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琛:
见字如面,武汉一别已近一年,你在乐山是否安好?理查德医院前几日的捐款保育院是否已经收到?
我在重庆一切皆好,理查德医院已走上正轨,景伯父的身体由理查德照料,你大可放心……蒋家的战争还在继续,小妈和“舅舅”依旧把小北与我视作眼中钉,这我倒并不在意,唯一令我担心的是小北。我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只从牌桌上判断,近日来笼络我的太太名媛愈发多了起来,恐怕都是冲小北而来。但我又听闻小北在生意场上与人结下梁子,有一位金氏贸易的金先生,与蒋氏在生意上颇多冲突,棘手之处,传言这位金先生与中统局许先生有亲戚关系,对了,你还记得傅秋荻吗?重庆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她与许先生有些暧昧,总之,一团乱……”
看完顾南荞的来信,景明琛支着下巴愣了很久。
年前蒋固北护送她和孩子们来到乐山,一等他们在乐山保育院安顿下来,蒋固北就又回了重庆。这半年来她和蒋固北身处两地,并未有任何联络,她只知道蒋固北在战前就把蒋氏产业迁移到了重庆,却不知他在生意场上还与人有这样多的龃龉。
夕阳彻底落下去,寒气从窗子里侵进来她才放下窗户。屋子彻底陷入黑暗,桌子上油灯里的灯油已经枯竭,她弯下腰打开柜子门,摸索着拿出小半截蜡烛点上,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熹微的光。
她就着这点光线给顾南荞写回信。
“南荞:
展信佳,理查德医院汇款已收到,代孩子们谢谢你们贤伉俪。
我在乐山也一切都好,乐山虽是西南小城,但风景秀丽民心淳朴,并不输武汉重庆这些大城市……”
写到这里,她抬头环视一眼四周。
昏黄灯光里,这间屋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什么可以称得上家具的东西,连衣橱也没有,她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都还放在大藤箱里。回想起在武汉家中三姊妹那一间比这个屋子还大的衣帽间,景明琛也只好苦笑一声,叹一口气。
她并非有意要说谎,只是如今爸爸是理查德医院的病人,以妈妈的脾性,绝对已经和南荞打成一片,自己写给南荞的信,多半会被妈妈打听到内容。
乐山这个地方确实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但这些都无法消除外来者的困窘。小小一座城,突然涌入一所大学一所保育院和各色人等,原本安逸的生活便骤然间局促紧张起来,再加上日本人的封锁,物价连连上涨,保育院拿到的政府拨款又有限,大家的日子便不得不尽量节俭。
冬去春来,最近换季时分又疫病高发,景明琛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她想了想,还是在信里写道:
“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最近院中传染病流行,医务室药品储备不足,你可否托人捎一批奎宁到保育院来?不胜感激。”
写完信,她把信纸折成三折塞进信封里,打算明天去县上邮局寄掉。
突然间门被推开,一阵凉风卷进来,伴着一线油灯的光芒和一个慵懒的嗓音:“哟,景小姐写信哪,给谁写?情郎?”
门扇上斜倚着一位妙龄女郎,比景明琛略大两岁,昏黄光线映出一张似笑非笑的妩媚面孔,质地像油画,但文艺复兴时的油画里绝无这般美丽却轻佻的姿容。
景明琛心里厌烦她,赶紧把信塞好,问她:“你来做什么?”
女郎端着油灯走到桌子前,倾一下手里的油灯倒了半盏灯油在景明琛的灯里:“别那么大火气,我看你灯油用尽了,来分你半盏。蜡烛可要省着用,应急的。”
景明琛硬邦邦地道:“那真是多谢你了,不早了,我要睡了,晚安。”
女郎耸耸肩,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景明琛跟过去,一等她出门就“砰”地关上了门。
她走回桌子旁坐下,吹熄蜡烛,支起窗户放月光入户,双手撑着脸望着外面庭院里的月色发呆,方才那位女郎也是保育院的老师,姓任,大家都称呼她关小姐。这位关小姐为人轻佻妖艳,常给保育院里来往的男士们飞媚眼,跟异性说话总是一副撒娇口吻,习惯性地想要从对方那里讨点好处似的。
景明琛很不喜欢她,相对而言,她蛮喜欢院长曹小姐,曹小姐留齐耳短发,人也和头发一样干脆利落,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感觉。
而且曹小姐也是金陵女大毕业的,算起来还是她的学姐,那位关小姐则是上海人,听说她是上海某所学校毕业的。奇怪的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也没有人来保育院找过她。
一个轻浮且背景神秘的女人,景明琛对她敬而远之。
偏偏关小姐好像觉得她挺有趣似的,总是来逗弄她,每次逗到她生气才笑眯眯地走开。
神经病!
景明琛在被窝里气呼呼地想。
转一个身看见窗前的月光,心里不免又想起故人来。南荞在信里说蒋固北生意上遇到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讲不清楚,还有傅秋荻,怎么又有傅秋荻呀。
算了,等有空了找蒋阡陌问个清楚好了,陷入睡梦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蒋阡陌去年随学校迁到乐山,如今已经升上二年级。在武汉时景明琛和他并无交集。到乐山后,蒋阡陌周末常跑来保育院和孩子们玩,老师里数景明琛和他最投缘,两个人都从武汉来,在武汉的交际圈子多少有交集,蒋阡陌也是听过“景小公子”花名的,便开玩笑地喊她一声“三哥”。
惦记着蒋固北的事,景明琛等了他很久。说也奇怪,没正经事的时候他老在眼前晃,有正经事了倒不见他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整整大半个月时间都不见他踪影。
其间保育院倒发生了件大事,院长曹小姐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有事情紧急调任,很快会有新院长来接替自己的工作。
曹小姐离开后的那个周末,蒋阡陌终于来了。
蒋阡陌今年才十七岁,是个还在蹿个头的少年,面孔圆而白皙,有一双弯弯的微笑眼睛和一张翘翘的微笑嘴巴,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没正形似的。
今天他的脸上却有点愁相,一到保育院就东张西望的,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孩子们那边一散,景明琛就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两个人在海棠树下蹲下来:“我有事问你,你姐姐在信里说你哥哥生意上遇到些麻烦,你知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不等蒋阡陌开口,背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想知道,直接问我不就得了。”
景明琛回过头去,隔着一树盛开的海棠花,蒋固北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他生得高,英俊面容半掩在淡粉色海棠花后,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人间四月天,有清风路过,带起花瓣纷飞,地面上疏影晃荡,空气里暗香浮动。
一刹那,景明琛心中有千树万树繁花盛开。
蒋固北带来了顾南荞的回信,还有景明琛信里请求的奎宁等一大包保育院急缺药品。景明琛高兴地谢过了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那堆药里各分出一点打包好,吩咐小三子:“把这些给隔壁邻居送过去。”
小三子不情不愿地去了,景明琛向蒋固北解释:“孩子们没规矩,和邻居相处得不是很愉快,被人家骂没有教养的下江佬。我听说他们家孩子也在打摆子,送点药过去,缓和下关系。”
蒋固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三小姐都懂得人情往来了。要是景太太知道了,八成又要哭小囡囡吃苦受罪了。”
景明琛脸一红,岔开话题:“你怎么来了?”
她这屋子里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坐,蒋固北只好将桌子上的东西向里一推,长腿一跨坐在桌角上:“来看看阡陌,也来考察下乐山有没有生意可做。”
景明琛好奇:“乐山有什么生意可做?”
蒋固北笑:“凡有人就有生意,何况乐山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做营造盖房子,开井采盐,哪个不是生意……你不会又要说我狡诈商人吧?”
景明琛跺脚:“哪辈子的老皇历了你还提!”
蒋固北笑着一摊手,不再说话。
他这样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条长腿悬空晃着,脚尖老是差一丁点就碰到她的小腿,让她有点心慌,景明琛垂下眼睛,问:“既然是来考察生意的,那应该要待好几天吧?”
蒋固北“嗯”一声,鼻音浓重依旧含着笑意:“是会多待几天,要麻烦三小姐尽尽地主之谊了。”
景明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定一定。”
然而第二天蹲在后院砌砖头垒猪圈的时候,蒋固北才豁然明白过来。
他从景明琛的手里接过一块砖头,抹平泥面砌上去,抬起手肘抹过额头擦一把汗,对景明琛冷笑:“三小姐这还真是尽地主之谊……把我当长工用啊!”
景明琛心虚地“嘿嘿”傻笑,一边递砖块一边解释:“没办法,保育院资金紧张,我们总得想办法开源节流,自己养点鸡鸭猪什么的,可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有多余的也能拿去市集卖,你不知道,如今一个鸡蛋卖多贵!”
蒋固北看着她,心里的柔情如花芽遇春风般肆意萌发。为方便干活,景明琛穿了一身布衣长裤,不施粉黛,脸上汗一道泥一道,脸蛋红扑扑,像个俏丽的小村姑。这可是景三小姐呀,景家的小姐,何曾为了鸡蛋的价钱操心过?
几个月不见,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已经能勉强扎成一个短短的麻花辫,用皮筋绑了翘在脖颈后,干了半天的活儿,刘海从耳根后落了下来,蒋固北伸手帮她拢到耳后,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别动。”
他站起身来,攀住一旁海棠树的枝条,折下一朵海棠花,用花枝挽起她的刘海簪在鬓角:“这样头发就不会落下来了。”
景明琛屏息凝神等他簪好,待他转过头去继续砌砖头,才伸出双手,捏了捏发烫的耳朵尖儿。
方才他俯身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淡巴菰气味笼罩了她,让她头一次觉得这种气息不难闻,仿佛他的烟草香里带着海棠香似的。
可是海棠怎么会有香味呢?
蒋固北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午饭时间还没到,猪圈鸡窝就都已经垒好。景明琛带他回自己房间洗手,端着水盆回来时,见他正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书看。
她放在桌上的是一本法文版的《双城记》,是从武汉带来的不多的书籍之一。
蒋固北见她回来,扬起手里的书问:“这是本什么书?”
景明琛放下水盆:“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讲的是法国大革命的故事,很好看的,我从十四岁一直看到现在。”
蒋固北笑:“一本书可以看十年,那肯定是非常好看了,只可惜我不懂法文。”
景明琛惊奇地道:“我听明宇说你在上海报关行做过事,怎么会不懂法文?”
蒋固北解释说:“利兴昌当年的业务多与英国人往来,法国客人很少,有懂法语的人负责。”
景明琛点点头:“也是,比起英语,法语到底说的人较少。我是因为当年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国人开的才会说法语,从小学起,法语学得倒比英语还流利些。不过,这本小说原文是英文,你可以找来看看。”
蒋固北笑着摇摇头:“我所懂的英文也不过是些日常用语和商业术语,阅读小说恐怕还差些功夫。”
景明琛略一思索:“那也没关系,你等我把它翻译成中文给你看啊。”
蒋固北“扑哧”一笑:“那么,静候佳音了,大翻译家。”
景明琛也笑了,颇有些羞赧,她自己也察觉出自己的推荐有些过于急迫了。可是,人就是这样的,总想把喜欢的事物分享给喜欢的人,他想不接受都不行。
突然间,不速之客出现,打破了景明琛的好心情,关小姐手臂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巾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香皂,进门便冲着蒋固北粘过来:“蒋先生今天可真是辛苦了,我这儿有没用过的毛巾和香皂……哎呀,蒋先生也喜欢《双城记》呀,我也顶喜欢这本书,尤其喜欢这本书里的一段话……”
景明琛冷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她这种人会喜欢《双城记》?什么一段话,无非是像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一样,只看过开头那段“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罢了!看她的样子,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到蒋固北身上,扎眼睛!她抢白道:“不好意思关小姐,那本书是我的,蒋先生不懂法语,也没看过《双城记》。”
关小姐回头看她,一双漂亮眼睛里流动着惊讶:“哟,是吗,那蒋先生懂不懂英文?正好我有一本英文原版书可以借给你,不如去我房间拿?”
她还想把人拐进房!景明琛气急,上前一步用威胁的语气低低说道:“loindelui.(离他远点。)”
关小姐无辜地眨眨眼睛:“lecoeurdel'hommeaimelabeautéesttout.(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景明琛咬牙:“c'estmonfiancé.(这是我的未婚夫。)”
关小姐败下阵来,耸耸肩:“好吧,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午饭做好了。”
她转身走出去,景明琛翘着下巴看她的背影,得意扬扬的。一回过头,蒋固北正疑惑地望着她:“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景明琛敷衍他:“没什么,对了下书里的台词。走吧,吃饭去。”
蒋固北原以为垒猪圈和鸡窝已经尽了长工的职责,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景明琛一脸歉疚地告诉他,今天她还有事情要做,那就是春耕。
也罢,难道他能眼睁睁看着保育院一群妇孺独自开荒?只好认命地跟上。
保育院附近有一片荒地,之前曹小姐托关系向政府要了来,打算垦荒种地,既能给保育院添些菜肴,也能锻炼下孩子们的生活能力。
那片荒地面积不小,足有十几亩,只靠人力当然不行,保育院便向附近的农户借了些农具和几头耕牛。
这次垦荒任务艰难,保育院出动了所有劳动力,还找了些外援,蒋阡陌便带着几个武大的同学来帮忙了。一行人起个大早在荒地会合,出发时天将亮,到达时露未晞,清晨田间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青草味,这块田间没有海棠,景明琛闻着蒋固北身上的淡巴菰气味,仍觉得好闻如昨日。
大家都是城里来的少爷小姐,谁也没有犁地的经验,便请了邻居大哥来做教头,这位邻居正是景明琛送奎宁的那家,看在奎宁的分上,大哥对他们很是慷慨,不仅答应做指导,还牵来了自家的耕牛。
他把一群人分成几个小组,向他们演示了下如何犁地后,大家便分组开工。
景明琛自然是和蒋固北分在了一组,两个人拿了一副犁便要下地,邻居大哥扯起嗓子喊住他们:“少爷小姐,你们是要去跳舞吗?鞋子脱掉,裤腿挽起来!”
景明琛和蒋固北相视一眼,半天,景明琛粲然一笑:“没想到也有你不懂的东西。”
蒋固北弯腰去解鞋带:“这有什么稀奇,我就是个生意人,又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景明琛穿的是浅口布鞋,左右一甩,两只白皙的脚掌就踩在了黑色的泥土上,她又弓下腰来挽裤腿,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羊脂小腿。她今年二十四岁,却因骨架生得小,倒像个十六七岁还没成年的小姑娘。
蒋固北将绳子缚在肩头,景明琛在后面扶着犁。蒋固北只穿了白衬衫和长裤,粗粝的麻绳紧贴着他的背,发力间随着他的背肌和肩胛滑动,景明琛看得脸有点发烫,忙别过脸去看别人。
她不知道,蒋固北也和她一样。
有时他弯下腰,便从余光里看到身后她的一双赤脚,踩在湿润的黑泥地里,沃土从她的脚趾缝里钻出来,黑白分明对比强烈,非常扎眼。
她走过的地方,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有时会隐没在他的脚印里,就像那一年在宜昌的江边。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两天下来,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
第三天,终于轮到了蒋固北和景明琛用耕牛和耧车,景明琛等待已久,急不可耐地想要跳上牛背,那老牛却好像不想被个女娃儿驯服,固执地不肯趴下来让她骑上去,景明琛好话说尽,脸都急红了。蒋固北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长臂一伸把她送到牛背上:“走喽!”
干了一辈子活的老牛,对于犁地这种事已经是老手,一下地不必人驱使就知道拉着耧车向前走,景明琛骑在牛背上回头笑:“我这算不算偷懒哪?”
她晃荡着双腿,一双白嫩的脚丫因为这两天的耕作添了些伤口,还粘着湿润的黑泥。
微风徐徐,鼓动着她的衣衫,灰色的上衣里灌满了风,她像只欲乘风而去的鸽子。骑牛耕地这种事情,景三小姐自然是从未做过,她满肚子的喜悦,压抑不住,便像蝴蝶一样破茧而出漫天乱飞。蒋固北突然想逗逗她:“俏村姑,唱个山歌来听听啊。”
景明琛歪头想了想:“山歌……四川的不会,广西的行不行?”
她有位广西同学,曾经教她唱过一支山歌。
蒋固北倒没想到她真的会:“随便哪里的。”
景明琛略略思索了下,清清嗓子,开口唱: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呀他找不到,叫我怎么好。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我跑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声音稚嫩,全无民歌那般高亢嘹亮的气势,蒋固北却听得失了神。
不远处的油菜花田里金光灿烂,更远处的江面水光潋滟,山风吹过黄昏,飞鸟路过夕阳,带来树叶“簌簌”的晃动声。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为她的歌声做和声。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晚上道晚安前,蒋固北问景明琛:“明天不会要我去跟你们开矿挖井吧?”
景明琛脸一红,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把人往坏处想。快去睡吧,明天有好节目等着你。”
她所说的好节目,是游江。
乐山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交汇之处,县名取“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意,正是春天百花盛开江水暖的时节,乘船游江,再合适不过。
景明琛特地换下了平日穿的简便衣裤,从藤箱里取了旧时做学生时的衣裳出来,一身浅桃红的棉织旗袍外罩白色毛线开衫,搭配浅色长袜和黑色圆头浅口皮鞋,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折了一朵海棠花簪在鬓角。
然而她雀跃的心情却在看到关小姐的时候消失殆尽。
关小姐穿了一身翠绿色的织锦旗袍,晨光下流光溢彩的,她有着极女性化的身材,凹凸有致,裸露在外的双臂白皙修长。
和她相比,景明琛就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女学生。
她怎么会知道他们今天的行程!她就邀请了蒋固北和蒋阡陌,还有几个昨天帮过忙的武大学生。
她恶狠狠地看着蒋阡陌,蒋阡陌凑到她耳边道歉:“三哥,我对不起你,昨天不知怎么就把风声说漏了……”
景明琛冷哼一声,还能为什么,色令智昏呗,看他一双眼珠子都要粘到关小姐身上了!
肤浅的男人!
景明琛气呼呼地上了船,突然听到“哎哟”一声,转头看,关小姐上船的时候脚崴了一下,被蒋固北伸手搀住了。
心情愈发恶劣,这个关小姐,肯定是故意的。
然而当船在水面上滑行起来,江风拂过面颊时,再糟糕的心情也被驱散了,嘉州多海棠,夹岸树影婆娑,粉云艳染,景明琛望着蒋固北,仿佛又闻到了臆想中的那股海棠香。
脸一红,她转过身去,趴在船舷上用手去撩江水,阳光照耀着江面,江水倒并不冷,有花瓣被风吹落在江里随水流,景明琛用指尖拈住一瓣,举起手对着阳光翻覆看,她的指尖粉而透明,就像这海棠花瓣。
突然间,关小姐问:“景小姐,这江水暖不暖哪?”
景明琛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慵懒地回答一声:“暖。”
关小姐“哧”地笑了:“果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几个年轻学生也被逗笑了。景明琛这才反应过来被她下套了,恼怒地想要站起身来,谁晓得动作太大,险些栽下船去,幸亏蒋固北伸手拽住她用力一扯,把她抱了个满怀。
关小姐忙忍笑道歉:“对不起,我看你都快睡着了,这才开个玩笑。”
景明琛被蒋固北抱在怀里,他的怀抱晒足了太阳,暖烘烘的让她不想离开。
这一刻,她倒是没那么想以牙还牙了。
蒋阡陌提议:“光游江有什么意思?咱们也学古人兰亭雅集,来个乐山雅集,曲水流觞,觥筹交错,如何?”
他的同学即刻响应:“好主意,恰好我带了酒。”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酒壶,把酒壶用带子系在船舷上然后放进江水里:“让江水浸一浸,去去热气。我们定个规矩,每个人说一个乐山的典故,说得上才许喝酒。”
小船随水流,举目已隐约可见远处的大佛,蒋阡陌举手:“我先来!你们看后面的大佛。”
大佛巍峨如山,山即是佛,佛即是山,满目慈悲,俯瞰世间。
蒋阡陌娓娓道来:“这尊乐山凌云大佛修建于唐朝,据说是以前三江汇流处沉船事故多发,有位海通和尚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号召修佛镇妖,说来也奇,传说自从大佛修好后,确实再无沉船事故发生。大佛慈悲之名也由此传遍天下。”
说完,他朝着大佛的方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眉开眼笑地把酒壶从江水里拽出来,痛饮一大口。
一位武大同学却冷笑一声:“我才不信什么大佛慈悲,大佛如果当真有灵,难道现下中国所遭受的灾难不比唐朝的水患更沉重,怎么不见这大佛显什么灵?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些无稽之谈也相信,我看多半是开山凿石,碎石落入江水中对河道起了影响,这才减轻了水患。”
听了这话蒋阡陌有些难为情,一直沉默的蒋固北开口道:“慈悲确也慈悲,只不过慈悲的不是石像而是人罢了。凌云大佛修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一直到唐德宗年间才真正竣工,前后历时近百年,更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的全过程。百年之中国事飘摇,大佛也曾数次停工,但终究还是矗立起这么一座如山大佛。”
蒋阡陌感激地看一眼蒋固北,那同学也退一步,向蒋固北说道:“蒋先生这话倒很有道理。”
蒋固北淡淡一笑,从蒋阡陌手中拿过酒壶:“我提议,大家一起敬千年前修佛的先民们一杯酒。”
他仰头灌一口酒,顺手把酒壶递给坐在自己身边的景明琛。
景明琛接过酒壶,把壶口凑到唇边,想到蒋固北才刚喝过,一股热气腾地蹿上脸。
酒壶在大家手里过一圈,遥祭过先民们,游戏继续进行,这次轮到景明琛,她想了半天,说道:“姑苏城外有个寒山寺,乐山城里也有个凌云寺。张继有诗流传千古,说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可见寺庙里半夜是要撞钟的,然而凌云寺却没有,不仅夜里没有,白天也没有,你们猜是为什么?”
其他人摇摇头,满眼好奇,景明琛十分满足:“因为有一个传说。说当年弥勒佛铸造了一口钟沉在岷江之中,用来镇住兴风作浪的四海龙王。结果凌云寺的和尚无意间捞到了这口钟,便悬挂在凌云寺中每日撞钟三次。龙王无法忍受,便布云行雨,一时间三江水涨,嘉州大水为患。最后弥勒将钟重新沉入江中,这才免了一场生灵涂炭,此后凌云寺便有了不撞钟的规矩。”
景明琛之后是蒋固北,方才的武大学生有些得意:“蒋先生之前没来过乐山吧?这次也只是在乐山短暂小住,恐怕除了大佛也没有什么典故可讲,不如让我代劳?”
蒋固北微微一笑:“这倒不必,我虽然待的日子少,但胜在话多。来的船上和船夫聊了一路,倒听他说了个嘉州典故,你们可知道嘉州有个‘十不得’?”
除了蒋阡陌,其他人都是一脸困惑,蒋阡陌兴奋地高举起手:“我知道!”
同学讪讪地说:“你们倒真是亲兄弟!”
蒋固北继续说下去:“这十不得有个民谣,说的是,有个马儿骑不得,有个牛儿牵不得,有个甑子蒸不得,有个磨子推不得,有个篦子梳不得,有个乌鱼吃不得,有个老箫吹不得,有个耗儿捉不得,有个五更打不得。这十不得里蕴含了乐山的十处风物,分别是马儿山、牛耳桥、甑子场、磨子场、篦子街、乌尤寺、老霄顶、王浩儿,至于这五更,乃是与苏东坡有关,传言当年苏东坡居乐山时,曾向龙王借海造地,约定五更时还,为保留这块土地,乐山人便从此不打五更。”
景明琛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后一数却觉得不对:“这只有九个呀,不是说十不得吗,另外一个是什么?”
蒋固北眼珠子向一边瞟,脸上带着笑,装没听见,蒋阡陌倒“哧”地笑了:“三哥,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
景明琛傻乎乎地看着他:“为什么?”
蒋阡陌也不再说话,突然间关小姐喊:“你们看,咱们像不像是在往桃花源去?”
大家一起转身向船行方向望去,可不是,前方河道渐窄,水清成碧,一阵风起,吹落夹岸海棠无数,日中阳光正盛,照得江面波光粼粼,小船儿漂流在这闪烁着光亮的花瓣河流之中,仿佛将要载着他们朝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去。
做完长工做生意,蒋固北在乐山又停留了几天做考察,便要回重庆去处理那边的生意。
景明琛送他去码头,路过一条吊桥,走在上面便“咯吱”“咯吱”地摇摇晃晃,景明琛张开双臂握住栏杆保持平衡,依旧走得小心翼翼:“前段时间南荞说你在生意上遇到点麻烦,什么金先生许先生傅小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蒋固北回答她:“也没什么,蒋氏和金氏都涉足营造业,生意场上难免有竞争。那位金先生视我为最大对手,我倒要多谢他看得起。只不过他为人太不磊落,我倒不想和他做对手。他是中统许先生的妻弟,许先生最近对秋荻大献殷勤,他便想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主意,散播我和秋荻之间有暧昧,想要让他的姐夫许先生从此视我为情敌。”
秋荻秋荻,叫得真亲热,景明琛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和傅秋荻之间……”
蒋固北站住,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秋荻她有先生的,她的先生姜韬是我在格致中学的好朋友。”
景明琛嘟囔道:“可是人家都说,姜韬是个花花公子,只知道用傅秋荻的钱……”
蒋固北一句“小心”打断了她的话,他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抱着她转了个圈把她放在桥的另一边,一个小孩子“噔噔噔”地跑过来,带得桥剧烈晃动起来,景明琛斜倚在蒋固北怀里,一颗心跟着这吊桥晃得七上八下。
蒋固北轻声说:“你放心,我和秋荻之间,姜韬和秋荻之间,都不是传说的那样。”
桥终于恢复了平静,蒋固北把景明琛放开:“倒是你,我听说你们保育院的曹小姐不见了。”
景明琛点点头:“说是调任了,走得很突然,只留下一封信。”
蒋固北冷笑:“恐怕没这么简单,我听说,曹小姐是被中统调查科的人带走的。”
景明琛大骇:“你是说,曹小姐她……”
蒋固北点点头:“总之,你们保育院也并非世外桃源,你凡事要小心,我听说即将到任的新院长,也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良善之辈。”
桥已走到尽头,蒋固北跳下桥,回头冲她挥手:“回去吧,我有空再来看你们。”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景明琛才往回走,想起蒋固北的话,她心事重重的,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乐山县城里。
赶上饭点,她便在一间饭铺坐下来叫了碗面,小二端面上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那天游船的事情,便问小二:“小二哥,你知道乐山有个什么十不得吗?”
小二爽快地回答:“那当然,我可是乐山本地人!”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十不得”背给景明琛听,景明琛道了声谢,等小二一走便红着脸拿筷子死命往面里戳:“流氓流氓流氓!”
原来那最后一个不得,说的是:有个女儿睡不得。
蒋固北离开后的第三天,新院长就到了。
景明琛看那新院长一眼,就知道蒋固北所言非虚,一双眼白多于眼黑的吊梢眼,果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良善之辈。
吊梢眼陈院长一来便召集了所有人开会训话,她站在台子上,双手叉腰,像个圆规,她的丈夫坐在后面,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地在台下女老师们身上流转,转到关小姐身上时,更是几乎要粘在上面。
陈院长先是说了一番套话,很快话题一转,转到了整顿保育院上来:“必须整顿,看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去图书室看了下,里面放的都是些什么书?不客气地说,安你们一个搞赤化罪名也不冤枉!”
台下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这位陈院长又话锋一转,变得和蔼而循循善诱:“我知道这些和你们都无关,全是之前那个曹院长的主意……”
下面突然有人跳着举手,是小三子。
景明琛担忧地看他一眼,小三子冲她挤了挤眼睛,景明琛不禁更加担忧,这小东西和曹院长关系很好,又古灵精怪的,恐怕是要给曹小姐抱不平。
果然,被点到说话后,小三子摆出一副天真面孔,问:“院长,什么叫赤化呀?赤我知道,是红的意思,可是曹院长人很白呀,白得像牛奶似的,我看还不如您红呢,您多红呀,跟花儿似的。”
下面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这位新院长的脸上从额头到右眼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笑声如引线般点燃了陈院长的怒火,陈院长把手里的演讲稿一摔,眼睛一眯:“看看,这就是你们曹院长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关一天禁闭,不许吃饭。”
台下瞬间悄寂无声,陈院长满意地继续说下去:“改革势在必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纠正风气,现在说一下接下来改革的方向,第一,更换教科书……”
陈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铁了心要拿小三子立威,训话一结束,就亲自把小三子关进了一间空房,乐山保育院从前是没有禁闭室的,这间房从此就是禁闭室了。
吃饭时,景明琛悄悄藏了个馒头,打算等夜深人静后溜去给小三子送饭。
等到二更天她才敢出门,她蹑手蹑脚地往禁闭室方向走,却看见个小小身影早蹲在那里,是从文。
从文也是来给小三子送饭的,景明琛叫他先回去,自己又把馒头掰成小块从缝隙里塞进去,一边喂他吃一边叮嘱他:“你蒋爸爸走的时候跟我说,新来的院长不是什么好人,和中统的人还有点沾亲带故,让我小心。你也是,抖机灵也要挑时候,万一真给人抓到把柄,把你赶出学校怎么办?”
小三子满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要是被赶出去,我就去当兵!”
景明琛觉得好笑:“你才多大,当兵人家也不要你。”
小三子做个鬼脸:“怎么不要,曹小姐跟我说,他们那边有的娃娃兵比我年纪还小呢。”
景明琛吓了一跳,一个哆嗦,手里的馒头掉到地上:“你说什么?什么他们那边?”
小三子自觉失言,不再说话,景明琛平静下来:“你叫我一声妈,不该对我有所隐瞒。”
小三子忙解释:“不是的,只不过我答应了曹小姐……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
景明琛打断他的话:“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从今以后也不许再对别人说,从文也不行。还有,打仗是大人的事,你年纪还小,我不许你再提这个。”
小三子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景明琛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去:“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明天向院长认个错,先出来再说。”
“蒋先生:
展信佳,如你所言,新任陈院长果然与曹小姐行事大有不同,这半年来,保育院中风气愈见闭塞,陈院长为人苛刻好用权威,孩子们怕被关禁闭,行事说话都越发小心,唯恐被捉住把柄,真怀念过去那个和乐融融的保育院。”
到乐山后,景明琛便和顾南荞保持着书信往来,但两个月前南荞传来怀孕喜讯,她身体荏弱,为她健康着想,景明琛便不再直接与她书信,而改为和蒋固北。
字迹渐淡,景明琛蘸一蘸瓶底的墨水,继续写:
“小三子令人担心,他年纪较大,在院中又颇有威信,当初与曹小姐也较为亲密,因此与陈院长不睦,三不五时被陈院长逮住由头饿饭,长此以往,恐怕会出大事……”
正写到小三子,门外突然传来吵嚷声,景明琛丢下信跑出去,只见小三子正端着一个砂锅上蹿下跳,陈院长和她丈夫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边追边骂,小三子猴儿似的蹿上树,笑嘻嘻地看着陈院长在下面跳脚。
见到景明琛,陈院长忙气急败坏地喊:“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
景明琛呵斥小三子:“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小三子不肯下来:“下来也行,等我演讲完再说!”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他,小三子英雄似的开始了他的演讲:“兄弟姐妹们,你们猜我怀里是什么?”
他的怀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有个年龄小的孩子蹦跳着喊:“是肉汤!”
小三子得意地一笑:“没错,是肉汤。那么问题来了,陈院长说上面拨款少经费迟迟下不来,物价又飞涨,咱们已经喝了一个月的稀米汤,这肉,我又是从哪儿搞到的?”
陈院长气得脸都白了,小三子熟视无睹:“那我就告诉你们,我是从陈院长房间里找到的!陈院长的房间里不止有肉,还有好些鸡蛋和罐头,还有外国糖。咱们连米汤都要喝不起了,陈院长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我看八成是上头拨下来的钱和好心人捐的钱都让他们夫妇给贪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陈院长气急败坏地骂:“你这个贼骨头……”
然而骂来骂去也只有个贼字,看来贪污情况属实,这些日子以来景明琛也多有质疑,但她不善账务也无实据,没想到小三子竟然釜底抽薪,直接搜了物证出来,公之于众。
小三子把怀里的砂锅往树下一摔,砂锅摔到石头上,登时四分五裂,肉汤溅出来泼了陈院长一裤腿,小三子高举起手臂大呼:“大家还要这样的院长吗?”
被他煽动,素日里与他关系好的几个大孩子也跟着起哄:“不要!”
很快,“不要”的喊声震耳欲聋地在院子里响起来,陈院长还要骂些什么,却被老公拉出人群,逃回自己的小屋,“砰”地关上门,躲进小楼里。
景明琛叹一口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看来是不可能善了了。
她想了想,决定写一封报告信,把发生的事情如实上报,上面定然会派人下来调查,理在孩子们,如果能就此把陈院长调走,那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她嘱咐小三子一句:“差不多就得了,不要闹过火。”便转身回了房间去写报告。
她没想到,不等上面来调查,陈院长夫妇就趁夜溜了。
第二天她起来后,发现陈院长夫妇的屋子已经空了。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像陈院长夫妇这等跋扈弄权的恶人,怎么会吃了亏就立刻跑?只怕他们是先走一步去恶人先告状。
她急匆匆跑回房间,拿起写好的报告,跑去县城里寄信。
陈院长一走,保育院又陷入了无主的状态,但无主也总比陈院长在的时候好,孩子们都很开心,又恢复了曹小姐在时的活泼,景明琛内心却忐忑不安,心惊胆战地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人。
等来的却是三青团的人,三青团奉命调查这次“学潮事件”的始末,带队的是一位叶主任。
这位叶主任看上去与蒋固北年纪相仿,却有一双阴鸷的眼睛,他一来就召集所有人去操场训话,一双眼睛把台下的人扫视一遍,看得人心里发毛。
景明琛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和其他男人一样,在关小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是,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却又和其他男人有所区别。
她瞟了关小姐一眼,关小姐脸色煞白。
莫非关小姐和这位叶主任是故人?
简短的训话后,叶主任开始找人单独谈话,第一个被约谈的,就是景明琛。
私下里他看上去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给景明琛倒了一杯茶,客气地从她的家庭谈起:“我曾经也立志学法,对景先生可以说是久仰大名。”
但很快他就切入了正题:“这次带头闹事的蒋三,是在宜昌转移时收留的吧?有消息说,他在宜昌时就是个小混混,还在上海做过流氓……”
景明琛忙打断他的话:“这都是陈院长的一面之词吧?蒋三今年也才十四岁,进保育院的时候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孩子,试问一个孩子怎么能用流氓混混来形容?不过是在街上讨口饭吃罢了,和乞儿没什么区别。”
叶主任笑了:“景小姐对这个蒋三维护得很哪。”
他的笑容里带着陷阱,景明琛冷静下来:“说哪里的话,进了保育院就是我的学生,对每一个学生我们都要认真负责。”
叶主任点点头,敲敲桌子:“很好,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请帮我叫关小姐进来。”
景明琛如释重负地去找关小姐,关小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到叶主任叫她,眼睛里透出些惊恐,景明琛突然心生恻隐:“去吧,没关系的,那个叶主任看上去倒还讲道理。”
关小姐报之以苍白的一笑。
景明琛注意着动静,过了很久,关小姐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出来后立刻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约见,天很快黑下来,晚饭时间到了,那位叶主任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问:“饭做好了没?问了一天我都饿了。”
小三子还没有被叫到问话。
吃晚饭的时候这位叶主任对调查的事情闭口不谈,只是谈笑风生。景明琛注意到,小三子坐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叶主任,紧张得握着筷子的手关节都在发白。
吃完饭,叶主任就去睡了,没有叫小三子问话。
第二天,问话继续,早饭后开始,到晚饭结束之后,却依旧没有叫到小三子。
第三天早晨,景明琛决定去找小三子谈谈,却发现,他人不见了。
景明琛耳朵里“轰隆”一响,糟糕,小三子没扛住叶主任的心理战,跑了!
他能跑去哪里?景明琛想了又想,他可以投奔的,只有蒋固北!
她立刻跑去给蒋固北打电话:“三青团入驻,小三子跑了,我猜他多半是去重庆找你,如果他去找你,你一定要稳住他,我现在就赶去重庆!”
她又跑去敲关小姐的门:“小三子跑了,我去重庆找他回来,叶主任那里麻烦你顶一顶,就说我家里有急事让我赶回重庆,小三子,就编个借口让叶主任见不到他,千万不要说他跑了,不然事情就再无挽回余地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打个包袱往肩上一甩,从后门溜出去,直奔码头而去。
她到达重庆已是深夜,一进城便直奔蒋固北的北公馆。
去往北公馆的路上夹道种着银杏树,已是初秋,秋风飒飒,摇落一地金黄银杏叶,深夜时分,整座城市已经熄灭了灯火,然而这一路上路灯却还点亮着,暖黄灯光照在一地金黄叶子上,像是叶子本身在散发着荧光。景明琛循光而去,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转过一个弯,北公馆就在眼前。
已是三更天,北公馆的大门却还敞开着,门前石凳上,蒋固北和小三子并排坐着,见她来,蒋固北仰脸一笑:“我想着你也该到了。”
小三子也只比她早到一个时辰,此刻已经困倦得不行,蒋固北便打发他去睡了。
景明琛突然回到重庆,也不打算告诉家里人,只好在北公馆过夜,她洗完澡下楼来,楼下客厅里灯光暖暖,蒋固北斜倚在沙发上,正在看什么东西。
听到下楼的动静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翻着手里的东西:“你来重庆,打算怎么办?”
景明琛突然迷茫了,她原本想带小三子回保育院去,但是,关小姐到底瞒住叶主任没有?如果没有,小三子怕是彻底回不去保育院了。
蒋固北放下手里的册子:“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同小三子谈了一下,他说保育院那个地方他是不想再回去了,他想参军入伍……”
景明琛急急打断他的话:“他才几岁?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你怎么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
蒋固北“哧”地一笑,回过头:“我没说我答应了啊。”
他对景明琛招手,像唤小狗似的:“你来看。”
景明琛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蒋固北把方才看的册子递给他:“保育院那个地方我也不赞成他回去,他这次擅自跑出来,瞒不住的。被他赶走的陈院长,在中统那儿有些裙带关系,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明明是她贪污经费,她记小三子的仇,硬是把保育院往赤化方面诬陷,把三青团搅进来。小三子在保育院待一天,陈院长便少不了怂恿生事。再说,小三子也已经快十四岁了,保育院也待不住了,依我看,不如升学。”
他给景明琛看的,便是一份重庆地区的中学资料:“早晨你打电话给我后,我便让阿大去搜集了些中学资料,刚问过小三子,他也同意。我从里面选了两所适合的学校,你来看看,哪所更好?”
他凑过去,指一下其中一所:“我觉得这所不错,学校环境好,校舍挺漂亮。”
景明琛翻着册子:“校舍有什么要紧,关键的是学校风气……”
突然间,房间里变得寂静,像是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景明琛奇怪地转头看蒋固北,两个人面孔离得太近,她正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
愣怔了片刻,蒋固北突然“哧”地笑了,景明琛莫名其妙:“怎么了?”
蒋固北笑着说:“我是笑,咱们两个虽然没有结婚,但寻常夫妻会做的事,好像也都已经做过了,养孩子,为打孩子吵架,为孩子升学闹意见……”
景明琛脸一红,嘟囔道:“胡说八道。”
突然间又想到那个“有个女儿睡不得”,景明琛的脸简直要烧起来,骤然间又觉得蒋固北可气可憎,她冷不防地拿起沙发上的靠垫朝他砸过去,砸了好几下觉得心里舒爽了,这才“噔噔噔”地跑回楼上。
第二天一早她便离开了重庆,保育院那边事情悬而未决,烂摊子不能都扔给关小姐一个人,况且自从叶主任来后,关小姐明显变了个人。
回到乐山又是深夜,她从后门溜进去,却正巧撞见海棠树下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个身形高大一个窈窕纤瘦,显然是一男一女,那男人将女人钳在怀里,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要凑上去吻她,女人奋力挣扎着,屈膝在男人腘窝狠狠一顶,趁男人抱膝呼痛,她摆脱钳制,一溜烟地跑了。
察觉到有人,那男人警觉起来:“是谁?”
他朝这边望过来,景明琛看到了他的脸,是叶主任。
那么刚才的女人……是关小姐?
景明琛假装抱歉地一鞠躬,也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早晨,见到关小姐的时候,果然见到她穿着高领旗袍,转身的时候,能看到她下巴上一个清晰的已经发青的手指印。
见到她,关小姐抱歉一笑:“对不住,小三子的事情没能瞒住。”
景明琛摇摇头:“这个没关系,蒋固北有办法解决,倒是你,昨天晚上在海棠树下……”
关小姐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她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不远处:“蒋先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突然间铃声响起来,叶主任又要开会了。
景明琛只得作罢,和关小姐一起去操场上开会。
叶主任的话无非又是旧事重提,强调了下防止赤化之类的老话,最后说调查已经结束,他回去后会如实汇报,到时保育院是继续保留还是解散与其他院合并,看上面的处理结果。
台下顿时人心惶惶,大家交换着视线,对保育院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叶主任下台后,大家正要解散,突然间关小姐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大家请稍等,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关小姐站在台上,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台下,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景明琛从未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称之为决绝的东西。
她终于开口:“承蒙大家这半年的照顾,我不胜感激,但人生终有一别,我马上就要离开保育院了,就在这儿向大家做个告别吧。”
景明琛一惊。
她下意识地看向叶主任,叶主任似乎也很吃惊,他张大嘴巴,片刻后,眼睛一眯,眼神里透露出些仇恨和凶狠的情绪来。关小姐已经鞠了一躬匆匆走下台来朝宿舍走去,景明琛拔腿便追了上去。
她在关小姐关门前侧身挤了进去:“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和昨天晚上的事情有关?”
关小姐斜睨着她,脸上带着笑:“怎么,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我走了不是正好吗?”
景明琛磕磕巴巴地承认:“我是……是不怎么喜欢你,但不妨碍我觉得姓叶的是个王八蛋,昨天晚上我看见你踹了他一脚……”
关小姐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你平时也没有误解我。以你的标准看,我确实放荡不堪,但是,我偏偏不愿跟这个人放荡。”
她挺直腰站着,正午的阳光从窗子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半天,她又自顾自笑了:“你一直对我的身份很好奇是不是?既然都要走了,那我不妨解开你的疑惑吧。我的身世很不光明,我原姓瓜尔佳氏,父亲是个汉奸,在我十几岁时就因为勾结日本搞复辟被暗杀了。姓叶的和我家曾是……邻居,知道我的底细,与其等他向上面告发我的身世,倒不如我自己先走为上。让那姓叶的吃瘪,想想也真痛快。”
她转头看景明琛:“你在想,我为什么不从了他是不是?反正也不差他一个。”
景明琛急赤白脸地辩白:“我没有!”
关小姐“哧”地笑了,她微微躬下身,在景明琛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傻囡囡,我跟你开玩笑呢,过去总是逗弄你,看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玩,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景小姐,你很像我的妹妹,一双圆眼睛简直一模一样,生起气来活脱脱就是她的模样,如果她活到了现在,也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景明琛的鼻子突然一酸。
不知道怎么的,她想起了二姐。
关小姐在当天晚上离开,她走后第二天,叶主任也带着三青团撤出了保育院。
整个保育院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等待,等待新院长上任,或者等待本院被合并,大家各自分散到其他分院。
等了半个月,终于传来好消息,上面委派了新院长来。看到新院长的名字,景明琛一蹦三尺高,沈蓓!竟然是沈蓓!
沈蓓来到保育院是在一个雾天,深秋的清晨,景明琛正在院子里扫落叶,突然大门里走进两个人来,景明琛直起腰来看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渐渐走近,一个高大一个清瘦,都是那么熟悉。
她张大嘴巴呆住了,直到两张笑脸到了眼前,蒋固北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认识沈先生了?”
蒋固北来乐山有事,便顺带送沈先生到保育院来上任。
他乡遇故知,景明琛高兴坏了,她拉着沈蓓去看院长卧室,帮她收拾行李。沈蓓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衣裳,就是几本书和几个相框,她把相框取出来摆在桌子上,景明琛凑过去看,一张是翼明弓穿着空军制服的单人照,一张是翼明弓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张,看上去年代久远,是一张冬日大雪西湖前的合影,照片里有四个人,一个依稀可辨是年轻时的沈蓓,剩下两男一女,女孩儿娇俏可爱,搂着她肩膀的年轻男人挺拔清秀,朝着镜头微微笑着,还有一个男人一副书生模样,虽不英俊,却也文气十足。
景明琛好奇地问:“这是沈先生年轻时候吗?这三个人是谁?”
沈蓓爱惜地拿过相框擦一擦:“这是我年轻时候,和我的先生,还有一对朋友夫妻一起去湖心亭赏雪所拍下的照片。我先生早逝,如今这位女性朋友人在英国,而她的丈夫于十二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我一直在帮她找他,想要为她带一句话给他。”
景明琛愈发好奇:“什么话?”
沈蓓叹一口气:“告诉他,她爱他。”
景明琛拧起眉头:“他们是夫妻,他竟不知道吗?”
沈蓓摇摇头:“他们是夫妻,也是怨侣,他不仅不知道她爱他,反而以为她恨他。”
她坐下来,为景明琛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久远的,发生在二十六年前的故事。
故事讲完时外面雾已散尽,景明琛小心翼翼地问沈蓓:“这张照片,我可以拿去照相馆拓一张吗?我想帮你的忙,多一个人就多无数条关系,说不定我认识的人里,恰好就有认识他的人呢?”
沈蓓欣然同意,景明琛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出来放进衣兜里,随口问:“翼军官有没有来家信,他最近怎么样?”
沈蓓的眼睛“唰”地亮了:“月儿啊,他前两天刚刚寄了封信给我,信里说……”
景明琛后悔了,她不该提翼明弓的,她早该知道每个母亲提到自己的孩子都是喋喋不休的,在这一点上,一个女报人和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妇女根本毫无区别!
沈蓓和蒋固北来得巧,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于是沈蓓和景明琛便邀请蒋固北留下来一起过节,蒋固北说这次自己来乐山是为生意,要进县城去和人谈笔生意,晚上就不借宿保育院了,第二天再过来。
一直到中秋正日下午他还是没有出现。保育院组织大家一起用当地的土方法做月饼,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河边走去,等夜幕降临,好在水边赏月吃饼。
黄昏都要尽了,他还是没有来,景明琛闷闷不乐地坐在河边树下的大石头上,手里捏着个月饼望着河水发呆。蒋固北这个人真是的,答应好了要来又不来,既然不来也不托人捎个信,今天可是中秋节呀,孩子们都在等他过节,从文问了她好几次蒋叔叔怎么还没来。更何况,今天还是……
她长叹一声,嘴里念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月不知心里事……”
背后清朗愉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诗和遐思:“景小姐心里有什么事?”
她心下一喜,却努力板住脸才回过头去,冷淡地说:“你来了。”
蒋固北没有察觉到她的故作冷淡,他长腿一迈,也在石头上坐下来,从她手里拿过那块月饼:“是你做的?”
景明琛“嗯”一声,蒋固北送到嘴边咬一口:“正好,我今年还没吃月饼呢。”
景明琛有点紧张,她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是头次做月饼,她想要抢回来,蒋固北却已经送进了口,他眉头微皱,半天,评价说:“这种月饼,给我吃就好了,还是不要荼毒孩子们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口一口皱着眉头吃完了那个月饼。
吃完后,他拍拍手,抖掉手心里掉落的月饼渣:“刚才那首七拼八凑的诗你还没念完呢,最后一句想拼哪句?”
景明琛脸一红,没说话。
她原本想拼的是“水风空落眼前花”,但现在想拼的却是“回首却见心底人”。
她才不要告诉他!
突然有几个人抬着东西朝河边走过来,远远地便喊:“蒋先生在不在?”
蒋固北站起身来走过去说了两句话,来的人便掀开了抬着的东西,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瞬间在河边弥漫开来,闻到香味孩子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看到东西一个个欢呼雀跃:“鸭子!肥鸡!”
保育院拨款有限,孩子们的日子过得清苦,乍一见这么多鸡鸭鱼肉,个个都欢喜坏了。景明琛替孩子们谢蒋固北:“让你破费了。”
蒋固北揽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笑着说:“总不能让孩子们中秋就吃你做的月饼。”
景明琛轻轻“呸”一声,从文撕扯着鸡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混地说:“我就说蒋叔叔不可能忘掉景妈妈的生日。”
蒋固北惊讶:“今天是你生日?”
景明琛“嗯”一声,带着鼻音,颇有点委屈。这是她头一次这样惨淡地过生日,过去哪一次生日不是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度过?哪怕是去年武汉局势飘摇的时候,父母也是给她过完了生日才离开武汉,那个生日也是有蛋糕有烛光,她还和爸爸跳了一支舞。
而现在呢,她布衣惨淡,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礼物,所幸还有蒋固北,但正因为有蒋固北,她和心底人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竟然这样惨淡,让她尤其觉得不甘。
蒋固北低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双手背在身后:“这可真麻烦,不知道是你的生日,连礼物也没有准备。”
他把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兜,摸出个东西来:“也只有这个东西,勉强可以当做生日礼物一送。”
景明琛眼前一亮,是那个镯子!
她欢喜得要跳起来,却板着脸学林黛玉的腔调:“我原也只配用旧的。”
蒋固北“唔”一声,把镯子往口袋里放:“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不送了。”
景明琛着急地去夺:“谁说我不要!”
蒋固北扬高了手臂逗弄她,景明琛跳起来去够,跳得太高了,脑袋“咚”的一声撞到树枝上,扑簌簌撞落了一树秋叶。
蒋固北“扑哧”笑了,景明琛捂着脑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半天,蒋固北说:“你发辫撞散了。”
比起春天来,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已经及肩,编了条麻花独辫,但比起之前的及腰长发,还是不值一提。
蒋固北说:“你要是不嫌我唐突,我给你重新编一下辫子吧。”
景明琛惊奇道:“你连这个也会?”
两个人在石头上一前一后坐下来,蒋固北扯下发绳,打散她的发辫:“你以为南荞小时候辫子都是谁给梳的?我母亲被父亲辜负后就一直沉浸在报复的幻想之中,她还在世时,我和南荞在精神上就已经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她的头发间穿梭,力量轻柔,显然是个熟手,景明琛说:“从小我二姐也最喜欢给我梳辫子……你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蒋固北轻轻笑:“我外祖父姓顾,原是上海富贾,靠做买办发家。母亲从小生活优越,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倔强性格。那时我父亲在外祖父手底下跑腿,偶然间和母亲相识,母亲便着了魔似的迷上了父亲,外祖父本来已经给她订了婚约,当然不赞同她和我父亲,她也是胆大包天,索性带了外祖母留给她的一箱首饰和父亲私奔到武汉,靠她那些首饰,我父亲开始独当一面做起生意。直到我七岁那年,母亲发现父亲在外面有了人,最让她受打击的倒也不是父亲金屋藏娇,而是她发现,这个金屋阿娇,原来是父亲在宁波乡下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人骗了,我父亲这些年与她全是逢场作戏,为的只是她那一箱首饰,她以为自己十年唱的是一出杜丽娘,却不想只是演了个杜十娘。咽不下这口气,她带着我和南荞离开了武汉,并告诉我,以后一定要以蒋家家主的身份回武汉去。”
“回到上海,外祖父已经去世,遗产也已经被舅舅败得差不多。我们原本可以自己一家子过活,我母亲却偏要借住在舅舅家,你猜她为的是什么?”
景明琛摇摇头,蒋固北嗔笑着在她脑瓜顶上轻轻拍一下:“别乱动。”
他继续说下去:“她为的是,让我明白寄人篱下是个什么感觉,唯有明白寄人篱下的难堪,才会铭记对我父亲的恨。她做到了,我真的很恨我父亲,哪怕看到他的遗嘱时我仍旧在恨他,我甚至想,他遗嘱里把蒋氏托付给我不过是无奈之举,毕竟除了我,蒋家谁还能撑得起蒋氏?与其看蒋氏被我打垮,不如直接留给我,还能博个慈父的虚名。直到那一天,在墓园里看到他旁边的那块墓碑。”
景明琛问:“是那块钱益如的墓碑?”
蒋固北回答:“是,那位钱益如先生,正是我少年时在上海遇到的贵人。我想,这大约不是个巧合吧,我的父亲,并没有遗忘过我,在我即将误入歧途时,他没有忘记拉我一把。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但他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
发辫编好了,蒋固北把发绳绕在发梢打个漂亮的蝴蝶结,景明琛探头往水里一望,天还没有黑下来,河水里还能映出人的模样,蒋固北编的发辫果然很好,她左右照了照,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东西。
蒋固北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枝带两片叶子的细细枝条,簪在她的鬓角:“可惜秋天花都谢了,否则簪一朵海棠花应该会更好。”
景明琛摸一摸鬓角:“没关系啊,明年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你再来啊。”
蒋固北含笑望着她:“好啊,海棠花开的时候,我的生日也该到了。我的生日礼物,你可要提前准备好了。”
沈蓓来后,保育院终于又重新走上正轨,恢复了往日其乐融融的氛围,一转眼就到了旧历新年,景先生是正月初一的生日,今年恰巧是他七十整寿,于情于理,景明琛都该回去,于是便向沈蓓请了七天的假期回重庆。
尽管是国运飘摇之际,但重庆仍旧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年节氛围,景家这一年人聚得非常齐,大姐带了大姐夫和孩子,明宇带了女朋友回来,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姐也回来了。
大年初一,阖家穿得花团锦簇的给景先生拜寿,外面放起三千响的鞭炮,一阵噼里啪啦,桃红色的碎纸屑落在雪地上,雪中红梅似的,漂亮得耀目,喜庆得扎眼。
吃完饭,景先生乏了先去睡午觉了,景太太宣布要带二女儿三女儿去看戏,说是爱国剧目,年轻人肯定喜欢看。
二姐冲景明琛做个鬼脸,景明琛无奈地回她一个鬼脸,姐妹俩心知,这肯定是场鸿门宴。
到剧院的时候,剧院里已经熙熙攘攘,景家一干娘子军上了楼找到自己的包厢,景明琛一坐下来,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是傅秋荻。
她在离景明琛不远的包厢,只有她一个人,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一棵盆栽的花。
景太太也注意到了傅秋荻,她小声给女儿们传播小道消息:“看到了吧?那边,大明星傅秋荻,她上个月离婚了!现在是交通部许先生的情人,听说她早就和许先生不清不楚的。”
许先生半年前刚刚升任到交通部,比起中统的身份,他更喜欢交通部的职位。
景太太继续说:“我还听说,许先生在滇缅公路上许了她老公什么好处,这才让她老公乖乖签了离婚书。”
自战争爆发以来,随着日本的不断封锁,滇缅公路作为国际公路运输渠道,在滇缅公路上跑运输也已经成为最有利可图的生意之一。
景太太接着说:“哦对了,她老公现在在蒋固北的公司里做事情,我就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景明琛苦笑,妈妈现在还在把蒋固北当仇人呢。
突然间,景太太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哟,丁太太在那边呢,我去她那边看戏,你们姐妹俩乖乖待着,我去找丁太太说句话。”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景明琛凑到二姐耳边小声说:“你信不信,肯定是去找丁太太接头了,八成又安排了什么青年才俊。”
傅秋荻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离戏开场还有几分钟时,终于有人来了。
走进她包厢的却不是什么许先生,而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板挺直像是刚从战场下来,他走到傅秋荻身边,站定后敬了个礼,然后弯下腰同她说话。
借着灯光,景明琛看见他英俊倜傥的一张脸上却有一道痂。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傅秋荻轻轻点了点头。
这年轻人大约是来传递什么消息的,传完消息人却没走,而是坐了下来。
很快,灯暗了下来,戏开场了。
那一场戏演了什么,景明琛毫无印象,她一直都在偷瞄傅小姐的包厢,她总觉得那年轻人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一幕戏落下,剧场重回光明,场下一片嘈杂,那年轻人突然探过身去和傅秋荻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捏着兰花指做手势,傅秋荻竟“扑哧”笑出声来。
灯光又暗了下来,第二幕开场了。
第二幕还没结束,又有什么人走进了傅秋荻的包厢里,和那年轻人说了句话,年轻人点点头,又和傅秋荻交代了些什么,便起身走出包厢。
他下楼路过景明琛的包厢时,突然站住了,朝他们包厢里打招呼:“景小姐原来也在这儿。”
二姐靠在椅背上动也没动,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边嗑瓜子一边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回应:“哟,我以为谁呢,原来是您哪。”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二小姐别自作多情啊,我是向三小姐问好呢。”
景明琛蒙了:“你是?”
还不等那年轻人回答,突然间熟悉的笑声传来,渐渐近了,二姐脸色骤然一变,把手里的瓜子往桌子上一撒,一把拽过年轻人按在沙发上,手臂往对方肩膀上一揽,头靠上对方肩膀,左手抓一个橘子送到对方鼻子底下,娇滴滴地说:“我剥得指头尖儿疼,你帮我剥。”
景明琛愣住了。
刚到包厢的景太太和丁太太也愣住了,跟着他们来的男人更是一脸尴尬。二姐又往年轻人身上靠了靠,声音甜腻腻地说:“妈妈,丁伯母,跟你们介绍下,这是我的男朋友林羡鱼。”
林羡鱼眉毛玩味地一挑,配合地演起了戏:“两位伯母好,我是明嬛的男朋友,林羡鱼。”
他把剥好的橘子往明嬛嘴巴里送,顺势在她的下巴上狠狠捻了一下。
回到家,明嬛恶狠狠地洗了三次脸,景明琛笑着劝她:“再洗脸皮都要搓破了。”
明嬛这才气呼呼地往床上一躺:“这个姓林的,竟然敢借机占我便宜!”
景明琛好奇地问:“他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明嬛言简意赅:“他能是什么好人,战场上的逃兵,中统的臭特务。”
景明琛“哦”一声,突然想到件事情,明嬛是军校毕业的,沈蓓那位姓顾的朋友失踪时人也在军校做教官,虽然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武汉,但同出黄埔,或许明嬛有些线索也不一定。
她翻出照片,问明嬛:“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明嬛拿过照片仔细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梅教官吗!”
景明琛精神大作:“你认识他?他现在人在哪儿?”
明嬛却突然警觉起来:“你怎么得到的这张照片,是谁在打听他?”
景明琛把沈蓓所讲的那些往事娓娓道来,听完故事,明嬛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认识他,也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那句话,我若见到他,会替你转达。”
景明琛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问二姐:“你到底在政府里做什么呀,为什么天天不着家?”
明嬛笑了,她亲昵地拽一拽景明琛的辫梢:“总归没做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