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
虽然沈老太太如今口齿不清,沈仲磊却还是立刻明白了她想问什么。
“呵,都到这个时候了,母亲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大哥啊!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从小到大,母亲眼里便只有大哥。”
沈仲磊虽然从小孝顺,在外人看来,沈老太太与他绝对是母慈子孝的典范。
但其实,只有沈仲磊自己心里清楚,小时候,沈老太太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他,全都是乳母在照顾他。
自从他记事开始,沈老太太永远都是围着大哥转,也从小就告诉他要照顾大哥,对大哥好。
如果非要让他说沈老太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可能是他七岁的时候得到族学中先生夸奖之后,也可能是他十岁时,因一篇文章得到学院山长的青眼时。
沈仲磊此时才终于发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并非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在不断的自欺欺人罢了。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才更喜欢大哥。
“长大之后我慢慢发现,无论我做的多好,您的眼里就只有大哥。
“不过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却又不愿承认,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是我还没有做到最好。
“我以为只要我能够满足母亲的全部期许,你就能像对大哥那样对我,可惜是我太天真了。”
看着如今已经口不能言的沈老太太,沈仲磊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因为大哥身有残疾,无法出仕,所以他在您心中,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无论我做到什么程度,你都会想,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可以做得更好,是不是?”
沈老太太着急地发出呜咽的声音,但是除了让她流出更多的口水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沈仲磊继续道:“母亲,您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上任之后,就从来都没有回过老家。
“当然,公务繁忙是一方面,可我手下有那么多人可用,还有幕僚,哪里就真忙到六年都无法回家一次的地步?
“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回去罢了。”
沈老太太闻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一直以为,在刘雅轩这件事被揭穿之前,沈仲磊对她应该是全心信任,无条件服从的才对。
怎么可能从那时候起,就已经连回家看望自己都不愿意了?
定是许氏那个贱人从中挑唆。
一想到此事,沈老太太就后悔无比。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给沈仲磊定下许氏这个续弦。
当年,她觉得刘雅轩相貌出众、才情过人,所以才会引得两个儿子都对她念念不忘。
所以在为沈仲磊挑选续弦的时候,便选中了许氏这个小家碧玉。
可如今想来,见识过刘雅轩那般的女子之后,沈仲磊又如何看得上许氏?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才从来没有忘记过刘雅轩。
知母莫若子,沈仲磊只需要看到沈老太太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道:“您不用觉得奇怪,也不用把黑锅往死了的人头上扣。
“待在永州府的话,您还会在信里对我嘘寒问暖,让我可以继续骗自己,觉得您其实是很关心我的。
“之所以不敢回去,是因为我知道,一旦回到老家,现实就会无情地戳破我所有的自欺欺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仲磊突然笑了一下。
“说起老家,母亲,您可知道,其实三弟的才学远在我之上。
“您一直觉得他贪玩愚钝,烂泥扶不上墙。
“但是您一直不知道的是,那不过都是他故意做给您看的假象罢了。”
看着沈老太太越发震惊的眼神,沈仲磊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愉悦。
“三弟不像我一样那么老实,或者说是不像我这么傻。
“我从小到大都按部就班地听您的吩咐,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想法。
“可三弟从小便看出来了,我们两个不过都是您为大哥铺路的棋子罢了。
“只有我们两个出息了,家族兴旺了,大哥的生活才能得到更好的保障。
“您看,我就说三弟比我聪明吧?我如今都一把年纪了才看清这些,他却从小就已经想得通透了。”
这些话,沈仲磊在心里已经积压了许多年,此时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躺在床上无法动弹,脸上已经满是眼泪和口水的沈老太太,沈仲磊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您刚才不是想问大哥吗?”沈仲磊看着沈老太太的眼睛。
沈老太太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自打醒过来之后,她便一直在问刘嬷嬷,想知道大儿子的情况。
刘嬷嬷却一直躲闪搪塞,只说沈大老爷也呛了烟气,如今正在休养。
沈老太太虽然将信将疑,但她自己的情况显然更加严重,让她一时抽不出精力去想更多的事情。
但是她想着,既然连自己都能得救,老大肯定也不会有事儿,最多是受了些伤,回去好生养着便是。
此时看到沈仲磊的表情,听到他语气中夹杂着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沈老太太终于慌了。
果然,就听沈仲磊一字一顿地说:“母亲,火是从大哥房中烧起来的,大嫂放了火之后又去……”
沈老太太虽然口不能言,但还是很快抓住了沈仲磊话里的关键。
他说的并不是大哥和大嫂的房间,而是大哥的房间。
而且什么叫大嫂放了火?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次事情的始作俑者并不是沈天舒?
而是董氏?
沈老太太醒过来之后,在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自己身体的情况之后,她也曾细细想过当晚的事。
而她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便是,沈天舒一定在那壶茶里动了手脚。
她记得清楚,沈天舒从头到尾都没有喝茶,但自己却喝了不少。
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晕倒,醒来之后又变成了这副样子。
肯定是沈天舒为了要给他娘报仇,所以在茶里下毒加害自己。
她费力地说:“天……数……毒……报、报抽……踏……”
沈老太太想说,是沈天舒给自己下的毒,她是想为她娘报仇。
奈何嘴不听使唤,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不说,也根本说不清楚。
不过沈仲磊还是听出来她是在指责沈天舒,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此时连您字都不用了,直接道:“怎么,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天舒做的?”
沈老太太立刻连连点头,努力道:“同……”
她想告诉沈仲磊,沈天舒就是潼娘子,她一定是趁自己不备在茶水中下了毒,然后又对自己施针或是做了别的什么事情,才让自己变成如今这幅鬼样子的。
但是她满肚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没成想沈仲磊却被她这话彻底激怒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将绣墩踹飞。
屋内砰地一声巨响引得刘嬷嬷在外面敲门问:“老太太,二老爷,有什么需要老奴伺候的么?”
“滚!”沈仲磊冲着门外一声怒喝。
刘嬷嬷登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沈仲磊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床边。
看着他发红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怒意,沈老太太吓得想往后缩一缩身子,却发现自己如今根本都做不到了。
“当年的事,你不分青红皂白,都怪罪在雅轩的身上。
“如今这件事,你又要把黑锅都扣在天舒的身上么?
“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弄得妻离子散、孑然一身才高兴?
“毕竟那样我就能心无旁骛地给你大儿子当孝子贤孙了对不对?”
沈老太太在心里大喊不对,我不是这样想的。
就听沈仲磊继续道:“可惜你还不知道呢吧?
“你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已经在这场大火中身亡了!
“我从家里赶过来的时候,寺中的人跟我说,因为大哥身上被大嫂浇满了灯油,所以烧的最旺,也最难扑灭……”
沈老太太听了这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茶水中的迷药都是大嫂下的,除了天舒,家里所有人都被她迷晕了。
“大嫂放了火之后去你的禅房,应该是想在你和天舒身上也浇满灯油,以确保你们也会一起被烧死。
“万幸天舒当晚没有喝茶,所以她拼命打晕了大嫂,救了自己也救了你。
“可笑你却还想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明明就是你的错!都是你当年种下的因,才会结出今天这般恶果!”
沈仲磊声嘶力竭地喊着。
沈老太太此时却已经两眼发直,什么都听不到了。
“老、老搭……”
“别喊你的老大了,他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连尸首都化成灰了!”
沈仲磊一顿发泄,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看着沈老太太失魂落魄的模样,沈仲磊觉得,压在心里那么多年、被沈老太太层层加码的巨石,今天终于松动了,被挪开了。
当年那个能够打他骂他罚他的女人老了。
只要自己不再奢望得到她的关心和认可,那她就没有办法再伤害自己分毫。
沈仲磊一身轻松地挺直了脊背,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心态看向沈老太。
“母亲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给您看病,保证您可以健康地活下去的。
“毕竟天舒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世子爷都已经在准备登门提亲的事儿了。
“可不能让孩子再守孝了,多耽误事儿啊,您说是不是?”
沈老太太终于受不住刺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仲磊转身走出西屋,朝守在门口的刘嬷嬷道:“叫大夫进屋看看,老太太承受不住大哥大嫂已经不在人世的噩耗,晕过去了。”
他说完便在刘嬷嬷震惊的眼神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