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斗笠上已然落满雪,行走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积雪掩盖了地上的凹凸不平,走起来总是歪歪斜斜的,他将布袋抱在怀里,把身体最重要最安全的位置分给它。
小姑娘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而她走得比男子更显艰难,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下意识地捂一捂自己的腰,脚步也会慢下来,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似将某种不适强压下去,再加快脚步跟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除夕的傍晚里默默前行。
“今日除夕,家家团圆,连骡马都要歇一歇的时候,二位还要赶路?”桃夭不知抄了哪条小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前头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
只顾赶路的小姑娘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见说话人是她,方才松了口气,说:“我不会赖账,办完事定会回来寻你。”
桃夭笑出来,走到她面前,打量着她面不改色的小脸:“你还有机会回来吗?”
“你……”小姑娘皱眉。
“这大冷天的赶路,你们父女俩又穿得如此单薄,我真怕你们冻出毛病来。”桃夭又走到男子身旁,突然“好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迅速按了几按,旋即惊讶地回头,对小姑娘道,“你爹不对劲啊,脉息全无。”
小姑娘快步上前,扒开她的手,淡淡道:“我欠你人情不假,可你又何必戏耍于我。你明知底细。”
桃夭笑而不语。
小姑娘又道:“我以为我并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只是用了几张纸,何况你只是赶走了墨蚓,将来若我们运气不佳,早晚还要遇上的,即便不是这只,也会有别的。你不如放我们快些赶路,早日了结此事,我二人也早得解脱。”说着,她又下意识地将手捂在腰上,但很快又放下去。
“听小和尚说,白天你跟那墨蚓大打出手了?”桃夭突然问。
她点点头:“一路上我们已经很小心了,我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也是借人气掩藏行踪,希望不要引来不必要的东西。但那只墨蚓比一般的家伙厉害,不但嗅觉厉害,还修成人形混迹于集市。也合该我们时运不济,偏就撞上了。它一路紧追不舍,我带着他又跑不快,与墨蚓遭遇于山神庙前,我唯有拼死一战。”
桃夭指了指男子:“放下他,你可以保命的。”
“放不下。”她望着男子,叹了口气,“我知今日乃阖家团圆之时。”一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很久都不化,“旁人不知,他也在回家的路上,只不过回了许多年也没回去。”
柳公子没拉住磨牙,被他急匆匆从暗处跑出来,着急地看着小姑娘:“施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磨牙真诚又焦急的脸,或许又想到了他当时的奋不顾身,小姑娘冰一般冷硬的脸上终有了些松动的迹象,她看着他们这几个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平静道:“吾乃犀导。”
“犀……犀导?”磨牙挠着头,没能从自己的见识中找到这个名字。
“山有青犀,食日月之光,聚灵于角,为后世得,制为发导,得人气而成妖,称犀导,性护主,亡之亦不弃,保不腐,宛如生。此妖世间罕见也。”桃夭熟练地解答了磨牙的问题。
“保不腐……宛如生……”磨牙琢磨了半天,又将小姑娘与男子反复打量几遍,再一联想到桃夭方才给男子把脉后说的话,不禁愕然地看着那总是呆呆的男子,“他……他不是你爹?他穿这么少,又不说话……桃夭说,那个妖怪不吃我因为我是活物,所以他……”
“所以他并非我爹,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化成人形的模样自然也与他相似,被人误以为我们是父女也好,路上方便了许多。”小姑娘坦然道,“小师父,墨蚓的目标就是他。离世越久的人,越是墨蚓口中美味,对它的修为亦有助益。我没有对你坦白,一是不知你来历怕吓到你,二是想着你虽非高人,但也小有本事,我万一挡不住墨蚓,你仍可当他如常人,替我带他逃出那妖怪的魔爪,这是我的私心。抱歉。”
磨牙沉默片刻,说:“即便你告诉我真相,我也不会不理他。”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明知不是墨蚓的对手,也知它虽不吃你但能杀你,你却还是要拼死去保护一个……一个其实已经不需要保护的人,难道你自己活生生的性命还不如一个……躯壳?我委实不明白。”
小姑娘淡淡道:“小师父,我知你菩萨心肠,但我只是要做完我该做的事,不求旁人明白。”
柳公子走上前,朝男子手上的布袋子努努嘴:“答案在那个袋子里对吧。”
小姑娘不说话。
桃夭笑笑:“这样吧,你告诉我里头是什么,那几张纸便不要你赔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你只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不抢?”
“我也算桃都的大人物了,会稀罕个破袋子?”桃夭想弹弹她的脑门,听听里头有没有水声。
“说话算话。”小姑娘撂下这句话,便走到男子面前,轻轻拍拍他的手,男子便任由她取走那布袋子,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如雕像。
柳公子见了,笑问:“他只听得懂你的话吧?”
“我不是跟他说话,只是以我的方式暂时让他停下。他谁的话都不懂。”小姑娘捧着袋子回到他们面前,“他活着的时候,这个袋子永远收在他的枕头下,或者牢牢系在腰上。”
她小心打开这个年代久远的袋子,两根手指粗细的金条落在她手心,黄澄澄的光虽然微小,却是这单调的雪天里最显眼的颜色,时间对金子总是无可奈何的。然后取出来的,是一方淡青色的右下角绣着一朵海棠花的绢帕,帕子中间还题了几句诗——
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
金凤对翘双翡翠,蜀琴初上七丝弦。
海棠花绣得很是生动,题诗之人的字便平庸了些,但胜在一笔一画也是认认真真,透着那么些情真意切,一看便是情侣间解相思的小玩意儿。
桃夭好奇接下来还能掏出什么东西,小姑娘却把布袋子倒拿起来抖了抖,说:“没了。”
没了?!
桃夭柳公子磨牙包括翘首以待的滚滚都没想到,被如此珍视的东西,居然就只有这两件平平无奇的玩意儿。金条虽然值钱,可也算不得奇珍异宝,何况只有区区两小根……至于这手帕,就更无过人之处了,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就是这些了。”小姑娘将东西收进袋子里,放回男子手里,“从那天算起,我差不多跟他走了一百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