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绥元帝因病薨逝。
太子赵宪登基,太子妃沈清漪自然登上了皇后之位。
登基当日,已继承临江王身份的楚峥越踏入未央宫,次日便听说新帝与皇后生了嫌隙,新帝甩袖怒离未央宫。
从那以后,新帝再未曾踏足未央宫半步。
他前往临江王府言政,忍不住出言询问此事,楚峥越却是轻笑一声,挽起嘴角,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皇后为本王求摄政王之位,犯了他的忌讳。只是他连皇位都是皇后娘娘为他挣来的,他又拿本王没辙,自然是只能闭目塞听地冷落皇后了。”
他嗤笑一声,“只是,敢怒不敢言,发泄在自己女人的身上,他又算什么男人?”
谢憧之宽大衣袖下的手猛然握紧。
敢怒不敢言,算什么男人。
她宁可选择这样一个男人,都不肯选择楚峥越。
那他这个区区四品京官,对她来说,只怕根本不曾入她的眼。
他当真就无用至此么?
他心里的异样越发强烈,面上却什么都未曾表达出来,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告了辞。
他何等通透,又何尝猜不出,沈清漪心中的秤杆早已偏向了楚峥越。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样样都好,即便他不似楚峥越那般能够带兵遣将,可他却是永昌建国以来唯一一个以探花之礼游街的状元郎。
他走在街上,鲜花荷包手帕几乎能将他的马车淹没。
为何沈皇后却对他没有丝毫青眼,甚至不曾看他一眼?
第一次,恨自己不曾习武。
第一次,对一向钦佩拜服的楚峥越有了没来由的妒意。
楚峥越能做到的,他凭什么不可以?!
楚峥越带兵出征又能怎么样,他若是未曾寒窗苦读而是弃文从武,今日功绩必在楚峥越之上!
楚峥越身居摄政王之位又能怎么样,假以时日,他封侯拜相,地位不见得在楚峥越之下!
他便是抱着这个心思,在朝堂中广结善缘,在同僚之中走动频繁,甚至,开始习武。
然而文人之身,哪里吃得了习武的苦楚。
他无数次狼狈地浑身伤痕,却愈加清楚地发觉了自己和楚峥越的距离有多远。
他便要这样永远地屈居楚峥越之下么?!
他怎么甘心?!
收到谦宜皇后传来的密信时,他已官拜二品。
信上传他前往未央宫一聚。
那一刻心头忽然传来窃喜。
楚峥越夜闯未央宫并非一次两次,他是知晓的。
沈清漪无数次将他赶出宫中,他亦是无数次前往,而如今,他谢憧之竟会被谦宜皇后亲自相邀。
楚峥越,亦无能得此待。
他……终于优秀到能够被沈清漪纳入眼中了么?
心头欢喜占据大半,沮丧被尽皆抛之脑后,他换上一尘不染的红锦袍,对着镜子一瞧,只觉镜中之人姿容绝伦,眉目清明,丝毫不逊色旁人半分。
他在侍女的带领下踏入了未央宫的正殿。
单膝而跪,跪的是君臣之礼,却仿佛让他与她都近了三分。
然而抬起头来,谢憧之却是微微一怔。
依旧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疏离轻慢。
他,依旧未曾入她的眼……
在她眼中,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么?
面对赵宪,她相敬如宾,面对楚峥越,她能展现出属于女子的娇羞愤怒。
唯有面对他,却是那般的淡然平静。
仿佛他这个万人空巷的文曲公子于她,只是沧海中一粟。
万千风光入她眼中,可他却连做她一颗闪耀星辰都不能。
谢憧之的双手下意识缩紧。
沈清漪高高在上坐在上首,忽然轻笑出声。
谢憧之微微一怔。
即便是楚峥越,亦是不能察觉到他刹那间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头一次能够这般认真地看着沈清漪的一双眼睛。
清明如水,漆黑得像无月的星幕。
不失天真,却已嵌入了大半的麻木。
她轻笑出声。
“不想屈居人下,是么?”
仿佛隐藏在心头的某个秘密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空气之中,让他近乎窒息。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秘密从他最深的角落里扯出,明明鲜血淋漓,却不觉得痛。
她慢条斯理:“状元郎绝句能引百巷空,乃是永昌第一才子,若你一直拥护临江王,便只能居于臣下,永世无法抬头。”
“可若你臣服本宫,将权势从临江王手中夺回,你便是替代临江王的第一人选。”
“谢大人,你可敢赌?”
心里猛然震动,接着,便在她说罢以后归于平静。
赵宪……
她召见自己,只是为了赵宪。
赵宪也好,楚峥越也好,她所爱的,她所求的,皆与他无关。
谢憧之原本缩紧的手猛然放开,接着如寻常那般风轻云淡地笑着,淡淡回绝道:“多谢娘娘美意,若是娘娘想要对王爷出手,不妨堂而皇之,何必利用微臣如此?”
他离开了未央宫。
门外下了细密小雨。
走出宫门,他下意识回头遥望。
却见皇后娘娘坐在屋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丝毫未曾有过看他一眼的打算。
饶是谢憧之自己,甚至都说不出是从某一个刹那对她生出了别样的感情。
天下美人多如繁星,如美貌不输沈清漪分毫的袁晚宁,如艳名远天下的休独倚老板娘玉锦绣。
可偏生无一人如她那般,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得太通,太透。天下兴亡动荡,国运交替,仿佛在她眼中不过是书中一缕水墨,她置身事外,却又身在其中,低垂双目,轻而易举将他所思所想尽数勘破。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自傲在她眼中像是一个玩笑,轻而易举就能暴露人前,且加以利用,成为招安的一道工具。
沈清漪……沈清漪。
清漪似浅草,碧波胜深春。
这便是她么?
那个以聪慧美貌,闻名天下的谦宜皇后?
她是何等多情,分明嫁给了赵宪,虽极力压制却依旧对曾拒亲过的楚峥越一往情深。
她又是何等薄情,明知爱上楚峥越,却以那样残忍的方式去湮灭心中悸动。
他怎会注意不到,沈清漪手臂上殷红如血的那颗守宫砂。
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