翅膀不难,但你得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再过几天,她就要走了。”它看着夜色中的小屋,“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那又如何?你可以继续跟着她走啊。”
“不跟了。”它摇头,“我在不在她身边,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我也想跟那些大妖怪一样,有各种本事,但不行,我只是一只云阳而已,就算再修炼千百年,我也还是这个样子,顶多不会再伤风罢了。”它顿了顿,抬头道,“我只想在她离开之际,送她一份礼物,算是还她当年的人情吧。”
“礼物?”桃夭挑眉,“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钱没貌没身材,你能送她啥?”
“送她可以说话的一天。”它咧嘴一笑,居然没有为桃夭的打击生气。
桃夭一怔。
“但除了翅膀的事,你还可以再帮我做一件事么?”它问。
桃夭挑眉道:“你知道我给妖怪治病是有规矩的。”
“我知道。我答应。”
今天,桃夭想了个借口把丁三四留在马场做事,自己溜到了妄园。
没再爬墙,她鬼鬼祟祟地从半开的门外探出脑袋。
二少爷依然坐在老地方,背对着她翻书饮茶。
她小心地叩了叩门,喊了一声:“二少爷!”
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她挠挠头,连妖怪都不怕的桃夭,居然不是很敢跨过这道门,但是必须要进去啊!
她一横心,大步入内,站到二少爷面前,赔着笑脸道:“二少爷,我是新来的杂役,喂马的,我姓桃。”
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个男人,眉眼比之前更细致,但却跟那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贵公子不一样,风霜沧桑本不该跟他的年龄与身份扯上关系,但就是隐隐约约刻在他脸庞的每一根线条里。
他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书去,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虽然很想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边摇边嘶吼你倒是看我一眼啊我长得怎么都比那本书好看啊你这个没眼光的混蛋,但不行啊,她是来办正事的。
她深吸了口气,也不管他心里在想啥,直言道:“二少爷,后天丁三四就要回老家嫁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京城了。明天她约你大门外的竹林里见,有话想跟你讲。”
他的目光有条不紊地沿着书上的文字移动,全然没有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样子。
“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同你说说话而已。”桃都鬼医几个时候受过这样的冷遇,桃夭忍住想大嘴巴子抽他的怒气,正打算离开,又回头看着那个不为所动的背影,“她在这儿十年了,只想要一天。去不去,随二少爷的意思吧。”
直到她走出妄园,那个男人的世界里似乎还是只有他的书跟茶,根本没有被别人打扰过的样子。
真是辜负了他的名字,哼。
夜里,桃夭看着在房里忙着收拾行李的丁三四,这个教给了她无数养马经验的姑娘,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丁老头买了好多东西带回去,说里头一大部分都是给女儿的嫁妆。
“明天,我替你约了二少爷在大门外的竹林里见面。”桃夭突然说。
她正捏在手里的衣裳顿时掉在了地上,根本顾不上捡,激动地冲到桃夭面前,着急地比划着。
桃夭拉住她的手:“别比划了,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在竹林里聊天,哪怕一天都足够。你说起风的竹林最漂亮,因为竹叶飞旋下来的时候比下雪还美。”
她愣住,脸变得通红,即便不说话,桃夭也能从她眼睛里看到巨大的疑问。
“你在夜里写下又扔掉的文字,我费心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看过了。”桃夭笑道,“所以想送你一个礼物。”
她瞪大眼睛。
桃夭把她拉到窗前,让她对着外头宽阔的夜色深呼吸。
“我要是你,今晚最要紧的不是收拾行李,而是想想如果我能说话,最想跟他说什么。”桃夭拍拍她的肩膀,笑,“这世间好多东西你看不到,也想不到,以为的不可能,说不定哪天就摆在你面前了。”
她还是很诧异,抓住桃夭的手,一脸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的急迫。
“一会儿我给你吃一颗药,然后记得明天早早去竹林等着。”桃夭吐吐舌头,“把脸洗干净一点呀。”
窗外的树上,一个泛着淡淡白光的胖家伙蹲在树杈上,懒洋洋地看着窗内的两个姑娘,伸懒腰般扇了扇一对翅膀。
破晓时分,一道白光进了屋内,落在丁三四的身上。
清晨的竹林里,丁三四捏着手指,忐忑地站在那里,身旁明明有石凳也坐不下去,不停地原地转来转去,时不时还捏捏自己的喉咙,试着发出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声音。
此刻,桃夭坐在司府的门口,那是通往竹林的必经之路。
她想好了,如果一个时辰之内司狂澜都不出现的话,就只能由她亲自去把他“请”来了,虽然她一点都不喜欢附身这件事。
今天天气不算好,虽然没下雨,但天空一直都是灰的,似乎在预示着某种沮丧的心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桃夭心里也越发失望了。少爷就是少爷,他大概连丁三四叫什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要他纡尊降贵成全一个微不足道的姑娘的愿望,可能根本就是个妄想!
算了,去抓人吧。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正要推门往里走,大门却冷不丁打开,她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走出来的人身上。
司狂澜今天似乎没怎么打扮,随意套了一件月白襕衫,也没有束发,只在身后以缎带扎起来,然而即便是如此不修边幅,他还是跟市井上随处可见的浪荡公子很不一样,也许是他腰身挺得太直,也许是眼神太冷凉,也许是容貌身高太出挑,总之不管他以怎样的造型出现,脑门上似乎都写好了“生人勿近”的字样。
他都没看桃夭一眼,径直往竹林而去。
喜怒交加,就是桃夭此刻的心情。
至于丁三四,她现在的心情就只剩下巨大的惊喜了,在那个人不慌不忙地朝她走过来时。
“二……二少爷!”她一开口,脸更红了,心跳得厉害。
他停在她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姑娘,说:“原来你是会说话的。”
不知是他平日里的声音本就如此,还是刻意放温和了,跟他本人一贯的冷若冰霜差了太远。
这样温柔的腔调,对她已是最大的鼓励。
“其实这个……我……”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眼神胡乱地闪烁。
“不必解释,不打紧。”他坐下来,“你也坐。”
她坐下,连头都不敢转一下。
“明天就走了?”他问。
她点头。
“回老家嫁人?”
她点头。
“夫家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