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次山上的那个蜘蛛精。林宴定睛一看,发现蜘蛛精的身上又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灼伤,这次不在腰腹,而是在肩背上。鲜血染红了整个肩膀,看起来煞是吓人。
“麻烦你再帮我治治伤。”蜘蛛精朝他一笑,笑容妩媚动人,仿佛肩上那道长长流着血的伤口,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四下无人,林宴揪了一段指尖冒出的嫩芽递给她,犹豫着问:“你怎么又受伤了?是被什么妖怪打伤的吗?”
蜘蛛精伸手往伤口上涂抹着藤汁,低垂着眼睫,淡淡一笑,“不是妖。”
林宴惊讶,“不是妖?”
“小树藤。”蜘蛛精抬眼看他,“我还需要你帮一个忙”
林宴怀里揣着小黄雀从王府偷偷溜出来,和阿蛛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
蜘蛛精说她叫阿蛛,要林宴陪她去一个地方,找一个叫张安的人。
小巷年代久远,青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色的苔藓。巷子曲折幽静,少有路人经过。阿蛛在一扇木门前两步远的位置站定,转头朝林宴微笑,“离远一些,当心伤到你。”
林宴往旁边退了两步,抬头看向面前的木门,普普通通,门扇上高高钉着一面铜镜。年代应该也很久远了,铜镜已经松动,锈迹斑斑,上面横七竖八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
“铜镜上面是防妖符咒。”阿蛛解释一声,挥了挥薄如云烟的衣袖,安静的巷内忽的起了一阵风,满是锈斑的铜镜上闪过一道强光,狠狠劈向阿蛛,阿蛛狼狈摔倒在地。同时“咔嚓”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铜镜摔到地上,成了粉碎。
“进去吧。”阿蛛腰腹出现一道长长的灼伤,她从怀里掏出之前没用完的藤芽,挤出藤汁涂抹到伤口,喘了口气,抬手在面前一挥,换了身干净衣裳。
她苍白着脸走到林宴面前,指尖在林宴和小黄雀额头轻轻一点,便转身跨过地上碎镜片,走到木门前,轻轻一推,木门啪嗒一声开了。
林宴愣了一瞬,才赶紧跟在她身后,抬步踏进木门。
门内是个小花园,看得出经常有人打理,十分干净精致。似乎之前来过,阿蛛走的熟门熟路,不见一丝迟疑。
穿过无人的小花园,拱门外是一段长廊。长廊上人来人往,面色凝重,行色匆匆。
“这张家老太爷快不行了?”
林宴和阿蛛前面,是两个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一边走路一边在小声低语。
“你看这府里上下的气氛,我看八成是的。不过这老太爷都快八十了,已经够长寿了。”
“可不是。说起来这老太爷一生,还真羡煞旁人。和已经过世的老夫人恩爱融洽,儿女又孝顺争气,没有比他更有福气的了。”
“嘿,这老太爷的一生,可比你知道的还要刺激。他年轻的时候,娶过一个蜘蛛精。”
“蜘蛛精?!”
“可不是。已经过世的老夫人是老太爷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老夫人家里有人当官,十五岁那年,家里人犯了事,老夫人一家被发配去了岭南。一年后,老太爷家里人给他定了亲,娶的是王家酒庄的小姐。”
“说起这王家酒庄,五十年前在京城颇有名气。这王小姐也是娇养大的,可不知为何,变成了那蜘蛛精。”
“头两年,老太爷和那蜘蛛精假冒的王家小姐过的也算和睦,但第三年,老夫人一家的案子沉冤得雪,从岭南回到了京城。只是这岭南条件艰苦,老夫人家里人都死在了路上,回到京城的只剩下老夫人一人。又因为在岭南那几年过的太艰难,老夫人染上了不治之症。”
“惦记着以前的情谊,老太爷把老夫人接到府里住,恪守男女之间的礼仪。可那蜘蛛精却是容不得老夫人,偷偷在老夫人的药碗里下毒,想要置老夫人于死地。”
“幸而被下人看见,还发现了她蜘蛛精的身份。”
“老太爷大骇,请法师来家里收妖。那蜘蛛精也是厉害得很,和法师大战一天一夜,才败下阵来。只是法师低估了那只蜘蛛精,离开途中,竟然让蜘蛛精跑了。老太爷家担心蜘蛛精回来报复,请法师刻了好多符咒在家里。”
“怪不得我看这府里好多门上都挂着面刻着奇怪文字的镜子,原来是为了防那蜘蛛精。这妖怪当真可恶,遇上可真了不得。不过她为何盯上了老太爷?”
“这谁知道,只是那蜘蛛精被法师收服的时候,眼中流着血泪,朝老太爷哀泣,张郎,张郎,你认不得我了么……”
两人一路低语,仿佛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毫无所觉。
穿过长廊,进入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人更多了,都神色肃穆站在院中。当中一个房门大开着,有神色哀泣的妇人孩子,被搀扶着进进出出。
阿蛛只略微一顿,就直直朝门内走进去。林宴连忙跟在她身后。
房门上也悬挂着铜镜,未等强光乍现,阿蛛就挥手震落了铜镜。咔嚓一声,院中忽然起了一阵强风,众人茫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门口,铜镜碎了一地。
张安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胸腔呼哧呼哧作响。他已经很老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听着床边家人隐隐约约的哭声,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这一生,称得上美满。和表妹琴瑟和鸣,平安顺遂,生育了三个儿女,都孝顺争气。若说有什么波折和瑕疵,大概就是年轻时候,娶的夫人,竟是蜘蛛精。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蜘蛛精被法师收服后,朝他哀泣的声音,五十年过去,却还是清晰在耳,“张郎,张郎,你不认得我了么,说好我嫁给你做夫人的,你怎么能忘了我?”
他一生循规蹈矩,去哪里认识的蜘蛛精,又怎么会和一只妖私定终身,简直是胡说八道。
门外模糊传来一声脆响,他睁开眼睛,吃力的转过头,就见乌压压跪满家人的房间内,赫然站着一个陌生女子和一个陌生少年。
他老了,眼睛不争气了,可这一刻,他的眼睛仿佛变得格外清晰,看清了那个女子的娇容。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点水秋眸,潋滟动人。
五十年前,他在秋水湖畔,偶一转身,看到了那王家小姐,隔着粼粼湖水,朝他盈盈一笑。
五十年后,面容没有一丝变化的佳人,隔着乌压压的人群,静静注视着他。只是这一次,目光冷淡,仿佛只是来看一位故人,没有对他盈盈一笑。
这蜘蛛精是来报复自己的吗?五十年了,终于还是来了。他大口喘气,胸腔像破了个洞,呼哧呼哧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阿蛛穿过人群,走到床前,弯腰在他身前,轻轻放下了一朵墨兰。
墨兰,墨兰!他瞪圆眼睛,呼吸陡然变得急促,颤抖着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拿起墨兰,颤颤巍巍伸到眼前。
眼前光阴迅速流转,十六岁的自己举着一朵墨兰送给面前的姑娘,认真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让脸受伤的,不管你的脸能不能好,等你下山去找我,我一定娶你!”
面前的姑娘羞红了脸,接过墨兰,小声道:“你说的,不许忘了。”
“不会忘的!”十六岁的自己信誓旦旦。
可他到底还是忘了,不过四年光阴而已。那个被他避如蛇蝎的蜘蛛精,竟是当年救过他的姑娘。
他努力挣扎看向门口,看向门口的姑娘。
阿蛛站在门口,最后一次转头回望。她无视身边纷杂哭泣的人声,和她的张郎遥遥对望。这目光穿过五十年的光阴,斩断了她在人间最后一丝情缘。
两人踏出房门,须臾片刻后,身后陡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唉声大哭。
“老太爷去了!”有人悲痛呼出声。
阿蛛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