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沅和林明晰的和解是单方面的。
因为苏沅在短暂的情绪起伏过后,还是不太愿意搭理林明晰。
只不过跟前些日子连家门都不想入的冰冷程度相比,她现在起码能在林明晰的锲而不舍之下跟他说几句话,每日也都会回家吃饭和睡觉,这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进步了。
林明晰不贪心,对此很是满意。
每日养伤的同时更是花足了心思的去哄苏沅高兴。
他和苏沅之间凝至冰点的气氛得以缓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不闹了就好。
主子闹性子,下头的人跟着受罪。
对此,贴身跟着照顾林明晰的福公公体会颇深,甚至没忍住跟周娅嘀咕了几句。
周娅忍着困倦打了个不怎么好看的哈欠,懒洋洋地说:“嗐,大人和夫人的事儿用不着咱们操心,他们夫妻感情那么好,就算现在没哄好,以后也总是找得到机会的嘛。”
她年纪小,又性子单纯,还没到开情根的时候,也体会不到太复杂的爱恨情仇。
福公公在深宫中混迹了一辈子,见惯了各种爱弛之状,闻言立马就露出了个不赞同的表情,啧道:“你懂什么?”
“再好的感情那也是需要花心思去琢磨的,否则日子长了,不管是什么情分,都会被消磨得一干二净,这世上男男女女的流水似的顺着岁月往前不晓得回头,哪儿有什么情比金坚的事儿?那都是话本上说来哄人的!”
周娅听得心不在焉,茫然地啊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盯着福公公缺了条胳膊导致空荡荡的袖子,小声道:“再过几天,大人他们就要起程回盛京了,你怎么办?”
福公公是皇上派来的内臣,按理说自己的差事办完了,就应该率先回去,然后继续回到皇上的跟前当差,做他的内务太监。
可他运气不好,皇上给的差事儿没办成,还在怀北丢了条胳膊。
皇家最是重圆满,他这样肢体残缺的废人,别说是回宫继续当差了,只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
可他是个太监。
世道乱时尚无人注意,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
世道一稳了,就少不得有人要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在宫外也没什么可用得上的营生。
福公公才三十岁,他还剩下半辈子,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少年?
地狱火海到底还有多少层才能走得到头?
周娅眼里含着不可忽视的真心实意,她不是随意问问,是真的在替与自己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担心。
福公公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盯过了,愣了愣失笑自嘲,摇头道:“我五岁就被家里卖了进宫,活了这半辈子,除了偶尔为皇上出宫传旨办差,再也没出过宫门半步,钩心斗角杀人害命的本事长了不少,真要论起怎么活,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咱家这样的人命贱,在哪儿大约都轻易死不了,不就是丢了差事吗?只要还活着,总不会轻易就死了。”
周娅的世界非黑即白,没那么多人心龌龊的弯弯绕。
她一开始虽然是跟福公公处得不好,甚至还放话要给他下半斤耗子药,可那都是从前了。
福公公自嘲的话落入她耳极为刺耳,惹得她不住皱眉的同时忍不住出馊主意:“要不你别回去了。”
“怀北死了这么多人,多报你一个的名儿也不多,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留下来,跟着我一起给夫人打理铺子,虽说比不上在皇宫里当差富贵,可到底是份营生,好吃好喝的也饿不着,而且你别觉得怀北穷,等来年地里的药材开始往外卖了,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饿不死人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逗得福公公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刻薄的脸上泛起的是一如既往的讥诮,眼里闪烁的光却带着周娅看不懂的柔和与不曾宣之于口的悲哀。
“哎呦我的傻姑娘呦,要是什么事儿都如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是自小就入了宫的奴籍,只要是在那张奴籍单子上摁了手印的,生死都是皇家的奴婢,要真是死了那还好说,可要是没死,那就是生死不得自由,爬也要爬回到皇城跟下去的。”
否则一旦被人知道他寻机在外苟活,别说是他难逃一死。
就连他的族中老小都逃不脱砍头的命。
尽管……
那些所谓的族中老小从未过问过他一句,可真要牵扯着那么多人去死,他还是狠不下心的。
周娅头一次知道有人生死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心塞之下哑口无言地看着他白净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福公公瞧着倒是想得开,笑笑就不再提这个,转而说:“对了,你哥哥此战立功不小,如今已然是副将军了,你囫囵着也算是个武将家妹,勉强入了官家千金的门槛,都是官家小姐了,怎么还满脑子想着经商?”
“士农工商,商可是末流。”
周娅听到这话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末流怎么了?”
“我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别人看不起我能咋地?是能掉块肉还是能睡不着觉?再者说谁稀罕当什么官家千金?那些条条框框的大规矩管管别人行,我可不愿意受那多余的管束。”
她大咧咧地一摊手,笑道:“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哥哥也觉得不错。”
“他还跟我说了,等他去盛京受完封赏,就会请旨回到怀北,我继续帮夫人打点买卖,他就在这儿守着怀北的城墙,我们生在这里,守在这里,以后也会死在这里,死得其所,就算是做了鬼也高兴。”
福公公见惯了装腔作势的千金命妇,见多了无处不在的虚伪作假,倒是头一次见周娅这般率性坦然的。
他心头微动,笑得极为温和。
“也好,人活一世难得自在。”
“你能觉得自在,那便是最好。”
周娅不可置否地耸肩笑笑,正想说别的时,屋内突然传来了苏沅的声音。八壹中文網
“福公公。”
福公公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躬身应道:“林夫人。”
他之前能在林明晰的面前撒野,却不能在苏沅的面前作怪。
毕竟苏沅的身后站着的是南侯府。
南侯府唯一的千金小姐,哪怕是在盛京城中,那绝不是好招惹的人物。
若是给苏沅惹急眼了,她就算是宰了他剁成肉块,那也不会有人给他做主。
苏沅迈步走了出来,眉眼微弯地看着他,说:“你进来,我有事儿想跟你说。”
“是。”
苏沅带着福公公进了门,周娅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天边流云,少顷忍不住从嗓子里挤出一口浑浊的气。
“人活着都盼自在。”
“可自在哪儿是轻易能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