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说什么已经埋下了迷阵符,虽不知这些家伙口里的符是什么材质有什么玄机,但冲宵塔上确实附着了一股类似结界的力量,就算这些妖物们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阴傀石的味道对它们而言只是毒饵,它们也无法离开冲宵塔。虽不是多厉害的结界,对柳公子这样的大妖怪而言形同虚设,但对付这些家伙绰绰有余。
如果这个家伙没有受重伤,以它的能力,这里应该是困不住它的。
这样岂不更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一切,只要一颗药丸就能立刻终止这只孰湖的生命,然后让它那个没用的哥哥驮着阴傀石一去不回。
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从见到这个大家伙到现在,桃夭的金铃都非常安静。
“你不但身子没用,脑子还傻。”它缓缓开口,讥讽红着眼睛站在它身边的哥哥,“既不能打又不能杀,回来干吗?站在一旁给我鼓掌加油?”
孰湖垂着头,理亏似的不敢看自己的弟弟:“我……我带人来救你!”
它皱眉:“不用谁救我。这结界困不住我,我只需要再休息几天。”
“休息?”桃夭笑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伤成这样,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休息?他们已经在计划三天后对冲宵塔来一次彻底的‘清理’了,届时,你和被你吸引来的精怪们恐怕连渣都不会剩。打败你的家伙,连我都摸不清深浅,你还是收起你的乐观吧。”
“你以为你是谁,竟来教训我?”它瞟了桃夭一眼。
她吸了吸鼻子:“桃都的桃夭。”
闻言,它愣了愣,脱口而出:“鬼医桃夭?”
“是呀。”桃夭指了指孰湖,“你的哥哥找到我,求我治你杀人如麻的病。”
它沉默片刻,呵呵地笑出来:“你也觉得我这个哥哥很蠢吧,它只知你专治妖怪,却不知你杀的妖怪大概比你救的还多吧?”
“不不不,它什么都知道。”桃夭认真道,“它知道要治你的病,就得要你的命。”
它微微一怔。
“我答应了。”桃夭蹲到它面前,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
“对不起……对不起!”孰湖跪在它面前,“我不想这样,可是只能这样才能不让你变成真正的怪物。”
“孰湖施主,你……”磨牙想劝慰,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从它决定找桃夭求助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事情只能是这样的结果。怎么劝呢?
“把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带走吧。”它忽然对桃夭道,“我只想跟你谈谈。”
“可以。”桃夭回头,对磨牙跟柳公子道:“你们带这家伙去楼下等等。”
“我留下行不行?”孰湖突然哭喊出来,“这一走,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呀!”
而它不为所动,甚至都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干脆闭上了眼睛。
桃夭跟柳公子使了个眼色,柳公子点点头,直接把孰湖夹在胳肢窝下,也不管它怎么踢打哭喊,径直下楼去了。磨牙怕出事,赶紧跟上去,临下楼前又担心地跑回去,小声道:“真的只能这样做么?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
“有啊。”桃夭点头。
磨牙大喜:“真的?”
“你多给它念几遍经,说不定能度它到佛祖身边沾沾光,没准再得个投胎做人的机会。”桃夭撇撇嘴,“快走快走,没听到人家要专门给我交代遗言么?”
“你……”磨牙叹气,无奈地走开。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偶尔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
“我活了五百年,载过上千万斤的重量。”它慢慢道,“一条人命的重量,抵得过十个活人。被我从空中扔下来的,有四十二人,死在阴傀石上的,到今天有二十人。”
“嗯。一共六十二人,我记下了。”桃夭点点头,神色没有半分波动。
“金铃过处,片甲不留。”它看向她,“关于你的传闻,是这么说的吧?”
桃夭笑笑不说话。
“为何还不闻铃声?”它的目光移到她的手腕上。
“很少遇到你这么急着找死的妖怪,胆子挺大嘛。”桃夭摸了摸自己沉寂无声的金铃铛,“听你哥哥说,你自小就比它厉害,什么都不怕。”
“怕打雷。”它诚实道,“可能那家伙自己都忘记了,我们幼时,崦嵫山一到夏季就雷雨不断。每到雷声轰鸣时,那家伙就在我身边给我哼歌。很难听。但我听着听着就能睡着。”
桃夭笑笑。
“桃夭大人,”它看着她的眼睛,“你也觉得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拥有足够保护我哥哥的能力?”
“不是么?”桃夭歪起脑袋,“那我得想想了……”片刻后,她说,“你不仅仅是害怕打雷吧?”
它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很怕死在它后头。”
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既是桃夭大人,自然明白妖物之中,我们孰湖是多么平平无奇的一族。没有魅惑天下的美貌,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一生中只懂得在看到走不动的或者受伤的人时,主动将其驮到想去的地方,偶尔能出几个本事大的,把一座山驮到洪水中,不让洪灾继续祸害苍生。说到底,我们只有蛮力,习惯于最简单的生活。”它的语气很平静,“母亲生下我们之后,就会离开崦嵫山,所有的孰湖都要靠自己的力量破壳,长大。我们根本不知父母是谁,在哪里,我们只认识崦嵫山里最老的那只孰湖,它教给我们各种规矩,最要紧的一条永远是要我们注意那块石碑,告诉我们每五百年,孰湖一族就会有一次‘清理’,最弱的那一个就要交出性命,因为孰湖是以力量为荣的妖怪,不能承载重量的孰湖,不配活着。”它叹了口气,“所以我的恐惧在很早很早前就开始了,因为我知道哥哥逃不过五百年。虽然它已经很努力,可是那些灵魂,根本不够。”
桃夭笑笑:“你害怕它死在你前头的话,打雷时没人给你唱歌了?”
“我已经不怕打雷了。”它稍微转过头去,望着外头漆黑的夜空,“我们天生不能被人类以及别的妖怪们看见,除了受伤,或者临死前的一刻。”它顿了顿,又道,“孰湖是独居的妖怪,成年离开崦嵫山后,大家便各奔东西。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极致的孤独里度过,若能顺利活过五百年,便能回到崦嵫山与雌孰湖繁衍后代。可那仅仅是繁衍罢了。在人界的时间越久,越能明白为何我们的父母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在孰湖的世界里,我们不是孩子,仅仅是一种产物。”它苦笑,“被我们帮助过的人,连应该对谁说谢谢都不知道。即便遇到喜欢的人类或者妖怪,我们也不敢靠近、不敢动心。亲人、朋友、爱人,对我们而言永远只能是一个词语。”
桃夭不再跟它开玩笑,默默地听它说,它应该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孰湖里很少会有我们这样的双胞胎。”夜空里不知道有什么,它看得很认真,甚至露出了笑容,“虽然它个子那么小,力气也小,总被欺负,可我有哥哥啊。那个跟我一起诞生在这个世界,白天一起玩耍,夜里睡在我身边的家伙。”它眼睛有些湿,“他活着,孤独就无法打败我。”它回过头,看着她,“真正虚弱的那个,是我。这些年,并非我在保护着它,而是它在支撑我。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在自私地维护自己的感受。”
“六十二条人命……”桃夭摇头。
“被我驮到天上摔死的,按人类的标准,都算不得好人。”它缓缓道,“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明白,孰湖从一出生就要努力地活着,就算没有干坏事,也会因为不够优秀而被清理掉。可这些人既不努力也不善良,要么挥霍时光,混吃等死,要么凭着阴谋诡计达到目的,甚至还有牺牲他人成就自己还觉得理所当然的,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五百年一次的评判,可以轻而易举地活下去。”
“人类世界也是有你们那块‘石碑’的,每个人做了什么、做得好不好对不对,都记在上头,也不用五百年那么久,有时候五年甚至五个月五天,就会得到评判的结果。”桃夭很少有这么正经的语气,“人类通常管这个评判的过程,叫因果。”她顿了顿,叹气,“对你也是有效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都有这结果,只是没想到是在这冲宵塔上,也没想到最后送我的人是你。”它笑笑,忽然深深地吸气,随后张开嘴,一粒拇指头大小的圆珠自它口中滚落出来,散着莹润的红光。
吐出这珠子之后,它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若是死了,内丹也就跟着没了。”它吃力地说,“不如这会儿吐出来,你替我交给它。吞了这个,它也许会长点力气。”
桃夭皱眉:“失了内丹,你形神俱灭。有内丹在身,即便死去,起码精魄不散,也许还能有再入轮回的可能。你确定要这样?”她看了看地上的珠子,“你现在吞回去还来得及。”
“就这样吧。”它无力地趴下来,面白如纸,闭上眼睛,“对我这种妖怪的下场,你应拍手叫好才是。”
“是的,我并不同情你。”桃夭不客气道,“但你并不让我感到恶心。只是觉得你不比你口中说的没用的哥哥聪明多少,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它费力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