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夜总是充满了各种温柔的味道,也埋伏着各种甜美的诱惑,连月色也变得分外娇媚。
铁镜镇上最高的一棵树,长在镇子南边的小河旁,从最高的树杈上看下去,整个镇子的景色一览无余。
可惜,无人敢爬这么高,白白错失了这般好的风景。
月亮好像变得特别近,仿佛挂在了枝头上一样,清亮柔和的光线里,女子背靠着树干,微仰着头,随风摇曳的裙摆下,一条蓝色的鱼尾摆在最高的枝丫间,悠闲地晃来晃去。
她喜欢这棵树,从来到铁镜镇那天起,便住在了这里。晚上可以看见最美的月色,白天可以看到令家的炊烟。
她垂下眼皮,默默地掰着指头,似在计算着什么,娟秀的脸上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都说铁镜镇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可惜无人知道,铁镜镇最美的景色,却是此刻的她。
要不是赶时间,桃夭是真的愿意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好好欣赏这条坐在树上晒月光的鱼。毕竟,不是谁都有这等的缘分与眼福,能亲眼看见世间最罕有也最美丽的妖怪之一——岸鱼。
连桃夭这般的人物,也只见过那么两三回罢了。
百妖谱上的记载是——岸鱼,鲛人之远亲,人身鱼尾,不居水而居岸,常以水边高树为巢,雌雄皆美,音色优,性温驯,善催眠造梦,能惑人心。然身强者少,寿不长,量渐稀。
现在这世间,能见到一条活生生的岸鱼,需要大运气。
可是,岸鱼跟石固……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品种。
桃夭小心翼翼地站在低一些的树杈上,仰头看着那条安安静静的鱼。今夜月色如此之好,而岸鱼们最喜对月而歌,她曾有幸听过一回,什么声如琉璃、绕梁三日、大珠小珠落玉盘……人间任何一个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岸鱼歌声的美妙。反正,像她这种毫不风雅对音律也无甚兴趣的家伙,听过之后的最大感受,居然是想冲出去免费给它们开个保养喉咙的方子,然后抓住它们的手千叮万嘱,定要把这副嗓子当性命一样保护起来!
私心里她是想再听一回的……但这位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心情不佳?她的神色看起来也没有不佳啊……
“听不到你唱歌,这月亮看起来也有点寂寞呐。”桃夭终于开口道。
她眉头微微一皱,朝桃夭这边瞟了一眼——树上突然多了个人,她却是半分惊讶都无,仅仅只看了这一眼,她的视线又回归原位,不是看月亮,就是看自己的手指,仿佛桃夭的出现还不及一片落叶的动静大。
“石固可不是能吃的玩意儿啊,无论你用哪种烹调方法。”桃夭仰着头,那条依然悠闲晃动的鱼尾巴跟它的主人一样,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坦白说,要不是她对岸鱼这种妖怪有天生的好感,树上这位姑娘现在应该是脸朝下趴在地上才对。
桃夭耐着性子道:“我方才去看过令公子了,再过些时日,他怕是要改名叫石公子了。你真不管?”
没有回应,她还是静静坐着。
“有合理的解释,你才是病人,没有,便是恶妖。”桃夭笑容渐冷,“你好歹选一个。莫要埋没他人来求我的一片心。”
她还是坐在那儿,掰着手指头,像听不见似的。
忍住,忍住,先别揍……
桃夭想了想,抬头一笑:“你那么想把令公子变作石头,别的大夫没法子,我这个大夫却是不同意的。他体内的石固之毒,不难清除。你的一番苦心怕要白费。”
闻言,她像从梦中惊醒,骤变了脸色,仿佛是突然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急怒上头。一声压抑又愤怒的嘶叫从她口中窜出,四周的树枝也随之抖动起来。
桃夭居然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突然的愤怒,而是她的声音……太太太难听了!那怎么可能是岸鱼的嗓子,破锣敲起来都比那好听,她差点就要拿手去堵耳朵了。
也在此时,那些抖动的树枝竟将她作为攻击目标,在某个愤怒力量的驱使下,齐齐朝她袭来,并在冲过来的瞬间,化作了红眼利齿的毒蛇,一股要将她撕成碎片的凶狠扑面而来。
这是真生气了?气性还挺大……
桃夭纵身一跃,“毒蛇”们扑了个空,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撞在一起,扭成了好笑的麻团。
桃夭来不及嘲笑出来,便觉脚下不妥,可能是光线不好,也可能是运气不佳,反正她这一跳,选了一根最差的树枝落脚……喀嚓一声,她心脏一坠,整个人便龇牙咧嘴地掉下树来。
幸而掉到半路,有人冲出来拎住了她的后衣领,虽然被拎小鸡的模样不太好看,但总算是平安落地。
“让你不要爬那么高,非要爬。”柳公子皱眉,“既知是这家伙,直接拿下不好?”
话音未落,那些“毒蛇”竟不死心地又扑过来,此刻整棵树都已变了模样,在月光下扭动成一个高大诡异的怪物,所有的枝干都迫不及待地化作要吃人的蛇,张牙舞爪地朝树下猛冲过来。而岸鱼,就冷冷地坐在这怪物的肩膀上,漂亮的鱼尾仍旧摇摇晃晃,看热闹似的等一个血流成河的结果。
它不该是如此凶恶的妖,果然是病了。
“你莫下死手!要留活的!!”桃夭喊道,生怕柳公子一个大嘴巴上去,那条鱼就没了……
柳公子冷哼一声,嘶一声露出口中尖锐的蛇牙,在他面前用毒蛇来攻击,无论这毒蛇是真还是假,不都是个大笑话么。他飞速冲上去,都不用现出原形,不过三拳两脚下,便见断裂开的蛇头蛇身落雨般掉下来,一触地便化回了本来的模样,不过断枝残叶胡乱铺洒。
混乱之中,柳公子飞身直上,一把擒住岸鱼,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它,一掌劈在它的后脖子上,它哼都没哼一声便整个瘫软下来,滑到柳公子怀里。与此同时,诡变的大树随着它的昏迷,也回到了正常的模样,就是枝叶少了大半……
柳公子抱着岸鱼落回地上,只觉怀中这家伙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枯叶。
黑猫像个路过的看热闹的家伙,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时不时舔舔爪子,看似漫不经心,明亮的猫眼却又不时往这边关切地瞅一瞅。
柳公子将岸鱼小心放在满地落叶上,桃夭过来仔细检查一番后,她放下它冰凉的手,抬头对柳公子道:“我知道它为何不唱歌了。”
柳公子皱眉:“它那吓死人的叫声……”
“它声识已损,耳脉尚好,喉脉却无。”桃夭无比遗憾地看着这个以“音色优”而出名的妖怪,“除了难听的嘶吼,它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舔毛的黑猫突然凝固了片刻,然后继续它的动作。
“跟它捕捉石固有关?”柳公子眼珠一转,“石固说有怪声将它们引出,莫不是它喊得太厉害把喉咙喊哑了?”
“你当石固是我吗,只要喊一声吃饭了立刻就能钻出来?!”桃夭白他一眼,“这种笨妖怪常年活在砖墙中,只对同类的声音敏感。岸鱼的声音虽有催眠造梦惑人心的能力,对石固这种灵智不高的笨妖怪反而是没用的。”她回头,看着黑猫:“舔脚的那个,你见过它捕捉石固的场面吧?可见它借用了什么工具?”
黑猫咂咂嘴:“是远远地瞧见过,它只站在屋顶高处,手里并没有任何工具,只是像吹口哨那般鼓着嘴罢了,我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发出来。”
“那便怪了。”桃夭埋下头,又将岸鱼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最后将视线锁在它脖子上的黑石指环上。
她摘下这指环,借着月光细细一看,又放在手中捻了捻,然后一溜烟跑到河边,捧了一掌河水浇到指环上,只见那黑黢黢的玩意儿瞬间变得碧绿清透,待到桃夭把它沾上的水擦干,它又恢复成黑黑的一团。
“你做什么?”柳公子不解道。
桃夭将指环一握,皱眉:“这指环是拿石固炼化而成,若将它含在口中,以气度出,旁人听不见动静,石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加上岸鱼本身就是个能惑人心的妖怪,配上这石固指环,它发出的声音便是让石固自动出来送命的催命曲。”
“它竟通晓这种法子?”柳公子不禁好奇,“虽只是个指环,但炼妖物为器,需要的修为可不低。我不认为它有这份能耐。以妖力迷惑我们的视觉,再低级地攻击一下,已是它的极限。再说,若它只能通过这个指环来诱捕石固,那么它没有这个指环时,又哪来的机会抓石固来炼指环?”
“所以我更奇怪了。”桃夭看着这个黑乎乎的小东西,若有所思,“谁给它的东西……谁教它的法子……还有,它的喉脉为何没有了?身体为何也变得这样轻?”
“问它呀!!”柳公子一撸袖子,“都不用你的药,我直接把它摇醒就是!”
“别!”桃夭打开他伸过来的手,瞪他一眼,“你明知它喉脉已无,就算醒了也说不出话来,何况它方才那模样,显然是心魔作祟,连神识都不清楚了,还指望它亲口告诉你?”
“那如何是好?”
“既是来治病的,自然能有法子,你莫吵,容我想想。”
这时,黑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一动不动的它,说:“它得的……真的是一场重病吧。”
“又哑又疯……算重病吧。”桃夭耸耸肩,侧目瞟了瞟黑猫,“倒也奇了,一只猫,却为一条鱼来求我。”
“是的。我也觉得很烦。”黑猫认真道,“如果当年一口吃了它,也不至于今天还要低声下气来求你了。”
桃夭盯着这张看似老实诚恳的猫脸:“从你来找我,到现在……从京城,到铁镜镇……你却连一丁点跟它的过往都不与我提起。它失了喉脉不能说话,难道你也失了?”
黑猫眨眨眼:“你也没有问我。”
“不是应该主动告知?”桃夭想揪它的胡子。
“我以为治病就是治病,尤其是你这般厉害的大夫,难道不是寻到病人给颗灵药就成了?”黑猫看着昏迷不醒的鱼,“那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说不说也不打紧的吧。”
“你当治病只是给颗药这么简单?”桃夭赏它一记白眼,“断病根必要知病因,否则治标难治本。”
“病因不就是它失心疯么,千方百计抓石固给那男子吃下去,一害京城屋宇不稳,二害那男子活人变石像。”黑猫振振有词。
“失心疯?”桃夭冷哼一声,“我在这儿,轮得到你来编派病症?失心疯也要有个疯起来的缘故。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偏是那令家公子,不知它心结,我拿什么药来对症!猫啊,你提供的消息很不够。”
“我……”黑猫一跺脚,“我也不知它这不争气的玩意儿跟那姓令的有什么心结啊!几十年不见了,我也就比你们早半个月遇到它而已。”黑猫叹口气,“那一夜,我与它重逢时,就冲它诱捕石固这个行为,一口吃了它,是天经地义,是尽忠职守,是我的功劳。可……终是下不去嘴。我远远瞧着她的模样,还是像当年那样柔弱清丽,可那双恶物般的眼睛,却是太陌生了。我一路跟它到铁镜镇,眼瞅着它将抓来的石固吃到自己腹中,然后从口中吐出一滴晶亮如水的玩意儿,我以为它是要修炼什么术法,却不曾想它竟把这东西喂给那男子。我虽见过不少妖物,也大概知道它们的本事,但确实没有遇到过把石固化成水给人类服下这种事,我看那男人糟糕的模样,都不知它喂他吃了多少回了。我实在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若是结了梁子想要人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惜我不通医术,既治不了那男人的石化之症,也治不了它的失心疯。”黑猫抬头看着桃夭,认真道,“我曾试着从她看得见的地方经过,而它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许它真的忘了我,也许它真的疯了……除了跟那个男人纠缠,心里再没有别的。”
桃夭听罢,看看猫,又看看鱼,忽然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它啊。”
猫脸一怔。
“喜不喜欢先不说吧。”柳公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插嘴道,“是不是失心疯也暂不讨论,我怎么觉得那令公子现在的状况更凶险些呢?你都说不知道他吃了多少石固了……”
“不管他的话,顶多再三四天吧,令公子就真成石公子了。”桃夭皱眉盘算起来,“我虽不治人,但岸鱼是我的患者,看情形,无论爱恨情仇哪一种,它的病八成由令公子而起,我治令公子其实是治它……嗯,这么算就合理了。”
她又考虑片刻,从布囊里拿了一颗橘色的药,塞进了岸鱼嘴里,对黑猫说道:“这是定心养魂的补药,先让它安心躺着,我们再去一趟令家,你反正也帮不上忙,留在此处照看吧。”
黑猫点头,无异议。
很快,桃夭与柳公子消失在夜色之中。来之前他们以为这是一场很容易完成的治疗,无非小妖怪罢了,但现在看来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刚刚躲进云层里的月亮又慢慢露出了完整的脸,夜风吹过,铁镜镇依然沉在宁静的梦里,没有被任何事情打扰到。
黑猫趴下来,在离它耳朵很近的地方,有些生气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就过成这样了?”
树下的小世界,只得一猫一鱼,一地碎叶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