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是晴天。
清晨的春光裹着花草的香气从窗外跑进来。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化解房间里略为紧张的气氛。
岸鱼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依然昏迷的令舒望,好像几百年几千年没见过这个男人。
桃夭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思正常的病人。猫蹲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以一种刻意的懒洋洋的姿态,时不时地往岸鱼身上扫两眼。柳公子坐得最远,一副下一秒便要现出原形,把这些个不知死活胡乱冒险的家伙全吞下去的愤愤之情。
反正他是不会告诉桃夭,在他看见她毫发无伤地张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差点哭出来,这辈子最美妙的感觉,就是他差点绷断的那根弦终于保住了……他可太怕她死在一根头发上了,这说出去多窝囊啊,唉。
“你当初拿到的那个锦囊,不是好东西。”桃夭开口道,“那不露脸的家伙定是往里头放了污糟玩意儿,你当时本就神思混乱,再被它一沾染,自然神魂分裂理智全无,活活成了个不记前事只抱执念的疯子。我以连心术治你,不止是要看你的病根,还要把你丢掉的那部分带回来。”
柳公子一听到连心术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狠狠瞪了桃夭一眼。
岸鱼没有回头,只是垂下脑袋,不知如何面对的模样。
“你的好好生活便是这样?说了又做不到,还不如不要让我遇回你。”猫冷哼了一声,一点好语气都没有。
她的头埋得更低。
“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猫跳到桌上,敲了敲上头的砚台,“你缩在那儿算个啥?你是鱼又不是乌龟!”
桃夭瞟了猫一眼,心想这家伙竟比她还要暴躁几分,所谓口硬心软,当之无愧了。
岸鱼慢吞吞地挪过来,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小心翼翼坐到桌前,提笔写了三个字——对不起。八壹中文網
猫一脚把纸踢开,恨不得打她一顿:“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嗓子是能随便给别人的吗?自己的东西就那么不珍惜吗!”
她又写:“无用之物。”
猫唰唰把这张纸撕得稀烂,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又写:“见你安好如故,很高兴。”
猫瞟了一眼,赶紧扭过头去,不理她。
她放下笔,起身突然跪在桃夭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
“令舒望是中了石固的妖毒,轿子里的家伙倒是没完全骗你,吃了石固,他的心能不坚定如石吗,整个人都是石头了。”桃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拉起来,又看了看床上的令舒望,“你以命珠炼化石固,也难怪他身上会出现两个人的脉象,你是拿命在给他下毒啊。”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我虽不喜这样出尔反尔的人,但看他也算是遭了大罪,你就勉强救他一命吧。”猫昂着头,不太情愿地对桃夭说。
她眼里顿时亮起了光,赶紧也对桃夭猛点头。
救他……
桃夭沉默片刻,说:“救是能救。他身上的妖毒乃命珠之力炼化,故而能解妖毒之药……”她的目光落在岸鱼脸上,坦白道:“唯有取你命珠喂他服下。”
一个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猫的尾巴可能没有管好。
“你不是桃都最厉害的大夫?”猫有点急了,“就只能想到这种破法子?”
桃夭耸耸肩,让开一步:“要不您来?”
柳公子起身,走到她们俩中间,对猫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她是最厉害的大夫了,还是一个敢豁出命去用一根头发救人的大夫,若还有别的法子,她能不用?”
猫的胡子都抖起来:“可是……命珠是她的命啊!给别人吃了,她不就……”
它话没说完,岸鱼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它的脑袋上。
这么多年了,它的毛还是这么柔软,依然像一匹昂贵的缎子。
她的手指小心地在它的头顶上移动,好多年前她就想这么干了,但猫很高傲,总是不准她摸。
这一次,猫没有拒绝。
她说不出话,但手指的每一次触碰,都是她想表达的意愿。
别生气,别着急,我不怕,我愿意……
它觉得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几十年不见,就得了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重逢。
一股无奈与些许的恼怒终是窜上脑门,它突然歪头躲开她的手,一跃落到窗台上,又回头看着她微愕的脸,冷冷道:“把你从镜子里带出来,不是让你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说罢,猫跳出窗去,眨眼没了踪影,只有一丛花草在轻轻摇动。
她沉默,来自唯一的朋友的否定与失望,像另一把刀插进了早就四分五裂的心里。
自己怎的将一生过得如此糟糕……
桃夭往窗外瞅了几眼,好像远远的围墙上蹲着一团黑色的玩意儿——猫真的很生气,但没走。
桃夭笑笑,回头道:“你是不是也曾经对它有过芥蒂,因为它也离开了你。”
她抿紧嘴唇,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家伙的脾气是天生的坏,它果断离开你,却不是怕被你拖累,是不想拖累你。”桃夭侧过脸去,气呼呼却还是不肯走远的猫,可能正在围墙上骂骂咧咧吧。
闻言,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觉得它本事那么大,怎会被你连累?”桃夭笑笑,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画起来,“我都说了它的脾气太坏,脾气坏通常代表仇家多。你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对吧。”
她指了指自己,它跟她一样是妖怪吧。
桃夭拙劣的画技在纸上堆出了一个潦草的图案,一只大概像猫的玩意儿,顶着九个脑袋,不吓人,反而十分滑稽。
“它是猫馗。”桃夭拿起纸,在她面前晃了晃,“世间兽类,无论猫犬牛羊,遇大凶极阴之时,又生于绝死之境中者,成馗,其性凶煞,善恶不定,生九首,天赐怪力,无不能克者,得九十九年寿,千年未必一遇,奇妖也。”
她看着桃夭的画愣了许久,脑中当是想起了当初在镜中九死一生时它现出的本相。
“无论是猫馗犬馗还是别的馗,这些家伙生来便是妖怪中的怪物。”桃夭看着自己的“大作”,“它们本是不可能活着出生的家伙,但有时候就是很奇怪,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愿意给特别艰难的家伙们一个机会,死中得生的契机,成就了它们非凡的本事。能让你们这些小妖怪尸横遍野的怪兽,在它眼里就跟一张纸那么脆弱。”她把画纸撕成两半,笑,“昆仑对馗是特别偏爱的,天生的强壮,天生的威势。那些想上昆仑的妖怪都是千方百计要拜在送考们的门下,只有馗,是们恨不得跪下来求它们成自己的弟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馗可以轻而易举完成最难的试题,能得一馗为弟子,意味着他们的功德可以数倍计。以及,馗一旦上了昆仑,通常会被当作未来的大神而教导培养,没办法,毕竟要生为一只馗,条件太苛刻,非外力可促成。”她顿了顿,又道,“它们几乎没有弱点,除了寿数短些,九十九年,比人类长不了多少。大约这就是天地造物时的公道吧,绝不给十全十美。”
她仔细听着桃夭说的每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竟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数起什么来。
“不用数了。它因为回来救你,失去了上昆仑的机会。它只有九十九年好活,而昆仑试两百年才举办一回。”桃夭看着她表情逐渐僵硬的脸,直言,“它没有机会再参加了。以它现在的身份,无论继续修炼到多厉害的程度,都不能改变命定的寿数。”
她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响,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难过的咕咕声,双手也胡乱比画起来。
桃夭蹲下来,抓住她的手,平静地说:“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计较它的离开。无论它是不愿将你扯进它带来的危险,还是它本就是个独来独往的怪物,它的离开,都不是你以为的抛弃。”
她哭得浑身发抖。
柳公子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桃夭的肩膀:“我去看看令家其他人,昏睡咒我最多只能施到明晨。那个人等不了太久了,你们看着办吧。”
桃夭点点头。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平静下来,起身走到桌前,写下了:“能否让我与他单独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
桃夭走出房间,给他们关上了房门。
岸鱼的病算是治好了,可以开开心心地找那只猫收取报酬了,而且她应该特别开心才是,能让一只猫馗往她手里盖个章,那真是事半功倍的收获。可是,为何她一点都不兴奋呢?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