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司静渊跟苗管家面面相觑,显然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里,从没有出现过“桃都”这个词语。
“桃都?”司狂澜挑眉,“普天之下皆未听过这样一处地方。”
“若这地方并不在‘普天之下’呢?”桃夭清了清嗓子,“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信不信,随你们。”
司狂澜做了个请的手势,司静渊赶紧找根凳子坐好,心里还挺遗憾手边没一盘瓜子儿什么的。
“桃夭……”磨牙扯住她的袖子,面露担忧,“你真要说?”
“吃了人家的饭,给句实话也是应该。”桃夭弹了弹他的光头,“我有分寸。”
磨牙连念几声佛号,犹豫着松开了手。
“人界之上有神界,神界又分天界与昆仑两派,共守天地人间安稳,桃都与之三足鼎立,且独立三界之外,只辖天下妖怪,不问他事。至于桃都在何方,说了你也找不到,反正不在你们知晓的任何一个地方。”桃夭又指着自己,“本人不才,妖怪们皆称一声桃都鬼医,人有百病,妖亦不能幸免,我干的,便是那妙手回春的差事。所以,以后对我客气点!”
“没了?”司狂澜看着她,眼中并无诧异之色。
“如此核心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桃夭白他一眼,“还想知道啥?能吃肉了吗?”
司静渊转了转眼珠,从凳子上站起来,围着桃夭转了好几个圈儿,难以置信道:“你果真是个大夫?”
“不像吗?”桃夭哼了一声。
“你是专给妖怪治病的大夫?”
“你若成了妖怪,我也治你。”
“好不得了呀!我就知道你不是凡品!”司静渊居然高兴得拍起手来,对司狂澜道,“澜澜,咱们这是捡到宝了吧?”
苗管家也连声感叹,直说不可思议。
司狂澜没作声,将桃夭与柳公子磨牙逐个扫视一遍后方道:“你们来自桃都,也是妖?”
桃夭看看柳公子,又看看磨牙,嬉皮笑脸地凑到司狂澜面前,突然做出个张牙舞爪的鬼脸:“二少爷怕了呀?”
“你纵是最凶的妖,也无甚可怕。”司狂澜根本不屑躲开她的鬼脸。
桃夭讨个没趣,哼了一声:“知道司家的小阎王见多识广,胆量过人,你若跟那些没见识的凡夫俗子一般惊恐,那才是辱没家声。”
“与见识胆量无关。”司狂澜很难得对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连一块烤肉都抢不到的妖,我实在寻不到惧怕的理由。”
柳公子跟磨牙忍不住哧哧笑出来,仿佛自己跟她不是一伙的。
司狂澜这个人啊……长得那么好,嘴怎么就那么坏,明明跟个哑巴似的不爱说话,可每一开口都是钢针扎心,且你还找不到理由反驳……
所有人都以为桃夭又要爆发一次,柳公子甚至提醒苗管家注意保护好你方二少爷,桃夭有可能气到要剃光他的头发……谁知她偏没有,不但不生气,还一本正经地背起手,仰头对司狂澜道:“我们虽自桃都而来,但未必都是妖怪,你视我们为妖也可,人也可,但最要紧的是,对我们这般身份的人物,有劳你今后多一分尊重与仰视。得我们在你府中落脚,这天大的荣光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天大的荣光倒不值一提,天大的饭量我是承认的。”司狂澜微一俯身,将自己与桃夭的脸拉到最近,“天上地下,神仙妖魔,于我心中并无差别,我司家后人,不看门楣,只论是非。”
桃夭微微一怔,他语气平和,却有千钧之力,容不得你同他嬉皮笑脸。
他保持着这个距离,继续道:“故而我司府大门之内,杂役就是杂役,若想被供奉起来当神仙,出门不送。”
说罢,他嘴角一扬:“你给的答案,我姑且收下,若有半分隐瞒,那几位便另谋高就去吧。”
“是个狠人……”柳公子摸着下巴,“很难见到能把我们桃夭大人的气焰压下去的年轻人哪。”
“善哉善哉,我以为只有那个人可以。”磨牙脸上居然一片赞叹之色,“司家少爷可成大器也。”
幸好桃夭没听见,否则在烤架上的肉便要换个种类了。
她眼见着完全不给她面子完全不知道如果她愿意可以让他以不同款式死一百次的司狂澜转过身去,将烤肉的铜夹扔给司静渊:“剩下的生肉你们自己来,我还有事处理。”
然后,他眼里便再无任何人的存在 ,径直走出了偏厅。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桃夭才恍若大梦初醒,挠挠头,碰了碰柳公子:“刚刚我是不是吵架吵输了?”
“都没机会吵你就输了……”柳公子同情道,拍拍她的肩,小声道,“如此也好,他们连妖怪都不怕,咱们反落得自在。”
桃夭突然发出“啊”一声号叫,并狠狠往地上跺了好几脚,伶牙俐齿的自己居然不战而败,还输给一个“哑巴”,真是怄到连饭都不想吃。等等,他就这么走了,剩下的肉谁来烤?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孩子也该闹够了。”苗管家摇头,又对司静渊道,“不够吃的话厨房还有,你们自己玩儿吧,我还有一堆账目要核算。”
“苗管家!”桃夭突然叫住他,正经道,“你也不怕吗?若我们真是妖怪。”
苗管家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转身:“世间最可惧的并非妖怪。你是妖怪也好不是也罢,但凡你一日是司府的人,便横竖都是我老苗的桃丫头。”他顿了顿,忽然抬手摸摸桃夭的脑袋,笑,“放心,有好吃好玩的,都留给你。”
桃夭没作声,就觉得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有种奇妙的热量,那是她在自己过往的生命中几乎快要遗忘的温度……
“哟,好冷。”苗管家打开房门,寒风灌入,倒吸一口凉气,搓着手一溜小跑地消失了。苗管家这个人哪,总是有本事让人彻底忽略他其实是个很出众的男人,不论拳脚功夫还是智慧与心性,真正庸碌平凡的管家先生,怕是不能牵制司家两个活阎王。这个男人把自己收拾得太均衡了,让你与他的相处无论如何都是舒适的。
应该感谢他的,没有他当初的慧眼识珠,他们根本不会与司家有交集,而目前看来,人界之中应该也没有地方比司家更适合收留他们。如今把底细也说了大半,今后相处起来多半更有意思了。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吃有喝最高兴,桃夭此刻打定主意,只要她不想走,谁也别想把她撵出司府大门,就这么办!
不过,本以为少了司狂澜,这顿烤肉应该吃得很开心,可事实就完全相反。
烟熏火燎中,磨牙和滚滚早夺门而出,柳公子跟司静渊在烤炉前差点打起来。
“都说了不能在这时候放盐巴!”
“还管盐巴?让你刷油啊你聋了啊!你是大厨还是我是?”
“油多了会滴到火里,那么大的火你吃个屁的肉!”
“现在连个屁都没有了!”
桃夭坐在浓烟里,生无可恋地看着柳公子递给她的碟子。
“吃吧,我烤肉手艺也不差的。”
“你哪里来的自信告诉我这是肉不是炭?”
“只是外头稍微焦了一点……”
“那你吃,一块不许剩!”
“我今天吃素。”
“张嘴!”
“不要……”
“给我站住!”
两人围着火炉追打起来,只留下司静渊紧锁眉头,夹起一块焦到没眼看的鹿肉嘀咕:“澜澜不也这样烤的吗……”却没留神空中飞来一片漆黑的肉块,悉数都砸在他脸上。
“往哪儿砸呢!!”
两个人的互殴变成了三个人的,清幽多年的偏厅里,迎来了它自诞生之日起最不成体统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