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省试张榜的日子。
熙熙攘攘的举子,跟赶大集一样聚在贡院大门外。认识不认识的,三两句话工夫就能凑到一起高谈阔论,话题离不开对榜单的猜测。大齐读书人讲究自谦,明明自认为这次考得不错,还得说小弟恐怕又考砸了,观兄台满面春风,定能金榜题名。
至于考了大半辈子,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也绝不在少数。
毕竟,但凡有条件的,像沈半城那种急流勇退,不肯为虚无缥缈的功名浪费时间的聪明人,在以读书做官为最佳人生规划的大齐朝,绝对属于凤毛麟角。
一辆豪华马车停下,秦行之和沈学习走了下来。
秦行之边四处看边笑道:“岳父肯带小弟来府上小住几天,这就对了。大家是亲戚,不经常走动怎么能行?小弟记得回去常劝劝他,对了,下次干脆连岳母……们也一起带来,我家宽敞着呢,住得开。”
“我爹是怕外人说闲话……”
“亲戚之间互相拜访,谁敢说闲话?说到这里,贫道不得不批评一句,岳父把你姐给教坏了。她也是这套奇葩理论,明明想念父母兄弟,死活不肯轻易回家。小弟是读书人,咱大气点,别学他们。”
沈学习讪讪笑了几声,并不正面回答。
父亲的心思,沈学习认为自己明白。他带自己来内城恨天伯府,就是为了能就近获知省试成绩,尽管实际上外城也多走不了几步路。
这让沈学习压力倍增。
他喜欢读书,也有志于出仕为官,但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学问恐怕还不够资格中第。说白了,他这次参加春闱大比,主要是为了感受考场气氛、混点经验值。
然而沈半城显然不这么想,他对沈学习能中第,表现得信心十足,让沈学习感到不解。
问题是,沈学习自己没信心啊。
今天本来秦行之打算派个下人来看榜,毕竟结果和他预想的差距大了点,省试最后一名的成绩,在小道士看来,真没什么可炫耀的。
沈学习实在承受不住蹲在府中等结果的压力,主动要求亲自来看榜。
没办法,秦行之只好陪他一起过来。
小道士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沈学习因为最后一名而感到失望,他可以安慰小朋友一番。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和尚道士有时要客串心理医生,至少专业对口。
然而他错了。
两人没等多久,榜文就放了出来。
贡院门口顿时热闹无比,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唉声叹气,有人老泪纵横,也有人捶胸顿足、要死要活……
秦行之护着沈学习来到榜文前,目标明确,当然很轻松就发现了最末尾沈学习的名字。
伸手一指:“瞧,中了。”
沈学习盯着自己的名字发呆:“居然中了……”
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参加科举就能中第。尽管历史上也不是没人能一次成功,可沈学习从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天才。屡试不中才是常态,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最后一名又如何?只要上了榜,殿试根本不会黜落,等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了。
大齐读书人那么多,能考中进士的有几个?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能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哩。
见沈学习发呆,小道士误会了,劝道:“小弟别太失望,最后一名是差了点,好歹咱有殿试资格了嘛。”
“啊?小弟并不是……”
“殿试皇帝说了算,他和贫道……”秦行之忽然意识到,沈学习不喜欢走捷径,及时改口,“陛下是年轻人,最欣赏少年才子,到时候你好好表现,说不定他一高兴,咱就进前十名了呢。”
沈学习心说,那根本不可能好不好?大齐传统,殿试历来都是走个过场,皇帝一般不会改变省试的名次。
但能中第就已经极好了,沈学习十分满意。
他一年多以前只是单纯喜欢读书,后来得了一场怪病,被秦行之师徒治好——大家都说他是被狐狸精迷惑,可沈学习是圣人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再说了,他很清楚,自始至终就没什么妖怪变的美人儿和他幽会。
他宁愿相信是秦行之师徒医术高明。
病好后,沈学习仿佛开窍了一样,读书更加刻苦,但已经不单纯是因为好学,而是希望能出仕。
后来听秦行之一顿吹嘘,更坚定了他做官的想法。
因此,沈学习现在十分清醒,读书固然充满乐趣,但为科举而读书,目的则只是为了能中第,进而入仕。说白了,科举只是手段,名次并不重要。
毕竟,他沈学习还没有狂妄到要做中书侍郎。
“小弟快看。”秦行之指着远处叫道,“果然中第了待遇都不一样,瞧,立刻就有人巴结上了。”
此时贡院门口显得更乱,落榜的举子沮丧离开不用说,上榜的人正相互拱手祝贺,四面八方忽然气势汹汹跑出好多下人打扮的家伙。
举子们并不惊慌,反而多有期待。
这些下人显然并非一伙儿,七八个人一群,逮住某个中第的举子,呼啦一下就围了起来。
躬身询问,显得十分有礼貌。
而举子也毫无异色,有人拱手说了几句,围在身边的下人失望的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再次围住对方。
有的举子则笑呵呵点头,下人们立刻欢呼一声,簇拥着他迅速撤离贡院。
这就是所谓的“榜下捉婿”了。
这里的“榜”,指的就是省试榜文,而不是殿试后公布的最终结果。原因很简单,殿试通常并不改名次,省试几乎就算最终结果了,先下手为强,人家都开始抢了,你还想更保险点,最后肯定连渣都不给你留。
所谓“捉婿”,其实只是个戏谑的说法。
都是上榜的未来进士,以后是要做官的,谁肯轻易得罪?这又是打算招女婿,强扭的瓜它也不甜。
下人们瞅准目标,围住对方,介绍一番自家的情况,再询问对方的意思,同意走起,不同意或者已经婚配的就放弃,寻找下一个目标。
捉,针对的是其他目的相同的下人。之所以抓紧时间围住中第的举子,是怕他被别人围住。大家都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总不能直接动手抢吧?只能是先到先得。
当然也不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抢。
比如那些头发灰白的老头儿,就算中了第,下人若是敢为自家小姐抢这么个夫婿回去,恐怕不仅没赏赐,还得挨一顿狠揍。
前三甲也一般很难被抢走,都是超级大才子,朝廷大佬们恐怕早就内定好了。
沈学习第一次参加科举,对这种习俗没直观印象。小道士就更不必说了,读书人的世界,离他太远。秦行之以为那些下人是请中第的举子喝酒拉关系,沈学习也没及时给他解释,于是造成了误会。
小道士话音未落,一群下人哗啦把二人围了起来。
秦行之大乐:“嘿,连咱哥俩也不放过?那个,我这位小弟年龄太小,喝酒就算了,折算成现银……也不用了,我们有钱有势,不缺那点银子。”
下人中领头的躬身行礼:“这位公子,小人先恭喜您高中啦。”
秦行之一愣:“恭喜贫道?大叔你眼神不行啊,中第的可不是我,是我身边这位兄弟。”
“公子说笑了。”领头下人根本不信,“你的兄弟才多大点年纪,四书五经说不定都没读全。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打眼一看就是才华横溢,您不必骗小人了。”
“你不错,有眼光!”秦行之大喜,立刻决定装糊涂,不指摘对方的眼神问题。
“公子应该明白小人的来意,不知您意下如何?”
“贫道说过了嘛。不约,叔叔我们不约!”
领头下人茫然:“……”
另一个下人堆起笑容说道:“公子如此年轻,应该还没婚配。我家小姐正当妙龄,主人特遣小人等过来请公子回府,愿与公子结为秦晋之好。”
这次换秦行之茫然了。
沈学习拉拉小道士的胳膊:“榜下捉婿。”
秦行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被请走的举子都得意洋洋呢。又是金榜题名,又将洞房花烛,这可是人生四大喜事连来两件呐,没法不得意。
“诸位的来意,贫道明白了,不过我必须说明两点。第一,上榜的确实是我家小弟,并非贫道。第二,他年纪还太小,虚岁才十四,还没长开呢,不能成亲。所以,诸位请另寻目标吧,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乘龙快婿。”
下人们仍然不相信秦行之的说法。
十四岁中进士,这在大齐朝虽然不能说没有,但也绝非常见。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出马就堵上个俊美的少年郎,这如果带回去,老爷肯定满意,小姐恐怕也要高兴得不要不要的。赏赐?那都不是事儿。
领头下人笑道:“小人给您介绍一下主家的情况,公子再做决定也不迟。我家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若天仙,被我家老爷视为掌上明珠……”
秦行之摆手:“色相于贫道如骷髅。”
“呃,读书人喜欢看几本道书这很正常,皇家还和崂山道长交好哩。不过小人斗胆劝一句,道书略为涉猎就好,读书人呢,还是多读圣贤书……”
“你眼神确实有问题,我是道士。”
“公子别开玩笑了。如果您是道士,来贡院门口看榜文作甚?”
“贫道带妻弟来看不行吗?”
“呵呵,道士成亲,公子不觉得这更假?公子就不要再说谎了,小人虽是下人,好歹也识文解字,不是我吹,在赵府下人里面,小人是出了名的脑筋好使。”
秦行之无奈而笑:“读书锻炼脑子,可惜也容易让人变近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