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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里的光,无论是哪一种,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午后的太阳和男人手里的刀,都很要命。

一番打斗后的农舍里满地狼藉,翻倒的菜干与晾晒的衣服,在地上铺成乱七八糟的形状与颜色。

五六十岁的老汉倒在杂乱的景象里,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笑:“我知道这把身子骨是打不过你的,但你也要知道,这一刀下来,取的可是一条人命,你真当这世道没有王法了吗!你以为官府里每年处决的杀人犯都是假的吗?”他越笑越猖狂:“杀了我,你也不好过的。”

男人也笑了,脸上好几道新新旧旧的伤疤随着笑声而鼓动,雪亮的刀锋里,照着他无悲无喜的眼神,身上的灰黑衣衫在酷热的天气里纹丝不动,沉重得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

“不觉得你们的一生太悲哀了吗?”老汉见他没有动作,以为事有转机,继续道,“因为一个姓氏,不得不守着一个地方一辈子,干着杀人的勾当,活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老汉勉强坐起来,“你可以不过这种日子,其实本就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视而不见,一切就会很好。不要再回那里了,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吧,看这大好江山,美景美人美食,热闹欢愉处处可见,只要愿意放下毫无意义的责任,这些好处便都是你的。真不要吗?”

屋子里,传出惊恐的呜呜声。

里屋的床上,一对年轻夫妇与六七岁的小儿,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被蒙住,躺在床上做无用挣扎。

十岁上下的男孩冷静站在床边,头发剃得只剩小半寸,像个刺猬趴在头上,一身粗布衣裳上满是灰土,两只鞋上沾满污泥,一只皮制的背囊破破烂烂地吊在腰间,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乌龟从开了一半的口子里爬出来,看热闹似的扭动脑袋,可还没看上几眼便被他摁了回去。

背囊是阿爹亲手做给他的,什么都能装,方便耐用;乌龟是他养的,几年前从一个渔人手里买下来,品种不明,能吃不长个,还爱看热闹;床上的人是他绑的,他用绳子比用刀厉害得多。

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外头还在对峙中,他不敢多言,只又退回去,小心看守着屋子里的人。

离他不远的角落里,躺着一根光滑的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幡布,上头随便写着“知天知地,铁口直断”八个字,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不长进的相士拿来混饭吃的家什。

他看着床上那三个人,想出言安慰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窗外,男人的刀缓缓移动着位置,反射出来的光刺得老汉不得不转过头去。

“你把往后的日子说得这般好,我差点就心动了。”男人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除非我改了姓,不然这日子我过不上啊。”

老汉抬手挡住光,说:“不改了你的姓,你便还得当一辈子杀人犯。”

男人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那片犀利的刀锋,笑:“杀了人才能叫杀人犯,你都不是人,这么急着往脸上贴金?”

老汉也笑出来:“我哪里不是人了?与你一样是血肉之躯。”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从那里出来后,你便不是了。”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男孩在屋子里听见熟悉的动静,他不敢看,紧张地松了口气,结束了。

当一声响,大刀回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男人转身离开,经过窗前时,屈指敲了敲窗框。

男孩立刻会意,过去将那男子手上的麻绳扯松了些,如此他再挣扎个一时半刻的,自能松绑。然后他扛起那根竹竿,一溜烟蹿出了房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农舍里爆发出一阵号哭,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爹啊!!”

“爷爷!!呜呜!”

“快……快去报官!我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一定要抓住他们!”

骄阳似火,蝉声焦躁,农舍里的动静,他们自然是听不到了。

抓他们?哪里又那么容易呢,毕竟查案最重要的是动机,想抓一个跟“受害者”毫无瓜葛,甚至在今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凶手”,比大海捞针还难百倍。

快要干涸的小河边,一大一小坐在树阴下歇息,男人把水壶递给男孩,男孩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心,把乌龟放出来,小东西闻了闻便转头爬回了他的背囊里,男孩拍拍手,由它去了。

“其实你不必捂住他们的眼睛。”男人盖上水壶,“我们的长相,他们老早便记下了。”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如果你被人砍掉脑袋,我也不想看见的。”

男人一笑:“你倒是慈悲为怀,会替旁人着想了。”

“他们只知那是自己的父亲。”男孩举起手往脖子上扇风,“跟你看见的不一样啊。”

男人笑笑,伸手敲了敲身旁的刀,那古旧到仿佛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皮制刀鞘,一边破旧着,一边又从岁月里炼出了沉着的光,包裹着一团不为人知的执着的杀气。

“这把刀,早晚也要给你的。”他瞟了孩子一眼,“你再不多吃些东西,仔细将来连刀都拿不起来。”

“我一顿已经能吃五个包子了。”孩子有些不服气。

“你的缓缓就吃了三个。”男人靠在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照这个架势,我当初还不如收它当儿子呢。”

缓缓是乌龟的名字,孩子给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过后来才发现它吃包子挺快的。

“你可不能收它当儿子。”孩子也靠在树上,看着火红的天边,“那不成龟儿子了……不是骂人的话么。你平时可是不许我骂人的。”

男人笑出来,用力往孩子脑袋上摸了两把:“你小子别的不行,说个话倒能气死人。”

“阿爹……”孩子在他的手掌下摇摇晃晃,“除了出来杀他们,我们真的哪里都不能去吗?到死都不可以?”

男人的手停在那个微微扎手的小脑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着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们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们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里离集市不远,去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好玩的?”男人征求他的意见,语气里有几分补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火牛也买个礼物?你不是说他想要一把桃木剑吗?”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个黑黢黢的猴子,辜负了爹娘给的好名字。

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是……说不定现在官府已经在张贴我们的画像了……”

“你把脸洗一下呗。”男人不以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男人顺势擦了擦脸,“这么些年你也该习惯了不是。再说通缉令上的那些画像,有几回是真像咱们的……你这小子咋这么胆小呢。”

孩子想了想,终是经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好东西的诱惑,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时辰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踏着月色回到河岸边。

孩子很高兴,又有些遗憾,嘀咕着说:“下回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摇摇头道:“不出来才好呢。”

男人听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你还知道不出来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又上哪里讨媳妇去?”

“为何要讨媳妇?”孩子不解。

“咱们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着指头跟他算起来,“你看啊,咱们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着了,到你这儿,血脉可延续了十几代,你要是不成亲,哪来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问:“阿爹,你不是也没成亲吗?”

“我……”男人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成亲这种事要讲缘分的,又不能从天上给你掉个阿娘下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吧。”

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亲儿子,是他捡回来养大的,阿爹也从不瞒他,说要骗他是亲生的话,长大后不好解释为啥爷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爹爹这么好看,孩子这么丑……

孩子看着夹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的男人,叹了口气。阿爹长得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从没有哪个姑娘对他多看两眼,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在老家各位乡民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拿算命打卦来骗钱的混吃等死的角色。

如无意外,他将来不但要继承阿爹的刀,还得继承阿爹那根挂着幡布的竹竿,成为青垣县里新一代的神棍。当初阿爹肯花钱把缓缓买下来,除了他的恳求之外,还因为阿爹觉得万一缓缓一不留神仙游之后,它那个罕见的白色龟壳拿来摇卦倒是极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紧张,生怕阿爹对缓缓做出什么“一不留神”的事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可杀敌于千里之外,冷酷决绝,一刀毙命从不拖沓;一个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摊算命,边说瞎话边打量路过的漂亮姑娘,还经常为几文钱跟客人大吵大闹……

除了有今天这样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绝对不会离开青垣县一步。

十岁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县的日出日落中度过。

他家姓应,他叫应凡生,阿爹为这个名字自豪了许久,说是查了许多史书才挑了这个名字,可让他说个典故出处,他又说不出……不过在这座到处都是来福翠花大壮的小县城里,凡生倒算个雅气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离开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带着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县衙前,当着众人的面结果了那个年轻轻的书生,又一次荣登通缉令。

今年没有追那么远,但那老汉的家也在五六百里开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过来,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铜钱,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旋即将铜钱往前一扔,空气中便有如撕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着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声。

他走快几步,那道发着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

走进去总会头晕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乱,但很快就能结束,等到脑子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家中的院子里了。

如果别人知道阿爹其实是一个厉害的术师,应该就不会总朝他翻白眼了。

应家的祖辈们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躯修术法观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训。

而应家的祖训……是守着一个洞。

他从小就知道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其实并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这口井一直没有盖子,如果从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没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几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时间,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他小时候很怕这口井,都不愿意靠近,现在却不怎么怕了,甚至会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头凝视着洞口,总觉得在那块近在咫尺却又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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