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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庆重庆(上)(1 / 1)

蒋先生:

见字如面,你上次寄来的信已经收到,随信所附小三子的成绩单我也已经看到。小三子偏科严重,尤其英文,你英文水平亦是泛泛,难以教导他,不如请位家庭教师(不许请女的!)

……

青衣江水已经回暖,乐山三月的海棠也都开好了,随信寄一朵头批盛开的海棠花给你,你若想见更多,就亲来乐山吧。

寄花人:景明琛

景明琛把信装进信封暂放进抽屉里,打算明天进县城寄出去,关抽屉前她看了一眼里面,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几封信,都是蒋固北写给她的。从两年前第一封书信往来起,他们就保持着每个月一封通信,雷打不动,已经成为习惯。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景明琛推门出去,只见院子里沈大娘正拉着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穿一身白色长衫,手拿草帽和文明棍,一副造作的斯文派头。见到景明琛出来,他惊喜地喊她:“景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竟是那年在昆明遇到的贵人乐聆。

沈大娘很是惊奇:“你们两个竟然认识?”

景明琛忙把那年在昆明受乐聆帮助的事情向沈大娘道来,听完后沈大娘颇受安慰:“你这个小东西总算还没坏彻底,你娘在地底下也好歹有点安慰。”

乐聆满脸不乐意:“您瞎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就成坏人了。”

沈大娘激动起来,手指头戳上乐聆的脸:“你没干什么那你脸上是什么?”

景明琛仔细一看,果然,乐聆脸上有几块瘀青,像是被人给打的。

乐聆自己却满不在乎的模样:“是是是,我是个坏东西,我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脸上就是犯案时叫人逮住给打的,行了吧?”

见他这样,沈大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他在保育院里溜达着,自己便回了厨房准备午饭。

沈大娘走开后,乐聆才又眉开眼笑起来,他问景明琛:“你那年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景明琛刚要回答,有人却抢了她的话:“那是当然,她找到的人就在你眼前呢。”

是蒋固北。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朝他们走过来,攥住景明琛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后面一挡:“在下蒋固北,是景小姐的未婚夫,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乐聆的脸色一僵,半晌,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叫乐聆,是个生意人,跟景小姐在云南有过一面之缘。”

寒暄过后两人回到景明琛的房间,景明琛埋怨蒋固北:“你这个人,刚才怎么浑身都是刺。”

蒋固北不以为意:“那个叫乐聆的不是什么好人,我在上海时见得多了,油头粉面举止造作,眼神轻浮神态油滑,一看就是个靠吃女人软饭过日子的拆白党小白脸。”

景明琛惊讶:“你还真会看人!”

她把那年在饭馆里听人说乐聆的话告诉蒋固北,倒不是为了说人是非增添谈资,而是听蒋固北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许太太”“许次长”,她觉得这件事情应当让蒋固北知道,她问:“你说,这位许次长,会不会就是你生意上那个金先生的姐夫,也就是中统局的许先生?”

蒋固北沉吟片刻:“许次长确实有一位夫人与他分居多年,传闻她人就在云南,莫非乐聆真的是她的姘头?等我回到重庆,叫阿大去查一下。”

景明琛又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乐山?我这个月的信还没寄出去呢。”

蒋固北说:“蒋氏要在乐山盖房子,我是为生意来的。你的信呢?既然还没寄出去,那就直接给我看吧。”

景明琛忙挡住抽屉:“那可不行,信怎么能当着面读呢。”

蒋固北把她拦腰一抱放到桌子上坐下,得意地笑着一手拉开抽屉拿出那封信:“我不当着你的面读,我晚上自己悄悄地读。”

他又眼尖地看到一沓手稿:“这又是什么?”

景明琛趁机抢过去:“是我翻译的《双城记》,保育院事情太多了,过去一年了才翻译了几章,估计猴年马月才翻得完。”

原来她还记着去年说的要给他翻译中文版《双城记》。

景明琛却想起点别的事情来,她眼神惆怅:“不知道关小姐怎么样了。”

自从离开保育院后,关小姐一封书信也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寂静之处必更寂静,热闹之上也必更热闹,先是乐聆来了,然后蒋固北来了,紧接着,四海电影公司的人也来了。

四海电影公司是来保育院拍摄纪录片的,他们想要拍一部关于全民抗战的纪录片,保育院也在取材范围之内。

一时间,小小的保育院热闹得如同初春的花园。

乐聆那日被蒋固北以“未婚夫”三个字挡住后,只气馁了一天,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对景明琛献起殷勤来,景明琛不知他目的,难免有些回避。

一天,乐聆问景明琛:“你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

景明琛忙解释:“不是,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乐聆却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躲我像躲瘟疫?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但我也是被逼的呀,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坏坯子。”

他把自己的身世向景明琛道来,他是贫苦家庭出身,幼时因为家里养不起,便将他签了生死状送进了戏班子。艰苦学戏整十年,能想象到的苦都吃了,想象不到的苦也都咽了,万万没想到十几岁时赶上倒嗓,求神拜佛,到底嗓子还是毁了,成为乐老板的梦是彻底碎了。戏班子见他前途尽毁也把他赶出了门,他整个少年时光全为戏活着,没有半点别的手艺。他唱的是小生,唱柳梦梅唱李益,只晓得谈情说爱,人生如戏,他把戏台上的柔弱秉性带进了戏台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肯要。好在他有张俊俏的讨有钱太太喜欢的面孔,许太太一眼就看上了他,把他招在麾下,供他吃穿,还在自己开的运输公司里给他一席之位。

景明琛听得有些同情他:“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孤苦少年,你现在有些积蓄也有些人脉,没有想过离开许太太自己做事业吗?”

乐聆苦笑:“你以为我不想?许太太对我难道是真心?不过把我当条哈巴狗罢了!”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你看我这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真当是做坏事给人打的?不过是得罪了许太太罢了。这位许太太性格暴戾,稍不顺她的意就是一顿打。”

景明琛吓了一跳:“那你还不赶紧离开她!”

乐聆摇头:“我可不敢,待在她身边顶多是挨打,要离开她惹怒了她,兴许连命都没了。”

他凑近景明琛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景明琛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他说:“我亲眼见到过许太太指使手下去杀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借了她的高利贷没钱还,活生生被打死。”

四海电影公司的人只在保育院待了一星期,取材便结束了。送走了他们,紧接着乐聆也不情不愿地回了昆明,蒋固北在乐山的生意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也要启程回重庆。

站在门口送电影公司的人走的时候,沈蓓颇有些惆怅:“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就像花儿一样,忽然间都开了,忽然间又都谢了。”

景明琛却不这么看:“哪儿的话,海棠开完牡丹开,牡丹开完石榴开,都说开到荼@@花事了,但荼@@谢后还有菊花开呢,都说菊花开后百花杀,但冬天里不照样有蜡梅在。”

沈蓓笑一笑,没有说话。

一阵清脆铃声近了,邮差骑着车在保育院门口停下来:“沈先生,正好,您的信和包裹。”

沈蓓接过信和包裹,一看上面的邮戳,一边拆信一边笑着对景明琛说:“空军大队寄来的信,多半是月儿的家书,这孩子真是恋家,距离上封家书才过去半个月都没有呢。”

抽出信封里的东西,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信纸飘飘坠落在地上,海棠花瓣随风落下,带着叹息,轻轻地飘落在“阵亡通知书”几个大字上。

随信寄来的包裹里,是翼明弓的遗物。

他的遗物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本日记一支钢笔,还有几个相框。

几个相框里,分别是他自己的照片,在笕桥航校毕业时与同学们的大合照,与母亲的合照,以及父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景明琛的目光移到一个相框上,突然怔住了。

那是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正坐在钢琴前弹奏。是宜昌那一夜吧……他的战友在她无所察觉时拍下了她的照片,后来照片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一直放在相框里,和他的至亲挚友们一起,放在他的床头。

握着相框,景明琛不禁有些茫然。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景明琛乍一受惊吓,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摔散了架,景明琛蹲下来去捡,捡起照片却又怔住了。

半晌,她的眼窝里滚落出两行热泪来。

在那照片的背后写着两行刚劲有力的字:北定中原日,与卿共舞时。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年前宜昌的那个夜晚,英俊的飞行员含笑望着她,对她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她亦听到自己郑重的回答: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她还欠他一支舞呢,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来跳这支舞了。

她握着那张照片跪坐在地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蒋固北从县城里回到保育院的时候,景明琛还在哭。

蒋固北一进保育院就听说了院长儿子战死的事情,他走进景明琛的房间,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看到背后的题字,轻轻地叹息一声,捏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扶她站好。

他轻轻擦拭掉她满脸的泪痕,轻声说:“你就把我当成他,来陪他跳那一支欠他的舞吧。”

他往后退一步,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景小姐,我是空军大队的战士翼明弓,盼望你今夜能与我共舞。”

翼明弓的阵亡通知书寄到后,沈蓓就病了。

她孀居多年,独自把儿子带大,儿子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垮塌。

她身体本就不好,有多年肺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一个月后,医生走出她的房间,对景明琛摇摇头:“就在这几天了。”

景明琛鼻子一酸,她走进屋子里,一进去就嗅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

沈蓓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正在看相框,相框里是她和亡夫年轻时的合影。

见景明琛来,她露出个虚弱的微笑:“你来啦,大夫都说了什么?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先生和月儿都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了,去跟他们团圆也挺好。”

她摩挲着照片里亡夫的脸,眼睛里满是柔情:“我和先生是娃娃亲。后来他出国留洋,我却仍旧是个乡下采桑女。我原以为他会赶时髦退亲,谁想他竟没有。嫁给他的时候我很忐忑,原以为会过不到一起去,没想到竟很恩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后来他对我说,他第一眼见我时也很欢喜。我见过很多被退亲的乡下姑娘,遇到先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却也没想到,没过几年他就撒手而去。”

“先生是个有志之士,他志在办报纸启发民智,却因触犯报律下了前清的大狱,更被判终生不得办报纸,出狱后,他忧愤交加离我而去。几年后大清亡了,我便想,先生命真苦,偏偏没熬过那几年。我想着,既然办报是他的夙愿,我这个未亡人就妻承夫业好了。我读书不多,只认得些字,为了办报,我又去读书,一边抚养月儿一边学习,终于在先生走后的二十年办起了报纸。《针石日报》,我先生当年办的报纸也叫这个名字。”

提起往事,她灰败的脸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辉来,景明琛望着她,这五十余岁的孀妇,在说到“先生”两个字时,眼睛里不仅有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少女般的羞怯。在她的爱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十几岁心怀恋慕的小姑娘,然而背过她的爱人,她又可以是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战士。

景明琛从未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先生,竟有这样的经历。

沈蓓把相框扣在胸前:“我是个旧式人,你们这一代人所倡导的自由恋爱精神独立什么的,我全然不懂,我的世界就是围绕着先生转的,我一直自觉无愧于先生,却没有想到月儿会先我而去,我竟没能给先生保留下他们翼家的血脉。”

景明琛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翼长官虽然英年早逝,但他为千千万万个家庭保留了血脉,你先生会以他为傲的。”

沈蓓虚弱地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沈蓓长辞于世。

她去世时,景明琛陪在她的身边,最后的回光返照,景明琛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散发着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仰慕和眷恋,她轻轻地,用初恋少女般的口吻说了一句“先生,你来啦”,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乐山保育院的海棠花谢了。

一个月后,新的任命书送达,景明琛被任命为新一届院长。

她搬进了院长房间,一个月前沈蓓在这里去世。

推开门,昏暗光线里,她仿佛又看见沈蓓,沈蓓穿着素色的格子棉旗袍,微微弓着背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写信。

景明琛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八月的一天,保育院突然有故人来。

其实说是故人也可,说是陌生人也可,景明琛知道他名字,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仅限于此。

来的人,正是那年春节时在重庆剧院里见过的林羡鱼,二姐口中的“战场逃兵”“中统特务”。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景明琛困惑不解。

林羡鱼肃穆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怅惘,他低声问景明琛:“有些话要同三小姐说,保育院人多耳杂不便开口,三小姐可否找个僻静处?”

景明琛不解其意,却仍旧说:“那么去江边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步行到江边,隔江遥望着大佛,林羡鱼停下脚步,叹一口气:“三小姐一定不记得我了吧。”

景明琛勉强笑一笑:“哪里的话,上次在剧院见面,印象深刻。”

林羡鱼摇摇头:“不,我与三小姐头次见面不是在剧院,只不过三小姐不记得罢了。说起来,三小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明琛不解,林羡鱼淡淡一笑:“民国二十六年我在战场上打仗,有一次受了伤被送到陆军医院治疗,抬下车时已经没有呼吸,其他护士认为我已经死了,要把我直接送到停尸间。是三小姐坚持认为我还有救,羡鱼才得以保全这条性命。”

往事渐渐浮出脑海,景明琛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她是记得有这么一件往事,但当年陆军医院伤员往来频繁,她也不过是个去采访的记者,那时林羡鱼重伤,全身包裹着绷带,面目也看不清晰。

见她终于想起,林羡鱼嘴角微翘:“对于三小姐来说这或许微不足道,在你所做的好事里算不上什么,但对我来讲却是重生之恩,我一直想报答三小姐。”

景明琛摆手:“说什么报答,你当时是战场上杀敌的好男儿,保家卫国,有你们才有其他人的安稳生活,若说起来,倒是你先有恩于我,只是,你为什么成了……”

林羡鱼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一个热血战士怎么成了一个中统特务。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说:“这次,我是受二小姐嘱托,来给三小姐捎一句话。”

二姐?景明琛精神一振:“我二姐说什么了?”

林羡鱼回答她:“二小姐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话,景明琛咀嚼了半天,才醒悟过来,上次和二姐见面,自己委托她给沈先生少年时的朋友顾灵毓带一句话。二姐这个“他知道了”,想必说的就是这个,她把话带到顾灵毓耳朵里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托林羡鱼来传话?上次见面,她对林羡鱼还颇为不屑。

景明琛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问林羡鱼:“我二姐怎么了,为什么要托你带话?”

林羡鱼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眼神里似有哀戚。

半晌,他终于开口:“三小姐……节哀。”

两个字如轰雷掣顶般袭击了景明琛,景明琛浑身都在发颤,她不敢相信,过了很久才终于从唇缝里抖出两个字:“什么?”

林羡鱼怜悯地看着她:“三小姐,我此来乐山,一为带话,二为报丧。二小姐五天前去世了,临终前托付我来乐山找你,替她传话,并且向你报丧。”

景明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喉咙变得很干,每说一句话都像有石子刮擦着喉咙:“我二姐是怎么死的?”

林羡鱼斟酌着字句,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关于二小姐的工作,三小姐和景先生景太太怕是只知道她在政府里做事情吧。实际上,二小姐的具体工作,是军统特工。我与二小姐相识,正是因为一些中统和军统工作上的摩擦。但二小姐又不只是军统的人,她实际是共产党安插在军统内部的特工。二小姐潜伏这些年一直没有出什么差错,直到前不久,一次共产党的秘密会议,中统从线人那里得知了会议时间和地点,赶去抓捕,没有想到,竟抓到了断后的二小姐。”

“中统军统素来不和,摩擦甚多,见抓到个军统特工,自然是觉得抓到了军统的小辫子,喜不自胜。二小姐被中统秘密关押,企图从她嘴里撬出些东西,我也参与了这次抓捕行动,是审讯二小姐的人之一。二小姐平时与我在工作上多有摩擦,一向瞧我不起,但关键时刻无人可托,只好托付我。有一次我单独审讯时,二小姐拜托我,若她身死中统狱中,叫我来乐山告诉你‘他知道了’四个字,向你报丧,并且转达你,不要向父母传达她的死讯。”

“三小姐,虽然我不了解二小姐所信奉的主义,但我必须说,二小姐是好样的,她受尽了酷刑,却一个人也没有供出来。”

“直到弥留之际,审讯她的人才从她嘴里听到一个模糊的名字,后来,他们在关押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被稻草遮着的地板上用手指蘸血写的字,反反复复全是一个名字。那群蠢货高兴坏了,立刻去调查了这个名字,嘿,你猜怎么着,调查结果出来,这个叫梁亭月的人是个军官,早在民国二十七年就在徐州会战里殉国了。费尽心机只调查出一个死人,那帮废物气坏了……三小姐,冒昧问一句,这位梁亭月是谁?”

景明琛颤抖着嘴唇:“他是我二姐喜欢而不得的人。”

长久的沉默后,林羡鱼淡淡地一笑:“果然如我所料。二小姐心里爱慕着一个殉国的英雄,难怪会鄙薄我这样的战场逃兵。”

景明琛喃喃道:“林先生,我想自己静一静。”

林羡鱼点点头,向她敬一个礼,转身离去。

景明琛失魂落魄地沿着青衣江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听见天上闷雷滚过,很快大雨倾盆而下,她也不闪避,就在滂沱大雨里如行尸走肉般地走着,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腿很软心里很空。

她想起了那一年受二姐的委托送香囊给梁亭月,从来都明艳泼辣的二姐脸上竟然带着些小姑娘的羞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看上去潇洒不羁的二姐,从少女时代起就在爱慕着一个人了,从她在广州黄埔时对那人的偶然一瞥开始,她就爱慕着那个人,甚至为他考了军校。

她还记得她把梁亭月委婉的拒绝带给二姐时,二姐的眼睛里全是失落,脸上却带着勉强的笑,喃喃地说:“也好,从此就更没什么羁绊,可以放心大胆去干了。”

她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到如今才懂,原来二姐说的是,求爱情不得的她,可以为自己的主义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了。

她还想起,就在小梁军官重返战场的那一晚,她半夜醒来,透过那个小小的墙洞,看见二姐在抽烟,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烟雾缭绕里,她的背影如此落寞。

还有那一年,二姐离开武汉前,去保育院认捐孩子,她哪里是去认捐孩子呀,她无非是为去看看梁亭月的儿子罢了,她认捐了从文,诱哄从文喊自己一句妈妈,但直到死,她都没有听到从文的这句妈。

她可怜的二姐呀。

从小她与二姐关系最好,大姐是端庄淑女,与她年龄相差也大,总是半个母亲似的端着架子。二姐虽然嘴上总调笑她是三傻,但会陪她一起疯一起玩,他们在武汉的那幢老房子,二姐和她的房间挨着,两个人一起悄悄在墙上挖了个洞,半夜里睡不着传纸条通消息,那些关于梁亭月的心事,都是二姐用纸条从那个洞里向她传递的。她和二姐打过枕头架,又笑又闹,打得漫天里飘羽毛。冬天里难得下一次雪,二姐起得早,先下去兜一圈,攒着满手的寒气,跑到她房间里来,把冰冷的手伸进她脖子里叫她起床……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景明琛扑倒在地上,脸朝下跌进一个水洼,这才终于攥着落叶和泥土痛哭出声。

哭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中,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抱了起来。她不需要看也知道那是谁,那个人总是在她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他和她相隔千里,他也总有办法在她需要时到她身边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胸膛上流泪:“二姐死了,是被中统局害死的。”

蒋固北不说话,只是无言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过了很久,景明琛说:“二姐托中统局的林羡鱼来给我报丧,告诉我说,不要把她的死讯向父母说。蒋先生,阡陌死的时候我也在,只有我和你知道他不在了,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的痛苦,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懂得,你的心里该有多苦啊。”

蒋固北没有说话,半天,他捧起她的脸,凑近了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然后望着她,郑重地,轻轻地说:“景小姐,你的秘密,从此也交给我保管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这半年里景明琛过得心惊胆战,生怕父母会知道二姐去世的消息。好在到底没有被发现,想必中统顾忌着景先生党国元老的身份,怕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隐瞒了二姐的死讯,而军统方面更是巴不得从未出过这档子事,也对外封锁了消息。父母那边,二姐本就是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因此虽然半年没有露面,父母倒也没有疑心,只当是她又受公派去了外地。

一近年关,母亲催景明琛回重庆过年的信就接二连三地寄来。

景明琛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应当帮二姐尽孝,更顺从母亲才是,另一方面她又怕回到重庆面对着父母,会想起二姐,会难过,会瞒不住。

最终,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她才磨蹭着回到重庆。

一进门,她便听到了母亲的笑声,走到客厅,竟惊诧地发现林羡鱼也在。

她不觉紧张起来,林羡鱼来做什么?

见她回来,母亲忙站起身来,嗔怪着说:“你还知道回来!”

母亲又回头笑着向林羡鱼说:“你看,我们家女儿都不听话,老二这个样子,老三也这个样子。”

景明琛同林羡鱼交换一个眼神,林羡鱼示意她少安毋躁,景明琛耐下性子坐了一会儿,等到林羡鱼告别时立刻假借送他蹿了出去。

一出景家门,景明琛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先生,你来我家是为了什么?”

林羡鱼说:“没什么,只是来告诉景太太,说二小姐在外地执行公务赶不回来过年,托我来说一声。”

景明琛狐疑地望着他:“我母亲何以信你?”

林羡鱼淡淡一笑:“难道你忘了,二小姐曾经对你母亲假称我是她的男朋友。二小姐性子别扭,有话不同亲生母亲说,反而只告诉男朋友,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的。景太太果然信了。”

景明琛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她打量着林羡鱼:“你对我二姐倒是很了解。”

林羡鱼苦笑着摇摇头,他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冬日树,轻声道:“我与二小姐,既是敌手,也是知音。”

景明琛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家,去楼上看父亲。

外人走后,景太太才卸下那副面具露出忧惧的面孔来,她坐在景先生床头垂泪:“要不然怎么要你今年过年一定回来,理查德大夫说,你爸爸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父亲的病这一年来恶化严重,到现在已经是睡的比醒的多,一天里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就像现在,景明琛和母亲都坐在他身边,他却睡着。

景明琛对母亲说:“您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儿陪一会儿爸爸。”

母亲依言离开,景明琛坐在床边看着父亲,突然间,睡梦中父亲抽搐了一下,含混地喊出一个名字。

他唤,明嬛,明嬛。

景明琛潸然泪下,她握住父亲的手,轻声回答他:“爸爸,我在,我在。”

晚上理查德和顾南荞来看了一下景先生,景明琛送他们离开时,理查德对景明琛说:“景先生状况不大好,如果能熬得过春节或许有救。”

言下之意,人如烛光熄灭之时,就在这个春节里了。

景明琛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她憎恨这一年,这一年里离开了太多人,翼明弓、沈蓓、二姐,现在又轮到父亲。

她还记得上一个春节,那时多快活,谁料到,一转眼,如锦鲜花凋谢,烹油烈火熄灭。

景先生是在大年初二殁的,前一天他刚过完生日。

景家早有准备,事到临头倒不至于慌乱,但至亲之人离世这件事情,无论做多久的心理准备,事情到来的那一瞬,仍旧是锥心之痛。

景家有明宇和大姐夫两个男人主外,又有母亲和大姐主内。景明琛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便成了闲人一个,只需跪在灵堂前守孝即可。

景先生身为立法院元老,又曾在大学任教,前来吊唁的政商学界名流数不胜数,景明琛跪在地上,木木地看着一双双皮鞋来了又走,直到一双鞋子停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明琛,你要珍重。”

景明琛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回答:“我知道。”

这是她回到重庆后第一次见蒋固北,于她而言,他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只需要站在那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她便能得到安慰。

战争时期,连丧事也从简,景先生的葬礼很快便结束了。

下葬的当晚,景家一家人齐聚在餐厅吃晚饭,景太太看了一圈,突然哭了:“明嬛这个死丫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那么不孝,爸爸死了都不回来看一眼。这么不孝,干脆死在外面好了。”

景明琛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桌布,她咬着牙使劲憋着眼泪,不敢哭出来。

她想起爸爸去世前,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爸爸突然回光返照,问她:“小囡囡,你老实告诉爸爸,你二姐是不是不在了?”

他已经病卧床榻整三年,断无可能听到什么风声,但父女之间自有心灵感应。二姐从小个性别扭最喜欢和母亲犟嘴,但对父亲却乖巧崇拜。

景明琛心知瞒他不住,便点头默认了。

爸爸叹一口气:“你们姐妹三个里,我最担心的一直是她,你大姐是个大家闺秀,性情贞静,你呢,爸爸一直相信你傻人有傻福,只有你二姐,她像团火,总是过分地燃烧自己,爸爸总担心她烧着烧着就熄灭了,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先我一步走了。”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小囡囡,难为你了,继续把这件事情瞒下去吧,别让你妈妈知道,连续失去两个亲人,她受不了的。你别看她平时喜欢和你二姐斗嘴,但她心里其实很爱你二姐。”

她答应了父亲,一定要暂时把这件事情瞒下去,等到母亲的伤痛稍有平复再想办法慢慢告诉她。

她答应了两个人,所以必须瞒下去,哪怕现在妈妈一口一个死在外面地说二姐,她也不能替二姐说一句话。

大家沉默地在母亲的哭哭啼啼中吃完了这一顿饭便各自回房了。

景明琛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挨到半夜却毫无睡意,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下楼,走出了家门。

她向着北公馆的方向走去,三更都已经过了,想必蒋固北也睡了吧,他睡了也没关系,见不到他人也没关系,只要靠近他,她就觉得安慰,她现在太需要安慰了。

她没有想到,北公馆的灯竟然还亮着。

二楼蒋固北的书房散发出温暖的黄色光线,她站在大门外望了很久,按响了门铃。

不多时便有人下楼来开门,是蒋固北,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推开铁门握住她冰冷的手:“你来啦。”

景明琛仰脸朝他笑:“你怎么还没睡?”

蒋固北牵着她往里走:“我在等你呀,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捏一捏她的手指,低声说:“明琛,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我这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蒋固北早已命人为景明琛收拾好客房,景明琛洗漱后便睡了,走了这许多路到北公馆来,她也真的累了,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窗纱照射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手臂上,景明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有仆妇来敲门:“景小姐,下面开饭了,您要起床吃饭吗?”

景明琛回答说马上就起,关上门立刻换好了衣服,在客房盥洗室里洗漱完毕后就下楼去了餐厅。

一进餐厅,就听见有人喊着“妈”扑了过来,景明琛被抱起来转了个圈儿。她头昏眼花地刚落地,一抬眼,就看见蒋固北黑着脸把人拽了回去:“你都多大了还这样跟你妈撒娇,一百多斤也不怕把你妈撞飞。”

小三子便挠着头“嘿嘿”地笑。

景明琛仔细看他:“半年没见而已,你又长高了。”

距离从宜昌捡他已经过去了五年,小三子也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他个头蹿得快,每次见面都拔高了一截,景明琛听他喊妈都觉得臊得慌,她才多大年纪,哪来这么大个儿子!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早饭,小三子问景明琛:“妈,你怎么没把从文带来?”

景明琛勉强一笑,她原本是打算过年带从文回家的,但考虑到家里一片人仰马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对蒋固北说:“林羡鱼收殓了二姐,悄悄埋在了墓园里,我想过几个月带从文来一趟重庆,去祭拜下二姐。”

蒋固北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景明嬛对他说景明琛就托付给他了,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点点头:“好。”

景明琛把视线移向小三子:“你过年就要毕业了吧,有没有想好考哪所大学?”

小三子叹了一声捂住脸:“有什么比你妈曾经是你老师更可怕的事情?答案是,没有!”

景明琛敲了一下他的头:“少打岔,你到底想好没?”

小三子放下手:“我不打算考大学。”

景明琛拧起眉头:“你说什么?不考大学你要干什么?”

小三子正色道:“我想参军。”

景明琛把筷子重重一放:“我不允许,你怎么还没放下这个念头?”

小三子着急道:“我都十七岁了!过去你说我小,现在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景明琛语塞,半天,她轻声说:“我承认,是我自私了,只是,我这一年失去太多亲朋好友了,战场那么危险,我怕你会像从文的爸爸、沈院长的儿子那样,一去不复返。”

小三子的语气也软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你当初选择做保育院的老师,难道你的父母没有想过给你安排更安逸的工作吗?但他们最终不是也尊重了你的选择吗?”

景明琛看着他,骤然想起两年前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瞬间泪凝于睫,景明琛哽咽着对小三子说:“你要保重,一定要平安回来。”

突然有人按门铃,管家去开门,不多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固北,这次我遇到大麻烦了。”

看到坐在餐桌前的景明琛,来人顿时噤声,抱歉地对蒋固北一笑:“打扰你们吃饭了。”

来的人是傅秋荻。

她一身淡青色旗袍,外搭着白色裘皮大衣,端庄而清丽。

景明琛久闻她大名,曾经一度“傅秋荻”三个字是盘旋在她心中的阴影,但真正像这样面对面,倒是头一次。

要是在以往,见傅秋荻如入自家门般出现在蒋固北家,还这样亲昵地称呼蒋固北,她的心里肯定要犯嘀咕,但云南之行后,她和蒋固北已经互表心意,再不会对蒋固北起疑。她站起身来问蒋固北:“要我和小三子回避下吗?”

蒋固北对小三子说:“你去楼上温书吧。”

他按住景明琛的手,对傅秋荻说:“明琛不是外人,可以信任。”

傅秋荻点点头,对景明琛报以微笑。

客厅里只剩下蒋固北、景明琛和傅秋荻三个人,傅秋荻迫不及待地从手包里拿出个东西打开来放在桌子上,景明琛的眼睛瞬间一亮。

那是一枚钻戒,主钻足有鸽子蛋大小,闪烁着熠熠光辉。

蒋固北蹙着眉头问:“这是?”

傅秋荻愁眉深锁:“是许先生送的,他向我求婚。”

景明琛险些惊叫出声。

许先生和傅秋荻的传闻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她原以为许先生对傅秋荻不过是捧戏子的态度,没想到竟还真想娶她进门。

蒋固北倒不意外:“那年他逼老姜和你离婚,我就料到会有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傅秋荻满眼彷徨:“我不知道。我是万万不愿意嫁给他的。老姜不在重庆,我只能找你商量。”

蒋固北安慰她:“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着急。许先生那边就暂且拖着,找个借口好了,说和老姜离婚不过两年,如果现在就和许先生订婚,恐怕会招来非议。就拿军统做幌子好了,说许先生正值升迁之际,怕军统会以此为把柄,给许先生的仕途带来影响。你先回去,让我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傅秋荻愁眉不展地离去后,蒋固北也陷入了繁难之中。

景明琛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事情很棘手吗?”

蒋固北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边:“棘手,假如秋荻真是传闻里那样水性杨花,假如姜韬真是流言里那样没有心肝,那倒罢了,偏偏不是这样,这两位鹣鲽情深得很。姜韬是我的中学同学,原本也是沪上小开,家境优越。秋荻是普通家庭出身,那时在女校读书。我们是在一次郊游中认识的,老姜和秋荻一见钟情,本来打算一毕业就结婚,但谁知老姜家为他安排好了亲事,秋荻家也觉得齐大非偶,要秋荻和远房表哥结婚,为了在一起,两个人都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日子起初过得很艰难,全靠老姜做文员的一点工资维持生活,所幸秋荻被喜乐电影公司的星探看中,邀请她去拍戏,一举成名。但成名后各种登徒浪子也接踵而至,这些年他们打发掉了不少狂蜂浪蝶,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直到这次这位许先生,来头实在太大,手段又着实强硬。我想了想,竟想不出方法来帮她,许先生是金先生的姐夫,恐怕在许先生这里,我自身都难保。”

景明琛不解:“听你所说,姜先生和傅小姐伉俪情深,可我在武汉时也确实见到姜先生出入舞厅和舞小姐厮混呀。”

蒋固北摸摸她的头:“这其中自有缘由,我暂时不便同你说,你不会怪我吧?”

景明琛乖巧地回答:“有什么可怪的,你又不会骗我,不告诉我,一定也是为我好。”

蒋固北满意地一笑,揉一把她的头发:“乖。”

他收回手,看着手心,皱着眉头:“我说景小姐,你多久没洗头了。”

景明琛脸一红:“在灵堂里每天被香薰,头发出油有什么稀奇的。”

蒋固北牵住她的手:“走,今天天气暖和阳光好,带你洗头发去。”

他牵着她走到花园里,吩咐仆妇提一壶热水来,冷热水参半灌进花洒里,自己提着花洒给景明琛浇水洗头发。这一天阳光甚好,水从花洒孔里喷出来,被阳光一照,折射成一道道彩虹。蒋固北说:“你头发长得真快,要及腰了,再长一年就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差不多了。那时候你梳了麻花辫,真好看。”

景明琛在重庆待了一星期便启程回乐山了,走之前的那一晚她又溜出来去北公馆借住。

半夜被渴醒,她下楼去倒水喝,路过书房却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轻轻推门进去,蒋固北正伏案写东西,她走近了看。蒋固北察觉到有人,回过头来:“是你,怎么醒了?”

景明琛问他:“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呢?”

蒋固北惨淡地一笑:“没什么,在写信。”

景明琛拿过信纸,看见上面的内容,喉头顿时一哽。

“母亲大人在上,我在伦敦一切都好,前段时间和同学一起去郊游……”

他在冒充蒋阡陌给小妈写家书。

在家书里,蒋阡陌还好好活着,在异国他乡,有一群好同学,沐浴着康桥的微风。

他原本是可以有这样的人生的。

蒋固北把笔往桌子上一丢:“说来也怪,从小受母亲的影响,我恨毒了父亲这边的人,包括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在我母亲的教导里,这个弟弟是我最大的仇人,是我成为蒋家家主最应该铲除的障碍。但在灵堂里第一次见他,我就觉得他很亲切,我一点也不讨厌他。后来父亲去世,所有人都说是我步步为营逼死父亲,小妈更是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只有阡陌,他背着他母亲跑到巴公房子找我,见面就喊我哥哥,说他知道父亲的死和我无关,父亲沉疴多年,不过是实在熬不住了罢了。他说他打听到了我和蒋家的纠葛,觉得他对不住我们母子三个。”

“我心里虽然很乐意亲近他,但起初还是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不理他,他倒也不气馁,天天都往我那里跑,一直到我肯回应他那句哥哥。”

景明琛抱住他的手臂:“从小我和二姐关系最好。大姐受妈妈教导,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说是姐姐,我觉得她更像妈妈,不像个同辈人。二姐比我大六岁,却好像只比我大一岁似的,爱玩爱闹,虽然嘴上老是喊我三傻,但一点也不嫌弃我傻。在武汉的家里,我和二姐的卧室挨着,她和我一起背着妈妈偷偷挖了个墙洞,晚上我们悄悄传纸条聊天,像做特务似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是个特工。”

蒋固北无言地抱着她,他亲了亲她的头发,半天,说:“下个月,我亲自去乐山接你和从文来拜祭二姐。”

三月里,蒋固北果然亲自来了趟乐山,接景明琛和从文去了重庆。

从文这是第二次来重庆,上次来还是从宜昌过来的时候,时间都耗在了医院,这次到重庆就仿佛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什么都想买。景明琛跟在他身后跑,路过卖报的,只听见报童喊:“特大花边,特大花边,政府某官员欲纳某女明星为妾,背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利益交换?”

景明琛停下脚步,买了张报纸,忙打开花边新闻那一页浏览。

新闻说的是某政府官员与某女明星交往密切,近日更传出纳妾传闻,某女明星原本有丈夫,两年前离婚后相传去了滇缅公路附近做生意,现在该官员要与女明星结婚,不禁令人怀疑当年离婚事件的真相……虽然用的是化名,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影射许先生、傅秋荻和姜韬。

正好蒋固北赶上来,景明琛问他:“这是你干的?”

蒋固北拿过报纸粗粗浏览一番,蹙着眉头:“不是我。”

竟然不是他,那会是谁?

怀着疑惑三个人来到墓园。

林羡鱼把景明嬛安葬在了墓园的角落里,墓碑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她的名字,只简单地刻着三个字:蝴蝶兰。

这是她作为特工的代号。

望着那三个字,景明琛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她知道二姐为什么要用这三个字做代号。二姐最爱元杂剧《拜月亭》,《拜月亭》里女主角名叫王瑞兰。

拜月亭,梁亭月,王瑞兰,蝴蝶兰。

她擦一把眼泪,对从文说:“从文,跪下磕个头,喊一句妈。这里面是你的认养人,你应该喊她一句妈。”

从文没有像五年前在武汉时那样抗拒,他乖巧地跪下来,对着墓碑喊了一声“妈”。

蒋固北蹲下来,看了看墓碑前摆放的鲜花:“这花上露水还没干,我们来之前有人刚刚祭拜过二姐。”

还能是谁呢,除了林羡鱼,除了他,谁还知道这里埋葬的是景明嬛?

景明琛觉得看不透他,他是中统特务,姐姐生前表面供职于军统实际上是中共特工,无论姐姐是哪种身份,按理说都是他的死敌,姐姐提起他时也是颇为嫌恶,但生死关头却又能托付他。林羡鱼呢,他不仅完成了姐姐的托付,还会为死去的姐姐在母亲那里继续以男朋友的身份打掩护,还会在清晨送一束花到她的墓前。

想起他那句“我们既是敌人,也是知音”,景明琛不觉迷惘。

这次来重庆是为拜祭二姐,因此是瞒着家里的,景明琛便和从文住在北公馆里。

第三天,景明琛发现,街头小报上关于许先生和傅秋荻的花边新闻又多了起来,十份报纸里可以找到五份以上刊载着这个。

晚上,傅秋荻来找蒋固北道谢:“固北,多谢你想到打舆论战,今天下午许先生托人来跟我说,军统果然在我身上大做文章,找报纸刊登花边新闻攻击他。我们结婚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等过段时间余波散尽再说。”

蒋固北正色道:“真的不是我做的,我也曾经想过这样做,但始终忌惮中统情报部门的淫威,怕会被顺藤摸瓜找出源头。”

傅秋荻迷茫了:“难道真的是军统干的?”

蒋固北思索了半天,问傅秋荻:“许先生向你求婚这件事,除了我,你曾经还告诉过谁?”

傅秋荻皱着眉头:“许先生那天是亲自来的,那天我家里张妈有事请假,只有我一个人。事后我只告诉了你、景小姐……还有林羡鱼。”

蒋固北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认识他?”

傅秋荻颇有些忐忑:“他是许先生的机要秘书,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剧院里,许先生约了我看戏却又临时有事,托他来捎信,后来因为许先生,我们的交往便频繁起来。去年我父亲去世,我想回上海奔丧,你那时恰巧不在重庆,我怕一个人回上海会遇到危险,便请许先生帮忙,许先生派了林羡鱼陪我去上海。在上海我果然遇到当年拒绝过的泼皮无赖,他们已经做了汉奸,听说我回到上海便来我家找茬,多亏林羡鱼用许先生震慑住了他们,又肯受胯下之辱,我们才安全脱身。从那之后我就把他当朋友看。”

蒋固北眉头拧成“川”字:“难道,这件事情竟与他有关?”

离开重庆前,景明琛去找林羡鱼道谢,林羡鱼倒是很淡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为二小姐做的,远不及三小姐对我的大恩大德。”

他嘴里说是为报自己的救命之恩,果真如此吗?景明琛东拉西扯旁敲侧击,最后终于问到正题:“林先生,听说最近许先生的日子很不好过,报纸上那些流言蜚语搞得他焦头烂额的,你是他的机要秘书,到底是谁在散播这些流言,有头绪吗?”

林羡鱼没有正面回答,他泼掉一杯残茶,眼睛望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要打垮许先生,哪里是一点流言蜚语就能做到的。”

与此同时,安溪。

安溪是一个距离重庆千里之遥的小村庄,却因长江支流从此流过,设了码头,常有船从此处经过,倒也不显寂静冷清。

这是个大早晨,晨露未散,江面还有一层茫茫白雾。白雾里一艘船渐渐靠近码头,刚一泊岸,只见两旁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些人,恶虎一样地跳上船去,转瞬间,船舱里便响起枪声和叫骂声来。

十天后,蒋固北在给景明琛的信里写道:

世事难料,谁想许先生竟在升迁的关键时期犯下这样大的事情。军统在安溪阻截下一艘许先生的私船,船上所装载的,竟是从沦陷区运来的百万数额的法币。军统查验之下,发现这批法币乃是伪钞,许先生现被冠以勾结沦陷区日本人贩运伪钞意图扰乱国统区金融秩序的嫌疑,停职等待调查结果,对傅秋荻的威逼,自然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景明琛自然不好奇这样的机密事件蒋固北是如何得知的,他是个生意人,自然有自己的神通。她所惊奇的,是信结尾的一句话:双木日前已调职军统。

双木,说的当然就是林羡鱼。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景明琛虽然人在乐山,却心系重庆,想到许先生的事情,她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按理说,许先生遇上这样大的事情,倘若真的就此落马甚至人头落地,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且不说傅秋荻那边可以脱身,只说蒋固北这边,金先生依仗的无非是许先生的势力,许先生一倒台,金先生自然也变成狼狈猢狲,对蒋固北就再无威胁可言。

但她就是觉得不安心。

她想,倘若,许先生能够脱身呢?政治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从离开重庆那日林羡鱼的表现和蒋固北的书信里,已经可以明确推断出,这次伪钞事件多半是林羡鱼向军统告的密,他是许先生的机要秘书,完全有这个能力。事发后他就立刻转投了军统,或许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步,或许是寻求庇护,倘若是后者那便大有麻烦,说明在林羡鱼的判断里,许先生还大有翻身之机,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是从何处得出的这个结论?

担忧了半年,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半年后,蒋固北的一封信里写道:许先生小惩大诫官复原职,双木知会我要小心行事。

景明琛心里“咯噔”一响,她的担忧成真了。

许先生死里逃生还官复原职,必然会想尽办法反杀敌手,不必说,林羡鱼自然是他头一个报复的对象。林羡鱼知会蒋固北小心,也就是说,蒋固北也被列入了黑名单。

这件事情原与蒋固北无关,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怂恿的许先生。

白日里,遥望大佛时,景明琛不住在心中许愿,求大佛保佑蒋固北。

然而她没有想到,最先出事的,竟不是蒋固北,也不是林羡鱼,而是她。

九月的一天,她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突然教室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几个拿枪的人冲了进来。

孩子们被吓得“哇哇”乱叫,景明琛强装镇定地安抚孩子们:“大家不要怕。”

她转过头问来人:“你们是谁?来这里想干什么?”

打头的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两圈,问:“我们奉命来找保育院院长景明琛。”

景明琛的心一紧:“我就是景明琛,有何贵干?”

那人冷笑,做一个手势,手下人便紧逼过来抓住了景明琛:“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景明琛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钳制,一个人不耐烦地在她后颈上一敲,景明琛只觉猛地一阵剧痛,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是被灰尘呛醒的。

睁开眼睛,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只有一处昏黄的光源。她晃晃脑袋,视线终于变得清晰,她看清楚自己是置身于一间小小的简陋的房间里,那处光源是安在门口的灯。挨墙角放着一排吓煞人的刑具,她被绑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铁皮水桶和一个燃烧着的炉子,一副烙铁就在火焰里,已经被烧得通红。

景明琛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刑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坐在她的对面跷起二郎腿,上下打量了她几圈,才开口道:“你就是景明嬛的妹妹?看上去不像啊。”

景明琛忍不住往后靠了靠:“你是中统的人?”

这女人提起二姐时语气里不乏恨意,如果是二姐生前的同事,大约不至于此,最大可能便是与她常有摩擦的中统。

那女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人倒是不蠢,可惜,小妹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景明琛躲避着她的手:“你们抓我来干什么?我一没有叛国二没有通共,你们凭什么抓我?”

女人眉毛一挑:“是吗?有没有通共,可不由你说了算。”

原来他们想给自己安的罪名是通共!

女人正色道:“现在我问你答,我劝你最好乖乖招供,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她打开手里的文件夹,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派克钢笔:“一九三九年在乐山保育院任职院长的曹清芳,你还记得吗?”

景明琛越发警觉起来。

他们竟然提到曹院长,可见花大力气做了功课。

她反问:“她是院长我是老师,我说我们不认得,你相信吗?”

对方点点头:“曹清芳任职不满一年就因暴露共党身份而被调查统计局收押,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景明琛故意表现得很惊讶:“什么?她不是紧急调任了吗?还留下一封信给我们。”

对方抬起头:“这么说来,你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喽?可是乐山保育院继任的陈院长反映说,曹清芳在乐山保育院任职时和你关系非常好,她没有向你灌输什么赤化思想吗……或者说,你们本就是一道的?”

景明琛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院长因为贪污政府拨款被孩子们赶走,对乐山保育院对我一直怀恨在心,有私人恩怨的人说的证词也可信吗,焉知她不是为了报复才故意栽赃陷害?我与曹小姐是同事,委员长与共党不少人在黄埔军校时都是同事,难道委员长也有通共嫌疑吗?”

对方气得发抖,上前“啪”地打了景明琛一耳光:“你尽管嘴硬,你姐姐坐在这里时嘴巴比你还硬!”

原来这就是当初姐姐受尽酷刑的地方,景明琛浑身一颤。

见景明琛面露惧色,对方满意地一笑:“好,我们不说曹清芳,说别人,说你二姐。一年前你姐姐景明嬛暴露了自己的共党身份,被带到这里接受调查,有参与审讯的同事说,曾经见到景明嬛与林羡鱼私语,叫林羡鱼带一句话给你。这句话是什么,是不是共党的什么联络暗号?你们姐妹俩是不是同为共党,她是不是就是你的上线?”

这女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逼近了景明琛,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随时等待嗜血。景明琛望着她,想到姐姐曾在这人手里吃尽苦头,不由得心生恨意,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你把耳朵凑过来。”

女人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近了景明琛,景明琛小声说:“那句话是,中统的女特务,都好丑。”

女人勃然大怒,一个耳光将景明琛打翻在地上,又快步走到墙边,拿起鞭子恶狠狠地抽了景明琛几鞭,这才出了一口恶气:“来人,把这小贱人关到之前景明嬛的牢房里去!”

景明琛被人揪着头发,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扔进一间铁门小屋里。

身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这间房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光线从那里透进来,由于光线太微弱,让人分不清是早晨还是下午。

小屋内没有床,地上铺着些稻草,景明琛只好在稻草上坐下来。

突然间,她发现稻草下好像有些什么,扒开稻草,景明琛一怔,眼泪随即滚滚而下。

“梁亭月”“梁亭月”“梁亭月”。

是好多个用血写成的“梁亭月”,歪歪扭扭笔画虚浮,是二姐死前的绝笔。想必当时她就是趴在这冰冷的地上,就着那一点熹微的光线,用手指反复地写下这个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地上写这个名字?

当天晚上,没有人来理她,也没有人送饭给她,一碗冷水一个冷馒头也没有。

直到第二天晚上,又有人来提她去审讯室。

审问她的还是那个女人,景明琛听到别人喊她岑小姐。这位岑小姐在她面前坐下来,笑着问:“景小姐昨天睡得怎么样,你二姐有没有来跟你相会啊?”

景明琛恨不得抓烂她的脸。

看到景明琛动怒,岑小姐得意地一笑:“现在审讯正式开始,我问你答。蒋固北这个人你知道吗,和你是什么关系?”

景明琛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昨天的审讯让她以为他们就是冲着她来的,她以为至少蒋固北是安全的,没有想到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蒋固北!

景明琛回答她:“没有关系。”

岑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关系他一年跑三次乐山,没有关系你跑到云南去找他?”

景明琛对答如流:“他去乐山是因为蒋氏在乐山有生意,我去云南是为了帮他的姐姐顾南荞。不信你可以去查,蒋氏在乐山投资营造业,房子还在建造中,他作为蒋氏老板去乐山看生意,有什么不正常?我和顾南荞在武汉时就认识,陆军医院的人可以作证。”

岑小姐把本子一摔:“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示意助手递过鞭子:“这鞭子的滋味你昨天也尝过了,不好受吧?景小姐出身名门,从小娇生惯养,何必受这皮肉之苦,只要你乖乖招供,承认蒋固北通共,你不过是个小角色,我包你没事。”

原来他们的目的在这里!

现如今,有什么罪名比通共更能置人于死地?

景明琛咬着牙笑了:“很可惜,我家有家训,不许人说谎话。”

岑小姐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来。

这位岑小姐想必过去在景明嬛手里吃够了苦头,恨毒了她,这次逮住机会把恶气出在她的妹妹景明琛身上。等岑小姐终于停手的时候,整个审讯室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景明琛趴在地上,浑身又冷又疼,她手指抠着地板,地板的石头缝里隐约可见干涸发黑的血迹,这里面也有二姐的血吧……二姐。

她又被扔回了牢房里。

半夜她发起了烧,又冷又热又痛,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她蜷缩在墙角,嘴里忍不住轻轻念叨蒋固北的名字。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姐姐要写梁亭月的名字了,在这种时刻,唯有心上人才能给人力量。

第二天晚上,她再次被提审。

岑小姐仍旧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又是一轮审讯用刑。

接下来两天也如此。

被抓来的第五天,岑小姐终于换了花样,不再用鞭子,她教人把景明琛的脑袋按进水里,直到她快窒息才放她出来呼吸,又拿烧红的烙铁恐吓她:“景小姐,这么可爱的一张脸,烙铁烙上去,可就全毁啦。”

见景明琛依旧无动于衷,她失去耐心拔出手枪抵着她的脑门:“你到底招还是不招!”

景明琛终于有所动容:“好,我招。”

岑小姐满意地一笑:“早这样配合,就不用吃苦头了。”

她坐下来,开始讯问。

“姓名。”

“景明琛。”

“身份。”

“乐山保育院老师。”

“和蒋固北是什么关系。”

“……”

审讯的人没有在意,继续问下去:“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景明琛睁大眼睛望着门口那一盏小灯,许久,她才轻蔑地一笑,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岑小姐忙捏着她的下巴查看,确认她只是昏了过去。她招手叫手下过来耳语一番,手下忙跑出去,过了许久才跑回来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岑小姐听罢点点头,快步走到刑具架上取下一把刀走回到景明琛身边。

她举起刀看着景明琛,刀锋散发出慑人寒光,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重庆,北公馆。

天刚黑下来,北公馆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蒋固北看着他,满面寒霜:“金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金先生一脸假笑,故作惊讶:“我是听说今天贵府有人过生日才特地登门拜访,没想到贵府冷冷清清,不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呀。”

蒋固北暗暗攥紧了拳头。

今天是景明琛的生日,他原本早就和景明琛约好在她生日这天去乐山看她,谁知道几天前却接到乐山保育院的电话,说景明琛被一伙人从课堂上带走了。这些天他发疯似的用尽人脉打探景明琛的下落却始终无果,连林羡鱼也无法笃定到底是谁出手,只是猜测多半是中统所为。

今天金先生登门挑衅,看来确实是中统无疑。

金先生叹一口气:“看来我这趟是白来了,不过既然来了,礼物就还是留下吧。”

他把怀里抱着的盒子往桌子上一放:“这份礼物可是我精心挑选的,蒋先生不要嫌寒酸哪。”

蒋固北尽量装得不动声色:“多谢金先生厚谊,蒋某还有事,就不留金先生吃饭了,阿大,送客。”

金先生一离开,蒋固北就立刻扑到了礼物盒子上,他的手在颤抖,不敢去拉缎带打开盖子,他怕打开来看到的会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东西。

阿大善解人意地说:“我来吧。”

他拉开缎带,打开盒子,长舒一口气:“蒋先生,没什么,只是一把头发。”

蒋固北向盒子里看去,果然,是一把长长的头发,他抓起那把长发,发丝乌黑浓密,上面还沾着血迹,在他的手心里印下一道道细细的印子。

就在半年前,就在这里,他还曾对景明琛说,你头发长得真快,再长一年就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差不多长了。

蒋固北大步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金家的电话:“废话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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