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二月的武汉,天上飘起了雪,景明琛走在街上,所过之处皆是大大小小的难民,上海来的,南京来的……他们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地缩在墙根下,眼睛望着早点铺子里散发出的热气,满眼都是渴望。
老天比战争更无情,惯会雪上加霜,雪花纷纷落下,落在难民们长满脓包的蓬头上和冻得发紫的赤足上,景明琛身上穿着崭新的价格不菲的暖和冬衣,心里针扎似的难受。
路过转角时她看见了一对兄妹。
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妹妹睡着了,哥哥把妹妹护在怀里用体温去暖她,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妹妹的一双小脚露在外面,脚指头都已经顶出了布鞋。
景明琛在他们面前站了下,哥哥露出防备的神色,抱紧了怀里的妹妹。景明琛咬咬嘴唇,转身跑到早点铺子买了一袋包子回来,蹲下身来把包子递给小男孩,男孩子这才卸下防备,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告诉景明琛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是和父母妹妹一起逃难来的武汉,路上父亲被炸死了母亲也病死了,只剩下他和妹妹两个。
吃完两个包子,他意犹未尽,一双眼睛盯着雪白的包子,却没有再吃,而是把纸袋塞进了怀里:“等妹妹醒了给她吃。”
景明琛脱下手套,又把围巾一把扯下来,统统塞进他怀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拿手背抹眼泪,她哭得专心致志,连身后的车喇叭声都没听到,直到有人追上来,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蒋固北正蹙着眉头望着她,一脸的担忧。
坐进蒋固北的车里她才感觉到双手已经被冻麻了,一受热气又缓了过来,双手针戳似的疼。蒋固北掏出大衣兜里的手绢递给她:“擦擦脸吧,花猫似的,你早晨是不是摸过报纸?”
她忙掏出镜子一照,可不是,脸上一道道的油墨。
她的脸腾地红了,忙接过手绢擦脸,可是手偏偏被冻得不听使唤。蒋固北“扑哧”一笑,拿起滑落的手绢,说一声“冒昧了”,倾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他的脸离景明琛很近,英俊的五官被放大,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蒋固北的眼睫毛看,他的眼睫毛可真长!
擦完脸,他用手背碰了碰她冰冷的手:“怎么搞的,你的围巾手套呢?”
景明琛不好意思地回答他:“送给路边的流浪儿了。”
蒋固北笑了:“上次你在路边布施被小偷偷了钱包,还差点被我的车撞,这次还敢啊?”
景明琛有些怅然:“现在我倒巴不得有人偷走我的钱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古诗扎着她的心肺,她自觉地代入了“朱门”,看到路边的冻死之骨就觉得满怀愧疚。
蒋固北竟然懂她:“战争并不是你的过错。你的父亲是革命元老,是这个国家的缔造者之一,通过劳动获取的舒适生活并不可耻。你能怜悯这些人,这很好,假如每个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同情心,这个国家会更好。所以,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陆军医院到了,景明琛正准备推门下车,蒋固北却喊住了她:“等一下。”
她转过身来,一条黑色的围巾兜头套了下来,蒋固北把围巾缠了几圈,把她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又拿起放在座椅上的一副新手套给她套上:“渡人先得渡己,天气冷,别冻坏了。”
景明琛下了车,冲他挥挥手,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这条男士大围巾兜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呼出的空气被围巾挡住又折返回来,裹挟着前一个主人好闻的剃须水味钻进她的鼻孔里。他的体温真高,余温留在围巾上,把她的脸都快给烫熟了。
景明琛小脸红红地走进医院,顾南荞看见她身上的男士围巾和手套,神色黯然:“你有男朋友啦?”
“男朋友”三个字戳中了景明琛,她的脸更烫了。
顾南荞口气有点哀怨:“我早就跟小北说,做人不能那么绝,他那样对付蒋家,肯定要遭人菲薄的,果然,连你都信外面那些鬼话……”
景明琛忍着不笑出来,当日和蒋固北商量好退亲,他们约好在彼此的家长面前扮演坏人,对景太太那边呢,就说是蒋固北提的退亲,对顾南荞这边呢,就说是景明琛提的。
“你可不知道我姐姐有多喜欢你,要是让她知道我主动提退亲,非杀了我不可。”蒋固北这么说时,脸上带着无奈和难得一见的畏惧表情,还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顾南荞握住景明琛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可千万别相信外面人的胡说,我弟弟可是个好人。”
景明琛敷衍着她岔开话题:“嗯,我都知道。对了,下个月保育会的筹款公演,你要不要去?我买了票。”
街上流离失所的儿童们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武汉的知名人士发起了筹建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倡议,过几天将会有一场规模浩大的筹款义演。
顾南荞问她:“你买了哪场的票?”
景明琛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记大舞台,傅秋荻的话剧表演。”
说完这句话,她耳根子都红了,好在顾南荞没有注意到。
景明琛有她的小心思。
义演的场次那么多,她偏偏买了傅秋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是因为傅秋荻多红多受欢迎,而是因为,她想亲眼看看傅秋荻。
母亲曾对她说过,蒋固北和傅秋荻之间有些不清不楚过从甚密,她想亲眼看看,这位和蒋固北“不清不楚”并且“过从甚密”的傅小姐本人到底有怎样的绝代风华。
演出当天,顾南荞却突然有事,景明琛只好找了报社社长沈先生一起做伴。
沈先生大名沈蓓,汉口报业尊称一句“针石先生”,《针石日报》是汉口少数几家女性主办的报纸,沈蓓四十余岁的年纪,是个孀妇,她不是汉口本地人,十年前才来的汉口。
对于她的邀请沈先生很高兴,她们一起坐在舞台下等戏开场。沈先生说自己是傅秋荻的影迷,尤其喜欢她的一部戏曲电影《牡丹亭还魂记》,但是这次傅秋荻的场子一票难求,她没能买到票,没想到景明琛却有,不仅有,还在前排。
景明琛脸上讪讪地笑着没有回答,这两张票她也是托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才搞来的。开玩笑,傅秋荻啊,沪上最受欢迎的电影演员之一,要不是上海打起了仗,要不是这个公益活动,有几个人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傅秋荻演戏啊?
说着说着,沈先生哼起了一段唱词: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景明琛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道光,像是有人擦亮了火柴又迅速吹熄,她问沈先生:“这段听着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沈先生笑了:“这段唱词是昆曲《牡丹亭》里原本就有的,听过有什么稀奇?”
景明琛摇摇头:“不对,我从不听昆曲,我家里也没人爱听,我也没看过什么《牡丹亭还魂记》电影……”
她正苦思冥想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一段,突然间,灯渐次暗下来,沈先生用手肘轻轻撞她一下:“开场了。”
灯光彻底暗下来,红丝绒的幕布拉起,音乐声响起,随着一声震天炮响,戏开场了。
这出话剧的名字叫《华夏孤儿》,讲的是战争中儿子与母亲分离后,流离失所的故事。傅秋荻扮演的是母亲,第一幕戏她并没有出场,尽管台上的人表演得十分精彩,景明琛始终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来。
第一幕戏终于结束,幕布拉下,人群嘈杂起来,景明琛听到走向自己这边的脚步声,回头一望,蒋固北正朝她走过来。
他在景明琛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原来这个位子是他的。
景明琛的脸有点发烫,她故作镇静地跟他打招呼:“蒋先生,你也来看傅小姐呀?”
蒋固北却表情冷淡,只是点了点头。
得嘞,这位捉摸不定的“风”先生,今天刮的是北风。
碰了个冷钉子,景明琛有些羞窘,还好,第二幕戏及时开场了,傅秋荻终于出场。
她一出场就引发了骚动,尽管她穿着粗布衣裳作农妇打扮,但一露脸,全场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傅秋荻啊”、“真的是她”、“她可真漂亮”之类的惊叹。景明琛余光瞟一眼蒋固北,蒋固北的嘴角上扬带着微笑,仿佛对傅秋荻的受欢迎程度早就了然于胸但还是忍不住为她骄傲似的。
景明琛不禁有些气馁。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明琛没有把戏认真看进去,她光顾着仔细看傅秋荻的脸了,傅秋荻可真好看哪,景明琛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孩子,但没有一个像傅秋荻这样。大姐明琅像雍容华贵的牡丹,二姐明嬛像艳丽带刺的玫瑰,而傅秋荻呢,傅秋荻像百合花,白色花瓣嫩黄蕊的那一种,有一种熨帖的温柔。
而自己呢,大概顶多像花束里做点缀用的小雏菊。
她一边在心里纠结地把自己和傅秋荻做对比,将自己踩进尘埃里,一边偷觑蒋固北。蒋固北看戏看得很专注,台上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高高的眉骨、英挺的鼻梁……他是从上海来的,傅秋荻也是,八成他们在上海就认识了吧……
演到精彩处,掌声雷动,蒋固北也不吝惜掌声。看到他鼓掌,景明琛也忙不迭地鼓掌装样子。
一场戏看下来,景明琛简直要累死了。
戏演完谢幕,蒋固北站起身来朝后台走去,连个告别的招呼都没跟景明琛打。景明琛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沈先生拍她肩膀:“走吧。”
回去的路上沈先生对傅秋荻赞不绝口:“傅秋荻果然演技好,演电影好,演话剧也那么好,母子分离那场戏我听见好多人都在抽泣呢。”
景明琛问她:“你觉得傅小姐好看吗?如果你是男人,会不会喜欢她?”
沈先生一脸惊讶:“还用问?傅秋荻哪儿都好看,头发尤其好看,乌黑如墨,蓬松如云,刚才那个角色编了一头麻花辫,简直太好看了,我一个女人都要看呆了,太妩媚太漂亮了。明琛你剪发前头发比她还好,真可惜了。”
景明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刚刚及肩的头发:“长头发才有女人味?”
沈先生在审美上是个老派人,她不假思索地点头:“那当然。”
景明琛的眉毛不禁撇了下来。
今年武汉的冬天似乎特别长,一直延续到三月还没有结束。
三月初的一天,景明琛走出家门,发现外面竟然飘起了雪。漫天大雪里,她看见街头有人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贴着红十字会的标志,还有戴口罩的防疫人员,在他们的小推车上叠放着一具具小小的身体,雪花纷纷落下覆盖在他们身上……景明琛像是闯入了一个噩梦中,一辆辆小推车从她的身边推过,一个个防疫人员与她擦肩而过,把她撞得左右摇晃几欲倒下。她的视线落在墙根下,那里蜷缩着几个难民,他们望着来往的收尸车,饱受饥饿和寒冷折磨的脸上已经表情麻木,仿佛灾难已经夺走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
“不要带走我妹妹!”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脚单衣的男孩子朝一辆收尸车跑过去,扑在上面不肯让防疫人员把车推走,那小男孩的样子好眼熟……景明琛跑过去,她向那被大雪覆盖的收尸车上一望,看到了一抹刺眼的鲜红。
她向后踉跄两步,扶住墙吐了。
小男孩的哭嚎声越来越小,他被人拖走了,他和他的妹妹永远分开了,以死亡的方式,或许他们不久后就会团聚,在天堂,那里没有饥饿和寒冷,孩子们的笑容永远明净。
防疫站的人安慰她:“小姐你没事吧?还觉得恶心吗?死人的样子是不好看的。”
景明琛没有回答他,她并不是因为觉得恶心才吐……防疫站的人看安慰无效便走开了,景明琛膝盖一软蹲坐在地上,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蹲在墙角哭了很久,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冷风抽打着她的脸颊,她想起了车上那抹鲜红,那是她的围巾,一个月前她把它送给了那个小女孩,盼望能帮她抵御一点寒意,然而她还是死了,死在五六岁的年纪。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响起:“你怎么那么爱哭啊,还总在街头哭。”
她回过头,来人一身考究的黑色大衣,戴着灰色围巾,帽子下一双眼睛正戏谑地看着她,一柄黑色大伞撑在她的头顶,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景明琛把手递过去给他握住,他的手真暖和。
蒋固北稍一用力把她拉起来。在地上蹲久了,她的双脚已经麻木,没有站稳,一个踉跄一头栽进蒋固北的怀里。蒋固北捂住胸口夸张地后退一步:“三小姐,你的头可真硬啊。”
景明琛用手背抹一把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吧,这次又为什么哭?”蒋固北问她。
“我看到前段时间我送过围巾的小女孩死了。你看到没有?满大街都是收尸体的车,太惨了,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武汉,以为能活下去,但还是被冻死被饿死了。为什么呀,连天地都那么不仁慈,偏要在三月里降下大雪,如果没有这场雪,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死,或许可以熬到春天,到了春天就好了,春天万物生长,靠吃草也总还有活路。”
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抽泣,说得断断续续的。
“蒋先生,你知道吗,小梁军官殉国了。昨天我看到阵亡通知书,他在徐州会战里死了。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告诉我,小梁军官死之前的遗言是:‘我老婆,还有我七岁的儿子。’”
“他老家在开封,他和老婆关系不好,已经两三年没有回过家,可是他到死的时候还是惦记着家里。”
“刚刚看到那个小女孩我就想起小梁军官的孩子,河南那边已经打起仗来了,小梁军官的儿子也会像他们那样变成难民,会死吗?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听人家说,日本人在沦陷区抓孩子,抓到了就送去东北和日本。”
蒋固北一直在沉默地听她诉说,听到这里,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她:“会好的,保育院就要开了,这些孩子都会得救的。”
景明琛像是想到了一条光明的新路:“对,保育院,我要去保育院做老师,我要去开封找到小梁军官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嗝。
她慌张地捂住嘴,然而嗝却接二连三地从手指的缝隙里顶出来,越紧张越是打嗝。她双手捂着嘴窘迫地看着蒋固北,蒋固北憋着笑:“哭的时候吸进了太多冷风,你这叫哭嗝。”
景明琛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蒋固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大踏步朝路边的炒货店走了过去。
景明琛捂着嘴看着他走在风雪里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吃点栗子或许能把嗝压下去。”
她接过袋子,摸出一颗热乎乎圆滚滚的栗子,边打嗝边费力地剥出个圆滚滚的栗子肉往嘴里一放,嚼一嚼咽下去,果然好很多。
栗子炒得香甜又软糯,冻坏了的景明琛被这小小的幸福感征服了,她一颗颗吃得香甜,浑然忘却一切,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蒋固北正侧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
景明琛傻乎乎地举起一颗剥好的栗子:“你要不要吃?”
蒋固北笑着摇了摇头。
他把伞递给景明琛:“我到了,再见。”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公房子,蒋固北独自住在这儿,景明琛接过伞,目送他走进去。看着他的背影她有点迷惘,这个人真奇怪,前几天在明记大舞台,他装得好像不认识自己,冷淡得让她伤心,现在却又给自己撑了一路的伞还送她一袋糖炒栗子。谁说只有女人心才似海底针,蒋固北的时冷时热也很耐人琢磨。
忽冷忽热,一会儿像北风一会儿像南风,真是个“季风先生”。
还有……他跟傅秋荻,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景明琛惆怅了一阵,转身离去。
景明琛对蒋固北说自己要去保育院做老师不是一时冲动,到五月初汉口临时保育院正式成立的时候,她已经是保育院的一名老师。
为了做这个老师,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对她的热情嗤之以鼻:“什么老师,不就是个保姆!你以为小孩子都很可爱?烦起来要人命,你小时候我都想扔了你!”
见景明琛铁了心要去,母亲又换了说辞:“你知道照顾小孩子有多麻烦?你会干什么呀,你从小吃穿行动哪点不是要人伺候的,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景明琛就等她这句话呢!母亲可不知道,在金陵女大那几年,她学的可不只是书本上的知识。第二天母亲起来时,发现她眼中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的小囡囡已经做好了全家的早餐,还缝补好了昨天扯坏的椅子罩,尽管针脚很蹩脚。
母亲只好投降,嘴上还在争强:“去两天你就知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了。”
父亲却很欣慰:“我家小囡囡长大了。”
难以兼顾,她向沈先生辞掉了报社的工作,沈先生对此很遗憾,但还是鼓励了她。
汉口临时保育院的孩子多数是武汉街头的小难民,景明琛特地跑去找了一趟那个失去妹妹的小男孩,却没有找到。
如母亲所说,事情确实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这群从街头搜罗来的小难民,年纪小不懂事,也并非是像她这样从小受西方教育长大的“文明人”,有的连基本的卫生也不懂,景明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蓬头垢面。
作为武汉的第一个保育院,汉口临时保育院的成立仪式搞得十分隆重。开院前,有保育院的同仁很紧张,说希望明天能顺利,不要被人捣乱。景明琛觉得很奇怪,她问:“谁会来捣乱呀?”
她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所有人都觉得保育院的成立是件好事,因保育会的发起人是共产党那边的人,不少反对的人都把保育会视作眼中钉。
景明琛懵懵懂懂的,她翻来覆去了一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怎么还有人在搞内讧呢?
开院仪式如期举行,景明琛抱着最小的不满两岁的小难童站在队伍末端等待入场,她踮起脚伸长脖子往会场里面看,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政要、商人、媒体界人士、外宾……毫无疑问,今天坐在这儿的人都是要掏钱的。
她看见了蒋固北,蒋固北西装革履坐在前排,她待会儿进会场的时候应该会经过他的身边……但是,坐在他旁边那个婀娜妩媚的女人,是傅秋荻吗?
景明琛扭脸看了一眼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不施粉黛的一张素脸,头发被怀里的小孩子抓得乱糟糟的,得,别说小雏菊了,她现在连根狗尾巴草都不如。
她紧张地顺一顺头发扯一扯衣服。
负责人的发言结束,难童队伍开始入场,景明琛在队尾跟着挪动,越往里走她越心慌。多凄凉啊,蒋固北即将看到她这副落魄老妈子的德行,而他的身边就坐着个绝代佳人!
景明琛恓惶地朝蒋固北越走越近,蒋固北终于看见了她,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景明琛高兴起来,她向蒋固北挥挥手,却突然闻到一股尿骚味,然后是“淅沥沥”的水声。
她托在小孩子屁股下的手感到一阵黏糊糊的湿意。
这小东西尿了!就在她走过蒋固北身边的时候!
人家傅秋荻满身花香,自己却一身尿臭。
景明琛要哭了。
偏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队伍停住了。景明琛就抱着这个尿娃娃停在了蒋固北面前,让蒋固北完完整整结结实实地目睹了她的尴尬。
她低着头不敢看人,直到一条手绢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抬起头,蒋固北正双眼含笑看着她。
景明琛脸一红,队伍终于动了,她长舒一口气,别过脸抱着孩子仓皇跑开。
景明琛来保育院怀揣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去开封找小梁军官的儿子。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机会。
保育院拟订了去战区抢救难童的计划,其中就包括开封一带。
听到这个计划,景明琛立刻举手报名了,然而当她把这件事情在家里的晚饭桌上一说,却遭到了母亲激烈的反对。
母亲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没门!你自愿当老妈子去照顾人家的小孩也就算了,还要往战区跑?你知道河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开封要被日本人占了!你跑去干什么?去送命啊?”
景明琛着急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孩子在那里……”
母亲打断她:“你就惦记着别人的孩子,怎么不想想你也是别人的孩子?”
景明琛还想再说些什么,哥哥明宇按住她手臂使个眼色,制止住了她。
景明琛不敢再说。
她打定了主意,干脆半夜偷偷溜走,来个先斩后奏,母亲总不能追她到开封去吧?
然而她没有想到,知女莫若母,半夜她想溜走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房门已经被锁上了。
景明琛后悔死了,早知道她就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了!
她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七点半了,门外也喧嚣起来,大概大家都已经起来准备吃早饭了,她“砰砰”砸门:“我要吃早饭!”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饿一顿死不了!”
母亲这是要断绝一切她逃走的机会啊,八成是跟人打听了,保育院的火车下午就出发,只要挨到下午,车一出发,她就什么法子也没了!
景明琛饿着肚子看着手表指针飞快转动,离保育院的出发时间越来越近。她听见楼下“红中”“发财”的吆喝声,知道母亲这是怕她逃跑连麻将都不出去打了,干脆招了一拨人在家打,麻将桌子八成就在楼梯口呢。
突然间,她听到了有节奏的敲墙声。
住在她隔壁的是二姐明嬛,但是二姐在政府里做事,最近忙得很,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突然被顶起来,一张卷成卷儿的纸条落在地上。这堵墙上有一个洞,是她小时候和二姐一起背着父母偷偷挖的。
景明琛忙捡起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从窗户走,下午两点,二楼有人接应,送你去火车站。
是哥哥明宇的字迹。
景明琛跑到窗边往下看,她不是没想过从窗户走,但因为她家住的这幢房子有五层高,所以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明宇说二楼会有人接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住四楼,只需要下两层就可以,接一接床单,长度正好够用。
她一边注意听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盯着钟表,手上忙着剪床单结绳子忙得不亦乐乎。
两点到了!
她推开窗户,温暖的春风一拥而入,鼓荡着她旗袍的宽袖口,一瞬间,她突然有了点少女逃家会情郎的刺激感。她想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便一边顺着床单往下爬一边忍不住念起了剧本里的台词。
“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无中生有的一切,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到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
结果太过得意忘形了,床单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像一只捆在绳子上的吊篮般晃荡起来,吓得她抓紧了床单,还好,二楼的窗户及时打开,一双手伸出来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进了房间里。
摇晃了半天,直到靠着那人站定,景明琛才看清楚了他的脸:“咦,是你?我哥呢?”
蒋固北一边拉着她往楼下跑一边解释:“你哥哥上午在办公室长吁短叹说起你家的战争,恰好我今天也搭火车去开封,送你哥哥个顺水人情。”
蒋固北接手蒋氏后,明宇大受重用,如今已经是蒋固北的秘书。
距离火车发车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他们飞速往火车站赶,蒋固北问景明琛:“你换洗衣服带够了吗?那边的情况很糟糕,你可能要在那儿待大半个月。”
景明琛脸红红地拍一拍自己的小皮箱,心里暗想,这可真像私奔哪。
她不禁又哀怨起来,都怪自己当初太冲动,退了亲才察觉到对方是个良人。这下可好,原本能光明正大地做小蒋夫人,现在只好自己在脑海里幻想私奔,有什么办法呢?自己退的亲,哭着也要承担后果。
车离景家越来越远,景明琛回望一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来到火车站,他们那趟车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发车了,景明琛找到大部队坐下来,蒋固北朝她挥挥手:“我就在那边的包厢,有事去那里找我。”
火车发动了,她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景色,面红耳赤地回味着蒋固北双手抱住她腿的那一瞬间,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要是平常,这个时候她家该吃晚饭了,景明琛揉了一把肚子,真饿,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乘务员走过来喊她名字:“是景明琛小姐吗?那边包厢的客人找您有事,希望您能去一下。”
蒋固北找她?
她跟在那人身后穿过嘈杂的车厢来到包厢门前,推门进去,一股饭菜的香味瞬间钻进鼻子里。
蒋固北正斜倚在床上看报,见到她来便说:“你哥哥托我照顾你,吃点东西吧,听说你被景太太关了一天,早饭午饭都没吃。”
景明琛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了一声,蒋固北“哧”地一笑,意识到不礼貌,他轻咳一声,再度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蒋固北包厢的这一桌饭食,就火车旅行这种条件来说已经十分丰盛,景明琛馋得眼睛发绿,却还要顾及陌生男人在场不敢大吞大嚼,幸而蒋固北站起身来:“我去找朋友聊一下天,如果不介意跟陌生男人同处一室,你晚上可以睡在这里。”
他一走,景明琛立刻如释重负地狼吞虎咽起来。
突然门又被推开,蒋固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对了,你哥哥跟我说……”
景明琛嘴里塞着一大块蹄髈顿在那里,不敢回头。
半晌,他默默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蒋固北再回到包厢的时候,景明琛已经睡着了。
她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像只小花猫,原本盖在她身上的薄毯已经滑落在地上。蒋固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毯子轻轻给她盖上。
像是察觉到了脚步声,景明琛眼皮挣扎了一下,露出条缝来,半天,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又闭上了眼睛。
几天的跋涉,火车终于到达开封,景明琛在火车站和蒋固北分道扬镳。蒋固北去办他的事情,景明琛也跟着抢救队的其他成员,一起去了战地青年服务团给他们安排的驻地。
一安顿下来,景明琛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找梁亭月的儿子。
开封城外已是炮火连天,城里也已经乱成一团,景明琛拦住一个大娘问路,大娘咋舌:“你是外地人?这个节骨眼来开封做什么,我们城里的人都拼了命地往南跑呢!”
但她还是给景明琛指了路,然而景明琛到了后才发现,那条巷子已经空了,没有一户住着人,包括梁亭月家。
这是梁亭月记忆里自家的住址,兴许打仗后他老婆带着孩子搬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这下可麻烦了,景明琛只知道梁夫人姓陈,单名一个醉字,因为她娘家是酿酒的,当初就是因为梁老太爷常去陈家酒坊沽酒,才和陈家定了这门亲事。梁亭月的儿子,叫梁从文。
仅凭这点消息,在乱作一锅粥的偌大开封城内寻找两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接下来的几天,景明琛一边和队友们一起去街上捡孩子一边打听着陈醉和梁从文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直到第五天晚上,她正在驻地喂孩子吃米粥,突然有人来找她。
她放下碗跑出去,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整个开封城家家熄灯,一片黑暗,然而黑暗中的不远处却有一点熹微的光。她朝那光跑过去,是蒋固北,那点光是他咬在嘴里的烟。
她仰望着蒋固北:“你怎么来啦?”
蒋固北拿掉烟:“我找到了小梁军官遗孀的住址。”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她:“就在这个地方。”
景明琛大为感动:“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
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蒋固北轻轻笑了:“我听人说,这几天开封街上有个外地姑娘,逢人就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陈醉的夫人。”
景明琛的脸有点发烫,她不服气地嘟囔:“怎么我就偏偏找不着呢。”
蒋固北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她。
景明琛问他:“你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
蒋固北拒绝了她:“不了,没带钱。”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知道蒋固北上次认捐了一百个孩子还捐了一大笔钱,也知道因为政府拨款不够用,近来商人名流们都成了保育院眼里的肥羊,她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我就是请你参观一下,不是为了要钱……”
蒋固北“扑哧”笑了:“逗你玩的,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去看了。”
景明琛讪讪地说:“那好吧,再见。”
她望着蒋固北的身影走远,他又点燃了一支烟,那点微光在他的唇边,看在她的眼里,如启明星般夺目耀眼。
第二天一早,景明琛就按着蒋固北给的地址找到了陈醉家。
如今的开封已经没有一个地方算得上真正安全,陈醉家住在靠近郊外的一条小巷子里,景明琛在巷子外遇见了一个小男孩,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巷子口玩石子。
景明琛问他:“小朋友,你知不知道……”
那小男孩抬起头来,看到他脸的瞬间,景明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长得和小梁军官多像啊,他一定就是从文了。
她蹲下来,问他:“你是不是从文?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
从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朝巷子里跑,边跑边响亮地喊:“妈!爸爸来找我们了!”
景明琛跟着他走进去,陈醉家是一户小院,院子里成堆放着酒坛子,散发着一股酒香气,与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掺和在一起,迷醉而滑稽。从文跑进了屋子里,景明琛不敢造次,就在院子里站着等人出来。
过了很久,门才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她和景明琛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景明琛原以为,一个和小梁军官关系不和的酒坊主女儿,应该是粗野泼辣的,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端庄娉婷眉清目秀。仗打了许多日子,她和开封城里其他人一样挨了很久的饿,饿得瘦骨伶仃,穿的旗袍也很旧,但浆洗得很干净。她一脸的傲气,脸上还化着淡妆。
哦,她那么久才出来,原来是在里面化妆,景明琛暗暗地想。
陈醉看景明琛的眼神很防备很刻薄。景明琛忙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小梁军官的朋友,开封眼看就要守不住了,我来这儿是想接从文去武汉。”
陈醉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她把孩子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孩子,死也要跟我在一起,我不能让人把他带走。”
景明琛上前一步劝说她:“嫂子……”
她没有想到,陈醉竟然一把朝她的脸抓过来,她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陈醉像是发了疯,抓起树下的扫帚就朝景明琛打过来,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滚”。景明琛双手护住脸坐在地上不停倒退,直到听见一句厉声呵斥:“够了!”
景明琛放下挡住脸的手,一个男人攥着陈醉的手腕制止了她,是满面寒霜的蒋固北。
蒋固北把景明琛拉起来,一手攥住景明琛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沉声对陈醉说:“梁夫人,我未婚妻是汉口保育院的老师,为挽救军人遗孤不顾生死跑到北方来,她不是为了夺走您的孩子,请您不要对她有敌意。”
“未婚妻”三个字让景明琛红了脸。
陈醉一愣,半天,她哆嗦着嘴唇问:“梁亭月死了?”
景明琛也是一怔,很快,她反应过来,在梁亭月的记忆里,家中的地址还是旧地址,想必阵亡通知书并没有送到陈醉的手里。
蒋固北叹一口气,拍拍景明琛的肩膀:“我同她讲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点点头,看着蒋固北扶着陈醉走进了屋子里。
她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绕了好多圈,等了很久很久。从文像只受惊的雏鸟一样,坐在酒坛子上扑闪着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门终于开了,陈醉和蒋固北走了出来。陈醉径直走到从文旁边,她蹲下身来,使劲摸了摸从文的小脸,然后起身牵着从文的手走到景明琛面前,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推:“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她转身走回屋子里,“砰”地关上了门。
把从文带回驻地花了景明琛好大力气,陈醉关门后,他趴在门上捶了半天哭喊着要妈妈,陈醉却在门里一言不发。最后还是蒋固北拿出了一粒巧克力,又哄他说妈妈还有东西要收拾,过两天就会去找他,这才哄得从文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他哭累了,一上车就睡着了,梦里还在咂嘴回味着巧克力的苦甜味。景明琛问蒋固北:“你怎么来这儿了?多谢你,否则我就要被打破相了。还有,你真厉害,还带了巧克力。”
蒋固北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他只是说:“哄孩子嘛,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点甜头吃。”
他看着景明琛,嘴角微挑带着笑,景明琛突然想到了那袋糖炒栗子,她的脸一红,忙岔开话题:“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突然同意让我们带孩子走了?”
蒋固北却摇摇头,神秘地一笑:“这是个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景明琛嘴上“哦”一声,手上却愤愤地扯着衣服上的线头,哼,原来她是个外人!
蒋固北送她和从文回驻地,一路上,但见大街上尽是拖家带口拎着箱子背包袱的人。开封大难在即,无数祖祖辈辈生活于此的百姓只得背井离乡去寻活路,景明琛吞吞吐吐地问蒋固北:“蒋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蒋固北没有回头,只是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景明琛说:“开封看上去是守不住了,到时候日本人进城,留在城里的百姓恐怕要遭难。我看陈醉一个年轻寡妇也没什么亲人可投靠,她是我朋友的遗孀,我想请她一起去武汉,可这次我是随公家出来办事,私人的事情总不好麻烦公家……”
言下之意,她想托蒋固北带陈醉回武汉。
蒋固北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想不到这点?刚才在屋里我就劝她了,但她不愿意,说自己自有去处,让我们好好照顾从文就是了。”
景明琛“嗯”一声,脸有些发烧,也是,蒋固北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周全人,这点小事,哪还用自己提醒。
找到从文后,景明琛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便全身心投入到抢救孩子的工作之中。开封城破在即,他们的劝说工作也变得简单起来,老百姓不再对他们充满敌意,甚至有人带着孩子来找他们求他们收留。保育院在开封待的这一个多星期里,驻地已经收留了几百个孩子,从文已经是最后一批。
晚上开会,负责人决定这两天就出发回去,为确保平安,他们先坐卡车和汽车到目前较为安全的郑州,再从郑州坐火车回武汉。
在各方面的帮助下,很快就联系到了车,然而,就在出发的那天早上,景明琛发现,从文不见了!
她找遍了驻地也没找到从文,这才意识到,从文偷偷跑了。这孩子还记得蒋固北的话,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没见妈妈来,又听到抢救队说明天离开开封,所以偷偷跑回去找他妈妈了。
车队已经整装完毕就要出发,景明琛却顾不得了,她跟同事说了句自己去找从文,来不及的话他们就先走不要等她。然后她转身就朝陈醉家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躲避着漫天乱窜的碎片,日本人在用炮火攻城,满城硝烟,流弹乱飞,千百年的建筑在炮弹下化为碎片齑粉。景明琛在满大街的敞篷大货车中逆行,车上都是要逃出城的难民,他们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娇小的姑娘,她这是要做啥,疯了吗?这时候还往城里跑?
终于跑到了陈醉家,景明琛一推开大门,就听见了响亮的哭声,是从文!
她推开屋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瞬间血液都要凝固了。
陈醉自杀了。
瘦骨伶仃的年轻女人悬挂在屋梁上,像纸片一样在半空中晃荡,从文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着,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喊妈妈。景明琛僵硬地走过去,简陋的屋子里,挂在半空中的陈醉双眼紧闭,表情安详,像是沉睡在一个好梦里,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的旗袍,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却保存得很新,像是多年前只穿过一次后就收藏了起来,她还化着妆,是弯弯的新月眉。
景明琛伸手捂住从文的眼睛:“乖孩子,不要看。”
她半抱半拖地拉着从文出去,把他抱在怀里往城外跑,她不知道,在她的身后,古都开封的城墙已被连天炮火轰开。
开封沦陷了,日本人进城了。
怀里是从文沉重的躯体,耳边是炮火声和孩子的哭嚎声,景明琛踉踉跄跄地跑着,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摔倒在了地上,从文也从她怀里滚了出去。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突然被人攥住手腕拎了起来,她挣扎着回头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留着中分头,穿着黑茧绸的褂子,獐头鼠目,一脸淫邪的笑:“哎哟,开封城里竟然还有这么标致的小娘儿们。”
景明琛伸手想要抽他耳刮子却被按住,臭烘烘的嘴巴朝她凑过来,景明琛一边挣扎一边喊:“日本人就要进城了!”
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趁火打劫的恶人?那人“嘻嘻”笑着:“我可不怕,我是替皇军做事的,皇军一进城,我可就发达了。”
原来他是个汉奸,景明琛的心凉了半截。
见景明琛受辱,从文爬起来,扑在男人腿上用牙齿咬他,却被男人一脚踹开,躺在地上不动了。
景明琛撕心裂肺地喊了声“从文”,就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她悲愤地看着开封上空的硝烟,难道真的会死在这里吗?死在一个汉奸的手上。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想到了一个人——蒋固北,她想起了他唇边那一点熹微的光。他在哪里?每次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从天而降,就像她的守护神。但是现在他在哪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用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蒋固北!”
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般,突然间她身上一轻,睁开眼,她真的看到了蒋固北,他正在和那汉奸搏斗,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棒,狠狠地往汉奸身上打。
她忙爬到从文身边把从文抱起来,拍拍他的脸,从文咳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蒋固北终于把那汉奸打倒了,他从景明琛手里接过孩子,言简意赅地说:“上车。”
他是开着车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了一辆汽车。车已经很破旧,连窗户都碎了。
一上车他就把油门踩到了底:“我去驻地找你们,正赶上他们出发,你们队长告诉我你回城找从文了。日本人已经进城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立刻冲出开封城去,先逃到乡下再想办法去郑州。”
车子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前出了城。车一出城就报废了,他们把车扔了,徒步进了村子。
开封城外也是一派凄凉景象,能逃的人都已经南逃,村子里十室九空,夜里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巨大的荒冢。
以防万一,他们没敢在村民家里住,而是找到了一间破庙。
一安顿下来景明琛忍不住开始哭,她想起了陈醉,穿着梨花白旗袍悬梁自尽的陈醉,她忘不了陈醉在风中晃荡的伶仃模样,她哽咽着说:“是我害死她的,都是因为我要带走从文她才寻死的。如果孩子还在她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会想要活下去的……”
蒋固北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是我,我早就该意识到,她不想活了。她把孩子交给我们的真正原因就是她不想活了,她那是在托孤。”
景明琛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为什么?”
蒋固北拨弄着眼前的篝火:“你不是问我,我跟她说了什么会让她答应我们带孩子走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听她说。”
篝火一跳,蒋固北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从未有过的惆怅和严肃,景明琛问:“她问了什么?”
蒋固北叹一口气:“她问我,梁亭月是怎么死的,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我告诉她,梁亭月是以身殉国,死在了徐州战场上,我还告诉她,梁亭月有遗言,说:‘我老婆,我七岁的孩子。’她哭了,然后跟我讲了她和梁亭月的故事。”
“她是喜欢梁亭月的,她说小时候梁亭月常帮他父亲去陈家酒坊买酒,那时候她就喜欢他了,后来听到定了亲,她心里开心死了,但是后来她又听说,梁亭月在军校里本来有一个女朋友,是他家里用母亲病危为由把他骗回来的。于是陈醉就觉得,怪没意思的,原来这场婚姻里欢天喜地的只有她自己。”
“她说,她从小读的书不多,但记得有一句‘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后来,出于自尊心,她便装作对梁亭月很冷淡。再后来,梁亭月就回了部队,两年没回来过,陈醉心里觉得梁亭月是在躲她,婆婆死后她就赌气搬了家。”
“她宁愿梁亭月知道的是个过期的地址,这样一来,如果他总是不来,她还可以说服自己,梁亭月是因为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找得到她你却偏偏找不到?那是因为你找错了。你找的是姓陈的,但是,陈醉一直对外说的是自己姓梁,她是梁陈氏,她是梁夫人。”
景明琛听得呆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梁亭月和陈醉之间,竟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陈醉深爱梁亭月,那梁亭月呢,他爱陈醉吗?他死之前还在念叨着她,想必他对她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吧?
蒋固北突然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蒋固北按着肩膀皱着眉:“和那人搏斗的时候肩膀上被他捅了一刀,白天急着出城,没敢说。”
景明琛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地去扯他的衣服:“那快包扎呀!”
蒋固北按住她的手,自己单手去解纽扣,氛围有点怪异,景明琛扭过头去。
蒋固北把外衫脱掉露出肩膀,那一刀划得很深,皮肉外翻着,脱下来的衬衫都被血浸透了。景明琛小心翼翼地摸着伤口周围的皮肉,她心里发怵,又难免自责,她早该注意到蒋固北发白的脸色。
伤口很长,蔓延到了背心下面,景明琛嗫嚅着说:“把背心也脱掉吧。”
蒋固北想要抬手脱背心,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嘶”一声,景明琛一语不发地红着脸帮他把背心兜头脱下来,却被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惊呆了。
他的背上有好多伤疤,都是些陈年旧伤,她小声问他:“你怎么那么多伤疤呀?”
蒋固北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年少无知犯的错,快点上药吧,冷。”
蒋固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的车上带着医药箱,景明琛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想,他可真神奇啊,像个百宝袋一样,你需要什么他就有什么。
上完药缠好绷带,蒋固北穿好衣服,天色已经很晚,他拨弄一下火堆:“睡吧,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去郑州,夜长梦多,早到早安心。”
景明琛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从文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陈醉和梁亭月入她梦来。
梦里依稀是硝烟未起时的样子,陈醉还很年轻,盈盈十五六的年纪,她趴在窗前听雨声,春雨里带着桃花香,她百无聊赖地吹着前额的齐刘海玩,突然间,有清朗的声音隐约传来:“两斤梨花白照旧,谢谢。”
她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好像枝头正被风吹落的桃花瓣。
恍惚间吹来一阵风,陈醉变了模样,变作了梳髻的少妇,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趴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知道那人永远不会来似的。
景明琛望着窗前的陈醉,心里很难过,她想跟陈醉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死在徐州战场上了,但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身后的木门突然“嘎吱”一声,景明琛回过头去,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扛枪的军人走进来,他穿过景明琛的身体,径直走向陈醉,对她说:“我回来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
景明琛醒来的时候,凉泪满腮。
她看一看昏暗的四周,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这座破庙荒废已久,窗屉子上糊的纸也早已经破碎,北方郊外五月的风还是冷的,“呼呼”地灌进来,搜刮着人身上不多的热量。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发现蒋固北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也紧蹙着。
她摸一摸他的手,他的手心潮乎乎的,指尖却冰凉,好像有点发烧。
景明琛搓搓手,心想如果跑回去找从文的时候带了箱子就好了,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里有一件毛皮外套,如果那外套还在,尚且能给蒋固北盖一盖,避避冷风和寒气。
想了想,她把从文抱到蒋固北旁边,在蒋固北身边坐下来,让他们两个靠着。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们盖上,严严实实地掖好,转身跑出了破庙。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辆废弃的破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只有后窗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大绒布帘子,她把帘子扯下来,抖一抖灰尘,抱着往回跑。
跑回到破庙里,蒋固北和从文还在睡,但睡得极不安稳,景明琛小心翼翼地用绒布窗帘裹住蒋固北和从文,自己在旁边坐下来,让蒋固北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蒋固北早已经醒了,但他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精神,恹恹地靠在墙上,见景明琛醒来,他递给她一袋饼干:“我们这就离开。”
景明琛有些担心,她伸手去摸蒋固北的额头:“你还病着,要不要多休息会?”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日本人随时有可能到,事不宜迟。”
车已经报废,他们只好徒步前行。
或许是因为开封城已经停了火,清晨的村落看起来与晚上全然不同,暮春天气,草木繁盛,旭日初升,朝露未晞,蒋固北牵着景明琛,景明琛牵着梁从文,他们在晨光中向着南方跋涉。
走了一天一夜,终于遇到可以搭乘的牛车,蒋固北明显已经体力不支,景明琛扶他坐在树下,自己跑到路中间拦车,赶车的大爷停下车,口音浓重地问她:“啥事?”
景明琛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河南同学的口音,鹦鹉学舌似的边比画边说:“大爷,我们想搭你的车。”
大爷看一眼树下的蒋固北:“你当家的病了?”
景明琛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家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腾地红了,声如蚊蚋地说:“是的,我当家的病了,我们从开封来,要赶去郑州,麻烦您捎我们一程,我们给车钱。”
大爷答应带他们去最近的县城,让他们想办法从县城再去郑州。赶车大爷是个农民,一边赶车一边用浓重的河南口音向他们打听开封城的事情,蒋固北精神恹恹地靠在景明琛肩上,听她用别扭的河南话跟人家聊了一路。
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下车时,蒋固北的精神略好了点,他硬塞给对方一点钱,告诉他:“家乡不能久留,早做打算往西南去吧。”
他们在县城休息了一夜,次日搭乘几天才有一趟的公共汽车去郑州。车子停停靠靠颠簸了足有两天,才终于到达郑州。
郑州也已是一片混乱,有条件的人纷纷想办法离开,火车上人满为患,吵吵嚷嚷的,蒋固北却睡着了。
景明琛揽着从文坐在他身边,侧过脸去看他,他这些天带伤奔波定然是累坏了,来武汉的火车上他是那么英俊倜傥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回武汉的火车上呢,莫说这一身似菜叶子发着馊的衣裳,他连脸颊都瘦得凹进去了,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可是,景明琛托腮看着他却怎么都看不够,觉得他仿佛比她第一次在舞场上看见他时更英俊了似的。
她脱下在郑州城里新买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车行了不知有多久,当闷热潮湿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时,武汉终于到了。
车一到站,景明琛往外一看就看见了站台上的父亲母亲和大姐明琅。
她的心肝一抖,有点害怕又有点抱歉,家里人哪能知道她几时回到武汉呢?想必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吧。
她跟蒋固北告别:“我看到我父母了,我回家了,蒋先生,再见。”
蒋固北点点头:“再见。我去打个电话等人来接。”
景明琛跳下车门,朝父母跑过去:“爸妈!我在这儿!”
像是没有预料到景明琛竟真在这辆车上,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天才跑过来,一把把她揪到怀里就上手打:“你个小孽障,离家出走,你本事大了啊……”
打完她又抱着景明琛哭:“幸好你没事,前两天你们会里的人回来了,我一看没有你,恨不得跑到开封去找你。”
大姐忙劝慰:“好了,没事就好,回家再说吧。”
蒋固北从车上下来时,望见的就是景明琛在妈妈姐姐的簇拥下离开的背影,他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怅惘,然后他走进火车站的办公室给阿大打电话。
出来的时候他却意外看到了一个人:“你不是走了吗?”
景明琛站在办公室外等他,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我想着,咱们既然是一起走的,也就应该一起回。”
这次保育院在开封和郑州战果颇丰,保育院一下子变得异常拥挤,这当然令人欣慰,但是,也有让人非常窘迫的事情。
比如景明琛。
有一天晚上正和妈妈姐姐述说着在河南的所见所闻,突然间觉得头皮痒得要死便伸手去抓,妈妈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指尖在她头皮上一按一掐,惊声尖叫起来:“虱子!”
太不幸了,兴许是被保育院的流浪儿传染的,兴许是在火车上,兴许是在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总而言之,景三小姐,生头虱了。
景太太如临大敌:“不行,你这头发不能要了,赶紧去剪了,要不然虱子越生越多。”
景明琛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大姐“哧”地笑了:“你不是喜欢短发吗,去年把头发剪得跟小男孩一样,怎么现在要剪你头发就跟要你命似的。”
景明琛不吭声,要她回答什么?难道说,她羡慕傅秋荻那一头黑发,想要留长了好编麻花辫?
最后景明琛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妈妈拉去了理发店,出门前妈妈还喜滋滋的:“剪个短发也好,剪成狗啃一样,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到处乱跑。”
一贯沉默的爸爸却突然开了口:“夫人,此言差矣,你也是女人,难道不知道,一次剪坏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一个借口去买十顶帽子?”
景明琛的头发果然给剪成了狗啃般的样子,然后她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买了十顶帽子。
恰巧今天是大姐儿子的生日,剪过头发后,景明琛就和妈妈二姐一起去了大姐家。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聊天的周叔叔和周阿姨。周叔叔是爸爸的朋友,也是爸爸在大学任教时的同事,大姐夫的老师之一,他们夫妇看着景明琛长大,是景明琛的干爹干妈,景明琛和他们十分要好。
如今他也是大律师,有钱得很。
景明琛眼珠子一转,挂着甜甜的笑容迎上去:“干爹干妈!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打了一个官司,赚了一大笔佣金,俗话说独食难肥,你要不要给我们保育院捐个款?”
保育院最近人口大涨财政紧张,景明琛简直成了个讨债的,见谁跟谁要钱。
干妈逗她:“想要钱,成啊,得跟小时候一样,给干妈表演一段唱歌。”
景明琛脸皮一臊,她从小喜欢唱歌,小时候大人们老是爱用零花钱逗她唱歌。大姐笑着说:“又没别人,唱一首吧。”
为了孩子们,豁出去了。景明琛清一清嗓子,开始唱。
她唱的是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楼台会的选段,她没有女高音那样尖锐的嗓子,就音乐本身来说唱的着实不怎么样,但胜在清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首,唱之前她还在想要不就唱最近大热的《天涯歌女》,肯定能讨大人们的喜欢,出口却变成了这个。
这么大了当众表演总觉得尴尬,她不敢看听众,一边唱歌视线一边漫无目的地流转,突然间,楼梯上出现了一双脚,然后是笔挺的西裤和西装,蒋固北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看着她,脸上带着惊讶。
水晶吊灯柔润的光芒下,他真像是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罗密欧。
景明琛惊慌失措地伸手扣住了自己头上的帽子。
景太太想给她剪个狗啃似的头发让她没脸往外跑的如意算盘并没能打响,顶着狗啃的头发,景明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打击,她扣着一顶帽子每天照常往保育院跑。
但是光有热情是不够的,保育院最缺的还是钱。
政府有拨款,民间有捐助,但还是不够。除了安置孩子们,这个国家目前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必须做,前方军费、教育费、西南那边的建设、云南那边的公路……最后分到孩子们头上,所余已经不多。钱是伸手要来的,必须得敲锣打鼓地诉说,才能让人们注意到还有一个需要帮助的角落。
保育院于是决定搞个义卖大筹款。
景明琛收拾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些可以拿去义卖的东西,书本、衣服、玩具、首饰……她收拾了满满一箱子,然而目光落到首饰匣子里那个镯子时,她还是犹豫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首饰,去年被蒋固北的车撞得摔在地上断了,蒋固北找人补好了,现在这镯子上有两块包金,一块是原有的牡丹纹,一块是后来的桃花纹。
她拿出来又放回去,反复了三四次,最终还是放进了义卖的箱子里,然后怕反悔似的“啪”地盖上了箱子。
一个镯子,兴许就能多救一条命呢。
然而义卖那天,一早上过去了,她面前的东西少了一半,那个镯子却一直无人问津。
景明琛有点庆幸又觉得气愤,这些买主都什么眼光!这镯子那么好看竟然不买!
终于,黄昏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个镯子:“这个卖多少钱?”
景明琛抬起头看,夕阳余晖里,蒋固北正拿着镯子看着她。
景明琛忙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报了一个价格。
蒋固北蹙眉:“有点贵啊,这么个镯子,碎过两次卖这个价格,不值吧。”
景明琛有些生气,去夺镯子:“不买就还回来,我这个镯子只卖给有缘人。”
蒋固北手往回一缩:“我又没说不买,就按你说的价格。”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数出相当数目的钱来递给景明琛,景明琛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镯子,尽是不舍。蒋固北拿了镯子却没有立刻走,他问:“这是你心爱之物?”
景明琛点点头。
蒋固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既然是心爱之物,为什么要卖掉?”
景明琛长叹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很好笑……我总觉得,拿心爱之物出来捐赠,上天才看得到我的诚意。”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人岂不是惨了?”
景明琛挺直腰,义正词严地反驳他:“才不是,人是独立的有感情的,怎么能拿来和物件相提并论?我若爱一个人,一定尊重他,尽力保全他,决计不会把他当作牺牲品。”
蒋固北笑了,他把镯子放回到桌上:“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这是你的心爱之物,那我就把它送给你。”
景明琛惊讶:“为什么?”
蒋固北微微一笑:“算是为纪念开封的同生共死吧。”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的脑海中蓦地回响起那一夜自己说过的话。
同生共死,相濡以沫……
蒋固北又摘下手上的手表放进篮子里:“加入你们的义卖,算是我尽一点心。”
他转身要走,景明琛喊住他:“蒋先生,我最近听到传闻说,仗马上要打到武汉来了,大家都在想办法离开武汉去重庆,是真的吗?”
蒋固北回过头来,眉目之间尽是遗憾:“是,合肥徐州都已沦陷,大家都在准备南迁了,你们保育院也要走。”
景明琛惆怅地望着远处,黄昏之中日落之下,巍峨的珞珈山、高大的江汉关、延绵不绝的长江水,街市上往来如织的人群,江面上万航齐渡的船流,这是她的故乡,千年古楚,所有的繁华,竟都会在转眼间消散于炮火之下吗?
她忍不住向蒋固北倾诉:“蒋先生,你知道年初南京那边发生的事情吧?十岁前我父亲在立法院做事,我们全家就住在南京,我读大学也是在南京。南京的一草一木我都好熟悉,玄武湖的水,夫子庙的灯,我都一遍遍地看过。我不敢想象那些熟悉的东西和人就那样被摧毁了,而现在,大家都说,武汉也会变成那样……”
蒋固北在她面前蹲下来:“至少,我们还有希望。”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保育院的孩子们正唱着歌,稚嫩的歌声在武汉六月的上空回荡。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蒋固北来保育院探视的那天,保育院里正闹成一团。
起因是有别的孩子抢了从文的午饭。那天传来安庆陷落的噩耗,景明琛心事重重地走进食堂,就看见从文坐在桌子前哇哇大哭,正值饭点,他的面前却空空荡荡,连只碗也没有。
景明琛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边哭一边比画着向她告状,说小五哥抢走了他的饭碗。
景明琛有些头痛,这位“小五哥”是孩子们当中的一霸,从武汉街头捡来的,他来到保育院后没少给老师们添麻烦。
她朝“小五哥”走过去,果然看见他左拥一个饭碗右抱一个饭碗,得意扬扬挑衅地看着自己。景明琛蹲下来和颜悦色地跟他说:“小五,你们是兄弟姐妹,大家要相亲相爱,怎么能抢弟弟的饭碗呢?”
小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是什么兄弟姐妹?梁从文是少爷,我们都是跟班的!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偷给梁从文一个人吃糖!”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不说话,羞愤地转身就走。
然而刚一站起来她就感觉到脑袋一凉,大惊失色地回头,小五歪嘴冲她笑着,手里转着她的帽子,一边转一边起哄嘲笑她:“景妈妈是个小癞子头!”
景明琛伸手去夺帽子,小五灵活地一闪,吹个口哨把帽子扔了出去。
他在孩子们中颇有威信,很快这就成了一场闹剧,帽子在“小五党”的中间飞来飞去,景明琛追着夺帽子,冷不防脚底下被人一绊,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
幸运的是,一双手及时箍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蒋固北正蹙眉望着她。
不知怎的,景明琛的眼泪“唰”地就涌满了眼眶。
他们两个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聊天,景明琛一肚子委屈:“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违逆了父母,放弃了报社的工作,跑来照顾他们,把他们从街头和沦陷区接到宽敞温暖的房子里,给他们吃穿,教他们读书,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要这样捉弄我。”
蒋固北语气温柔:“你没有,你做得很好,问题在于他们,寄人篱下的孩子,心思总是比较敏感脆弱。”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景明琛:“我小的时候,和母亲姐姐一起寄住在舅舅家。那是我们过得最不快活的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多喝一杯热水都要担心舅妈又会念叨柴多少钱一斤煤又涨了价钱。每次舅妈一抱怨什么,我就怀疑是在抱怨给我们听。我想走,又怕惹母亲伤心,就一直那样煎熬着。后来母亲一去世,我就和姐姐搬出了舅舅家,宁肯住漏水的廉价小公寓,也不愿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过去,景明琛小声问:“你母亲去世后,你和南荞过得很苦吧。”
蒋固北“嗯”一声:“很苦。刚寄住到舅舅家时,母亲手里还有一笔钱,后来借给舅舅做生意,全被他败掉了。搬出去的时候我和姐姐手里的钱已经不多。那时我和姐姐都在读书,我背着她偷偷退了学,跑去拜帮会做门生跑码头,做了很多错事,也受了很多教训。”
景明琛蓦地想起了在开封农村破庙里见过的他身上的那些伤痕,想必那些伤痕就是他所谓的“教训”吧。
蒋固北话锋蓦地一转:“我曾寄人篱下过,明白寄人篱下的孩子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一切张牙舞爪其实都是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他们对你没有敌意,只是现在他们都还太小,这个地方对他们也还太陌生,假以时日,他们会明白的。”
景明琛小声嘟囔:“可是小五指责的也没错……”
她说得太小声,蒋固北眉峰一挑,耳朵凑近她:“你说什么?”
景明琛叹一口气:“我说,小五没说错,我确实偷偷给了从文糖吃。”
她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按说,他们都喊我一声景妈妈,都是我的孩子,我应该一视同仁才对,但是当有了什么不能分享的好东西,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从文,我那么偏心,是不是不够资格被他们喊一声妈妈?”
蒋固北“扑哧”笑了,景明琛这小姑娘,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这有什么?人心本就有偏向。从文是故交的孩子,你和他又曾经同生共死过,你偏爱他,这再正常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偏爱不等同于有失公正,也不是件坏事情。你想一下,你是为什么来到保育院,最直接的原因不正是为了从文吗,一开始只是为了救从文,后来便救了很多人。爱就是这样的,像一颗启明星,因为爱一个人而爱全世界,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可自责的呢?”
景明琛破涕为笑:“蒋先生,你才应该当老师。”
一阵冷风吹来,景明琛摸了摸脑袋,突然问蒋固北:“丑吗?”
蒋固北觉得莫名其妙,景明琛小声重复问一句:“我的头发,丑吗?”
不等蒋固北回答,一个声调百转千回的妩媚烟嗓插进来,打破了二人的宁静世界:“哟,你们在这儿呢。”
景明琛抬头一看,是二姐明嬛。
快一个月没见,明嬛依旧是一副艳丽无双的模样:“政府马上要南迁了,我得跟着走,走之前来看你一眼,顺带认捐个孩子。”
“认捐”是外界对保育院的一种资助方式,认捐一个孩子,意味着将负担这个孩子在保育院期间的所有费用。
对于这种认捐,保育院一向十分欢迎。景明琛忙领着二姐去了宿舍看孩子们。
二姐似乎很挑剔,一个个看过来面上全无表情,直到看到角落里的从文,兴许是被他哭花了的脸激发了爱心,她蹲下身来,拿出手绢仔细擦干净他的脸,声音空前温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从文含混不清地说出自己的大名“梁从文”,二姐捏着他的小手说:“他还没有人认捐吧?那我就要他了。”
从文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二姐转头笑着问景明琛:“既然我认捐了他,他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妈妈?”
听到“妈妈”两个字,从文瑟缩起来,他或许想起了他的亲生母亲,那吊死在房梁上的单薄身影。他摇晃着脑袋往后缩,二姐却不放弃,晃着巧克力诱哄他,声音几乎要甜过手中的糖果,以至于带着些哀求似的:“好孩子,喊我一声妈妈,妈妈就给你吃外国糖。”
从文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景明琛无奈地对二姐说:“二姐,算了吧,从文妈妈在他眼前自杀了,他现在喊不出这两个字来。”
二姐只得站起身来,她没站稳,脚下趔趄了一下,蒋固北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
二姐侧过脸望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估货般的打量,让蒋固北心中一凛,警铃大作。
他们一起往外走,二姐边走边吩咐景明琛:“我后天的船,爸妈和大姐他们最晚八月里也要走,你们保育院也有撤退计划,你最好争取赶早一批走。”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蒋先生,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景明琛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明嬛开口:“蒋先生,你喜欢我们家三傻。”
三傻?蒋固北一怔,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扑哧”一笑,三傻,这个昵称还真贴切!
他没有反驳,只是问:“何以见得?”
明嬛看着他,语气笃定:“在开封的时候,一直是你和她在一起吧。我问了明宇,他招认说是你接应的三傻,送她去火车站,又陪她去了开封,你们也是一趟车回来的。明宇说,那天他把家里的事情无意间向你透露后,你告诉他恰好你要去开封处理生意上的事,可以帮他这个忙。但是据我所知,无论蒋家还是林家,如今在开封都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意。”
“林家在开封一带确实有过生意,但那是民国二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民国二十五年起,你就在劝说林先生把生意向西南转移。我说的没错吧?那试问你去开封有什么可处理的生意呢,无非是去当个护花使者罢了。”
“冒着生命危险远赴战区做个护花使者,除了喜欢,我可找不到别的原因。”
蒋固北冷眼看着她,这位景家二小姐对自己的生意未免太过了解了,景明琛说她在政府部门做事,难道……
明嬛微微一笑,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她慢悠悠地说道:“蒋固北,二十七岁,武汉籍,二十年前因故流落上海,上海格致公学毕业后未能升学,进入林氏利兴昌报关行做伙计。八年前成为林氏金兴银行的职员,六年前上海桐油贸易反超武汉坐大,林氏遂收购别家桐油公司涉足桐油行当,而收购一事正是由蒋先生负责。蒋先生年少才俊颇得林先生赏识,经过威尔逊洋行一役和遗产官司,不仅成为蒋氏家主,还和林先生从主仆变成了合伙人……大战将至,攘外也要安内。像蒋先生这种大实业家,自然在监视之下。”
她点到即止,将话题一转,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蒋先生,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喜欢我家三傻,但我相信,既然愿意同生共死,你对她肯定是真心的。家国多舛前路难测,三傻就托付给你了。”
蒋固北开口:“二小姐……”
明嬛打断他的话:“你既已心属我家小妹,随她喊我一声二姐就是了。”
蒋固北笑道:“来日方长,二小姐怎么这样着急喝我这杯妹婿酒。”
明嬛望着他,淡淡地说:“你我之间,未必有再见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听了她这句话,蒋固北心中一凛,他望着她的背影,这位有“汉口玫瑰”之称的景家二小姐今天穿了一件火红的旗袍,她背影袅娜,如同风中一簇的火焰。
要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大半生都已经走完,蒋固北回想起这一天,才会蓦然发觉,那果然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二小姐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