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院子里的嫩芽纷纷倔强地冒出了头。
这个把月来,桃夭又跟不少妖怪盖好了章,而她并没有稍微休息一下的意思,仿佛已经习惯了随时出门的日子。
大约是应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年的司府每个人都很忙,磨牙除了打坐念经以及专心养鸡养狐狸之外,还在努力学习各种种植技术,像生怕吃不上素菜一样,滚滚则热衷于帮他刨土捉虫,配合得十分默契,柳公子则忙着研究各种古方菜谱,虽然对厨艺并没有多少帮助,好在苗管家体恤众人,年后的司府终于请来了新的大厨,算是开年的第一个好消息吧……
流连洛阳的司静渊也终于晓得捎封信回来,说自己还要晚些时候才回家,什么江山千里不可辜负,春光大好易得知己,反正一堆废话里表达的意思就是我坚决不会回来关禁闭抄八字,好不容易出来放风,那就得放个够,玩够了我自然晓得回来,勿挂念。
至于司狂澜,她都没机会跟他碰上几回面,不是他出府去了,便是她出诊去了。只是月中时,司狂澜来管她讨要那人面与隐隐,说至多带走三天便还回来。在她的药瓶里休养生息多日的两只妖怪早就恢复了健康,人面安全回到它的身体中,而桃夭也洗去了隐隐身上星磷兽的骨粉,还了它隐身的本事,并将它们安置在司府之中。司狂澜来讨,她也没有犹豫,将它们放进一个她亲手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布袋子里交给了司狂澜,还叮嘱他小心对待,三天后务必原妖奉还。
三天后,司狂澜准时把两只妖怪还了回来。
桃夭没有问他将它们带去了哪里,只问一句:“可帮上你的忙了?”
司狂澜点点头:“结果虽不能十分满意,但也得八分。”
“什么意思?”
“最晚,春暖花开时可见分晓。”
她知道他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是春暖花开时,那便再等一等吧。
这段时日,她又去了一趟云外谷,人面说在雷神来拿它们之前,想再去看看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再看看老冯。
那天,桃夭帮它给老冯烧了纸钱,还给他备了一壶好酒。
人面跟老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歉,都没机会让你清清静静地看一回我开花的模样。
老冯如果听到了,大概会摸着它的头说,没事,其实你开不开花,我都高兴。
一段缘分,总该有始有终。
云外谷的春风和酒香给它们送了行。
三天后,雷神的手下准时找到了她。又是那两个被她威胁过的家伙,见了她,一脸又怕又讨厌又惹不起的拧巴样。
她问他们雷神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妖怪,他们说雷神决定将这两只妖怪罚到仙果园去,说最近常有淘气小仙去偷果子,要它们戴罪立功,看守好果园,若能三年不犯错,便免它们二十仙棍的刑罚。
桃夭松了口气,看看自己鞭梢上的桃花发绳,顿将雷神劈她的“旧仇”一分不少地放下了。雷神这家伙,她嫁是肯定不想嫁了,但敬意却是在的,不过肯定不会告诉他。于是,她一脸好脾气地对那两位拱手道:“多谢二位,还请代为转达我对雷神的谢意。之前多有得罪,还请两位不要记仇,也不要对旁人说什么我是桃都的恶婆娘这种难听话,我不恶,真的。”
“……那个,我们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对啊,我们怎会对桃夭大人如此无礼,绝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都是诬陷。”
“哦……许是误会吧,二位慢走,不送了。”
她的脸色很好看,那两位却难看得很,回天界的路上还心有余悸,生怕桃夭在跟他们说话时就暗地里往他们身上用什么毒药,这个小心眼的女人,笑起来可比不笑吓人多了!
桃夭笑眯眯地摆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空中,然后伸出右手看了看,将沾在手指上的一丁点药粉吹开了去,拍拍手笑道:“骂我……回去痒上三天,包你们舒服到骨子里,嘻嘻。”
几只蜜蜂欢欢喜喜地从花间飞过,桃夭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带着甜味的春天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回司府去了。
被肖府搞坏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
不觉间,春暖花开的日子也真的到了,转眼已是四月天,午后的日光已经有了一丝灼热。
这天,她正在梅林里头晒太阳,苗管家忽然来寻她,说二少爷着他来说一声,要她明早随二少爷出去一趟。
“去哪儿?”桃夭奇怪得很,旋即高兴地瞪大眼睛,“该不是要邀我去踏青吧!”
苗管家为难地笑了笑:“踏青……以我对二少爷的了解,恐怕不是。”
“那我跟他去有什么好处?”
“二少爷说,你若这么问,也可以不去。”
“我去!”
“那便这么说定了。”
然后,桃夭抱着一颗快炸开的好奇心,心急火燎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两匹马早早地候着了。
司狂澜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回头对还在磨磨蹭蹭的桃夭道:“去迟了可就赶不上了。”
还真是有什么好事?!桃夭赶紧跳上马。
在他的带领下,两人一路直奔东郊,最后停在一处位于山坡上的亭子前,那亭子上落了“望乡”二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修的,很是老旧斑驳。
拴好马,司狂澜自顾自地往亭子里一坐,看着山坡下的某个方向。
今天天气不太好,此时已是微雨飘零。桃夭坐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除了一条空无一人的泥泞道路,不是什么都没有吗?总不能一大早地带她来看一条烂路吧?
不对,好像有人。
她仔细一瞧,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撑了两把白伞,伞下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露出半截裙衫与绣鞋,应是两个女子。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好风景,且天气还差,多半不是来踏青游玩的路人。
“二少爷喜欢在这光秃秃的地方赏雨?”桃夭又看了一圈,除了白伞下的人,再无其他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
司狂澜没答话,只专注地看着那一个方向。
桃夭讨了没趣,也懒得再问他,无聊地撑着栏杆托着下巴,等着看这场雨能带她赶上什么好事。
约莫半盏茶工夫,越来越大的雨水里,烂泥路的另一头远远挪过来几团人影,伴着一阵隐约的马蹄声,走得近了,才瞧清楚来的是两个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骑着两匹黑马一前一后地缓行,两匹马儿也甚是规矩,行走中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步调,令彼此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让那个在它们中间艰难行走的人不至于被马蹄踢到。
桃夭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一圈——走在两匹马中间的人,竟是个扛着枷锁的犯人,手脚上的镣铐在他走出的每一步里哗哗作响,成为了四周最刺耳的动静。而那个踉跄而行的犯人,看得出犯事前过得不错,肥肥白白的,就是囚服脏了些。
即便隔着一个山坡的落差,她也认得出枷锁上那张颓丧的脸。
肖元新……完全恢复一张人脸的他,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怎会这样?”她看向司狂澜。
“里通外夷,走私行贿,滥行巫蛊之术。”司狂澜淡淡道,“三条大罪,肖元新流配沙门岛,永不赦,肖府财产悉数充公。”
桃夭诧异道:“谁判的?”
“狴犴司的案子,自然由狴犴司盘查审断,务必真相大白,判罚毫无偏颇,再请天子示下方告结案。”司狂澜看着雨水中的他们,眼中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官府不方便办理的‘奇案’,向来由狴犴司代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肖元新这样的人物,能做出那些发指之事,必定还有其他错处,只要查下去,必有斩获。狴犴司虽存于朝堂之外,自成一脉,行事作风虽古怪些,却也是以守山河社稷,护百姓平安为己任,按律而为,不枉不纵。”说到这儿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笑,“一恶必有一制,当要制得有证有据,有法有理,如此,你总算有脸面去回答那只妖怪了,虽迟了些,但不配过好日子的人,终会过上他该过的日子。”
她心中释然,却又道:“狴犴司对江山百姓怎样另说,当初冲霄塔上,他们对妖怪可一点不曾手软。连苗管家这么好脾气的人,似乎也并不太喜欢他们。而且你自己不也明里暗里跟他们对着干么。”
“我几时同他们对着干了?”司狂澜不承认,“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罢了。”
桃夭哼了一声。
这时,山坡下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白伞被扔到一旁,泪水雨水混了一脸的肖夫人跪倒在夫君面前,死死抱着他的腿,风大雨大,虽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但猜也能猜出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部世界,这一走,生离死别,如今她一个犯人的家眷,一无所有的妇人,除了将篮子里的干粮与仅剩的钱财交给他,自己哭得再肝肠寸断,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桃夭完全不想去判断自己对这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愤怒还是遗憾都不要紧了,此刻她只是在想,这场雨能下小些就好了,起码最后的一场告别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也不想再去追问司狂澜究竟是如何在背后完成了这样一件事,狴犴司之于她,如桃都之于司狂澜,那是他们两人各自的世界,也许现在还不是互相了解清楚底细的时候。她只知道,肖府的是非,到此为止。她能做的,他能做的,都做完了,小妖怪与那些逝去的人们,那些沉在岁月与泪水里的,所有疑惑与委屈,总该在这场雨水里洗刷干净了。
哭声,铁链声,马蹄声,在这场密集的春雨里渐渐远去。
桃夭看了看晕倒在丫鬟怀里的肖夫人,转过身对司狂澜道:“回去吧。”
“没有问题了?”司狂澜看着她,“回去之后,可不能再烦我了。”
桃夭撇撇嘴:“还以为能砍他的头呢,只是个流刑。”
“原本小安之死足以判他死罪,奈何只有人面一方证词,救治小安的郎中夫妻皆已去世,小安尸骨亦不知去向,我们虽心知肚明,然寻不到受害者,依法难定杀人之罪。不过……”司狂澜又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你以为流刑能比死刑幸福?”
桃夭想了想:“以他那养尊处优的身子,能不能活着走到目的地都是未知数,倒是一刀宰了才不受罪。你说得不错,是我狭隘了。”
“难得你能对自己做出正确评价。”司狂澜笑笑,走出亭子翻身上马。
桃夭冲他吐了吐舌头,今天她可以原谅他所有的尖酸刻薄。
雨渐渐小了,落在脸上痒痒的,带着些青草与野花的味道。
两匹马驮着那两个难得不互相攻击的家伙,轻松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走着走着,桃夭突然喊了一声:“司狂澜,我们再去吃汤菜吧!今天时间刚刚好,不用包场。我请客怎么样!”
“你出门竟会带钱?”
“我怎么就不会带钱了!”
“柳公子说的。”
“……”
天气越不好,越要去吃喜欢的食物,这样,一天里剩下的时间都会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