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睁眼去看,这个人鹤发童颜,面如满月,怀抱一把拂尘,一副得道全真的样子,只不过看清楚面容后,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背脊上升起。
“桂从尧。”
陈玄心里呐喊一声,这是桂从尧啊,三泊妖王之一,昭幽天池之主,修行数千年的大妖!自己只是取昭幽天池的少许上品云砂,怎么会碰到这位妖主?
老道见陈玄醒来,便目光温和地看过来,道:“看这身装束,是溟沧派弟子,你认识我?”
“是。”
陈玄整了整袍服,暗自运作玄冥阴章,一缕又一缕的莫名之前涌来,凝在眉宇间,一片幽深,压下内心的心悸,挡住神情变幻,道:“在昭幽天池,能有如此得道气象之士者,只有桂府主了。”
说到这里,陈玄再行了一礼,手在身前,感应自己带来的符贝上的温热,朗声道,“晚辈溟沧派真传弟子陈玄,见过前辈了。”
桂从尧目视着陈玄,似乎可以直接看到他身上符贝上彩气耀眼,这位妖主笑了笑,认出此符贝的来历,道,“你身为陈家嫡系子弟,还需要来老夫的山门外取水属云砂?”
玄门世家,底蕴深厚。
其所执掌秘术以及资源,超乎想象。
别看昭幽天池广袤幽深,内藏精粹,外衍灵机,有洞天之相,可和陈家这样传承近万年的世家大族比起来,所掌握的资源还是差很多很多。
陈玄站在室内,感应着昭幽天池不计岁月积累的寒意,以及或许最深处真正存在的幽冥,体内的玄冥阴章甚至眉心中的阎天殿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人在影里,暗色如织衣,有一种难言的气质,不卑不亢地道,“陈家自掌惊人资源,只族中尚有规矩,晚辈不能随意支取。”
“也是。”
桂从尧坐在那里,目光平和,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眼瞳之中,似有不计其数的流光溢彩在碰撞,形成玄妙难测的符文生灭,仿佛能够把天上的群星都能掩去,在不断地推演、破解、构建,只是未来依旧一片幽深,不见其他,深沉到难以想象。
洞府内,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从虚窗中投进来的片片的烟霞,和内里白玉一映,一下子变得七彩斑斓,美轮美奂,把周匝都浸染上一层宁静的美丽。
陈玄眼睑下垂,挡住目中隐忧。
他敢来昭幽天池寻找上等云砂,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其一,昭幽天池广袤复杂,桂从尧这位妖主又性偏宁静,取云砂的小事,很大可能是不会被其发现。
其二,即使运气不好,被桂从尧发现,可这位妖主性格温和,从不主动出手伤人,不太可能有性命之忧。
其三,如今溟沧派势大,门中洞天真人不下十尊,隐为东华洲第一。昭幽天池近在咫尺,溟沧派对其有不小的震慑力。
其四,他身上带有保命的宝贝。
只是计划太好,但真正对上一位和洞天真人同一层次的妖主后,那种沉甸甸的压力还是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谋划,在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变得如纸糊一样。
“在境界修为还没上来前,还是少在洞天真人面前晃悠。”
陈玄念头转动,有了经验教训。
好一会,桂从尧手中拂尘一摆,室内大放光明,妙音生香,把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他站起身,道,“你修炼的法门别具一格,很是少见,我甚至冥冥中能察觉到,对我以后说不定都有一定的帮助。”
“什么?”
陈玄神意横在阎天殿里,是这一件至宝的威能?
桂从尧也不管陈玄如何,他慢悠悠地在室内踱步,外面的天光、霞光、水光涌进来,映在身上,有一种岁月安静的闲适,他自顾自说话,道,“我从开了灵智到如今,修行两千余年,总共活了三千多年,却因为先天所限,近百年来修为已难有寸进。“
“而且我能感到,我恐怕活不到四千岁了。迟早有一天,千年苦功,尽化一堆枯骨。”
说完之后,这位修为在一般修士眼中有通天之能的妖主连声叹气,唏嘘不已。即使洞府外霞光明辉,洞府内珠光宝气,都掩不住话语中一种沉沉的暮气和无奈。
陈玄听了,也是心有戚戚焉。
他现在是明气修为,寿数大约在三百年开外,如无奇遇,在化丹之前,寿元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增长。即便到了元婴境界,也不过是千载寿命,听起来很长,但是对于动辄闭关数十上百年的修道人来说,其实还是短暂的很。
“真要是有朝一日,或许只有兵解,转世重修。”
桂从尧的声音沉沉的,这条路无疑是非常难走的,如无特殊的道器和无上神通护持,转世后都会昧了前生记忆,不过这也总比修道者寿数到了,身死魂消的好。
桂从尧此时看向陈玄,眸光变得如昭幽天池水般不可测度,道,“或许真的大限将之,回光返照,别有灵验,或许其他,不知为何,自小友入了昭幽天池后,我冥冥里有一种感应,如果我真走兵解转世之路,小友应该对我有所帮助。”
“正是如此,老夫才请小友来我这洞府做客,现在一看,或许真有可能。”
“这个,”
陈玄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他听完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晚辈修为低微,就算再修行百数年,怕也帮不上前辈的忙。”
“或许吧。”
桂从尧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才来这一出,他重新坐下,人在玉床上,顶门上罡云翻转,道,“老夫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说老夫不一定会兵解转世,即使真有那么一天,你能帮得上就帮,真帮不上,也就帮不上。”
桂从尧这样的妖主说到这个份上,陈玄岂有不答应,他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前辈如此看重,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好,好,好。”
桂从尧拂尘一摆,妙音再起,缤纷多彩,再然后,所有的一切倏尔敛起,凝成一道符箓,一下子钻入陈玄的袖中,道,“此乃老夫本体的一项神通,关键时候可救你一命,就当是老夫送你的一件谢礼吧。”
轰隆,
话语落下,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水光,继而托住陈玄,只是一下,就出了洞府,向昭幽天池上方去了。
待陈玄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昭幽山山顶,此时又是一个夜晚,月朗星稀,和往日群星灿烂的日子不同,可光华依然倾斜下来,倒囊入水,进入到昭幽天池上,粼粼的波光摇曳,似乎无数的银鱼在翻滚。
这样的景象,比起群星倒影在昭幽天池,在蔚然壮观上要差许多,可落在此时陈玄的眼里,却不知道有多么好看。
无他,和桂从尧这样的堪比洞天真人的妖主在一起的压力太大了,即使对方没有恶意,也是大的难以想象。
不到元婴境界,再手持厉害的道宝,在洞天真人层次的强者面前,简直跟蝼蚁一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前路艰难啊。”
陈玄第一次直面洞天真人,感应到洞天真人的无上伟力,浮想联翩。
要知道,在以后的溟沧派内乱中,可是洞天真人大打出手,其中很多人都要比桂从尧这样的妖主法力神通法宝都要强不少,自己真要想在这样的漩涡中活下来,甚至想谋取一些利益,必须得有强大的力量。而要掌握强大的力量,可不容易。
“一步一步来。”
陈玄站在山顶,仰观天上明月星斗,刚才的不安、惊惧、徘徊,俱是消散,只余下一种平静和希望。
妖主桂从尧虽是洞天之境,可按照发展,已经修为无法寸进,待到三千六百五十岁时,就要借大气运者张衍之手兵解,然后转世重修。重修之后,妖主桂从尧就已化为云烟,剩下的就是少年田坤,拜入张衍门下,成为张衍门下的二弟子,那就是另一个人的一段经历了。
而自己,虽然现在只是明气层次,和桂从尧相比,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差距大到难以想象,但自己有一大好处,那就是还很年轻,未来有着很多的选择和希望。
“有希望,有未来。”
陈玄长啸一声,声音中有着激烈,他精神抖擞,上了飞舟,离开昭幽天池,离开昭幽山,回转溟沧派山门。
且说陈玄离开后,其所在之地,凭空升起一团浑厚凝实的茫茫冰雾,一只硕大无比的玄龟的法相虚影在其中吞吐灵气,只身形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再然后,妖主桂从尧自里面踱步出来,他看着飞舟远去的方向,沉默不言。
按照一般和同层次的妖主来讲,只要发现和自己未来冥冥中有联系的,就会有动作,即使顾忌如今溟沧派不可一世的气焰,但使用一些小手段,将人软禁于昭幽天池也不难做到,可他没有做。
他是灵龟得道,性子本来就偏温和,又向来有长生求道之念,甚少杀伐,累积功德,对于一个明气层次的小辈出手,真不符合他以往的行事准则。
与其强压,不如结个善缘,以待将来。
“不知以后会不会后悔,”
桂从尧笑了笑,脚下一点,重新沉入到昭幽天池,回到水府。
天池水府之内占地广大,上下共有十二层宫阙,每一层皆有玉廊回梯相连。他尚一门心思修道,身旁也无使唤之人,所以偌大的空间看上去空空荡荡,有一种清冷幽寂。
这位妖主却早已习惯,他脚下一点,来到第十二层,那是主府所在,宽敞阔大,冰帘璎珞垂挂,处处以明珠点缀,光晕柔和,暖玉生辉,如行晨日之下,洞壁透亮,似冰璃澈水,将洞外那光彩陆离的水中景致亦是照得纤毫毕现。
三层玉阶之上,有一方玉榻,其上之摆有一只两丈大小的扇贝,内中铺有软垫锦帛,足可坐入数人,贝口大开大敞,不时喷出水雾冰晶,寒气弥漫,冷意沁骨,贝面阴侧还斜斜嵌入一面大镜,其面似银汞水磨一般,将洞中景物照得纤毫毕现。
桂从尧来了后,绕着走了一圈,在行走中,他将所有的杂念散去,再回来后,已经恢复到往常那样古井不波,心灵如明镜,不染尘埃。
桂从尧坐下,顶门上现出罡云,再往上,端坐擎天法相,开始又一日的修炼。虽然最近他已经感应到修为停滞不前,但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复一日的修炼,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他灵龟得道,活得够久,不羡权势,不慕繁华,不嗜杀伐,只留一颗圆满无暇的求道之心,一心求长生,见识一下顶峰的风光。
随着桂从尧这位妖主修炼,昭幽天池上,数千里广大的水波里,鱼跃鸟翔,珠飞如露,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安宁。
正清院。
院子里,有葡萄架,大片大片的叶子聚在一起,遮阴挡光,还有一缕又一缕的藤蔓垂丝,结体空中,驭风吸露,形似悬胆,最末尾,耀着灿金之色。风一吹,金灿灿的色彩铺在地面上,踩在上面,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云执事从外面进来,来到葡萄架下,人映在光里,就觉得浑身上下的阴暗一扫而空,只余下浩然正气,他稳了稳心神,然后朗声道,“高副掌院,你喊我?”
“云师弟来了啊。”
一道柔美的声音响起在葡萄架下,紧接着,秋千之上,轻轻一晃,似一只翩然美丽的大蝴蝶,一跃而起,落到地上,露出一个宫裙束腰,双眉青青,面容姣好的女子,她手中握着一卷银色的书卷,其上用奇异的笔刻录上溟沧派的门规,一条条的,非常详细。
这位正清院的副掌院,美丽的女子出来后,看了一眼云执事,脸上有两个小酒窝,道,“云师弟,我唤你来,是想问一问苏鹏等人袭击真传弟子陈玄之事你处理的如何了。”
“高副掌院,”
云执事面上神情不变,只是从袖中取出一道文书,递上去,道,“已处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