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县衙,恢弘大气,威武不凡。
三堂内,知县吴才茂正欣赏着手中的银锭,突然之间门被敲响,吴才茂不由怒斥:“本堂尊说过,下衙时辰莫要打扰,怎么回事?”
“堂尊,怀远难民向定远城跑来了。”
“什么?”
吴才茂抖了抖八字胡,推开门,看着县丞周忠、主簿谢刚,皱眉道:“派人给我打走他们,不准他们进入定远城!一群叫花子,来我们这里,准没好事。”
县丞周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堂尊,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
吴才茂瞪威严道。
“这些是怀远暴民……万一惹怒了他们,我们府衙这点人手,恐怕拦不住啊……”
周忠郁闷地说道。
吴才茂不屑地说道:“他们还敢冲击我定远县衙不成?罢了,不过是一群泥腿子,把他们安置到城西,记住了,不准放一人入城!”
“那粮食该怎么办?”
主簿谢刚不安地看着吴才茂。
吴才茂眼神一亮,道:“这倒是个机会,仓库里不是还有粮食吗?掺和点沙子,施舍给他们,饿不死就行,等熬过这几日,水退了他们还是要回怀远的。”
“若是如此的话,呵呵……”
谢刚脸上堆满了笑意。
“是啊,他们来了,倒帮了我们一个忙。去吧,如何赈灾,不需要本尊教给你们吧?”
吴才茂不耐烦地推开两人,返回屋里。
县丞周忠、主簿谢刚两人对视了一眼,带了二十个衙役,到了城西。八壹中文網
怀远发大水,死了很多人,连知县都被这群泥腿子给打死了,周忠、谢刚不认识怀远知县,也无意去见一见那位仁兄,所以多带了几个人手。
不过看到难民时,周忠与谢刚还是吃了一惊。
这群人浑似游魂野鬼,衣服破破烂烂,一脸的泥垢,头上挂着泥巴不说,还夹杂着一些树叶子,树枝,还有一些人连鞋子都没有,赤脚走着,最让人悚然的是,明明近三百人,可安静的像是鬼蜮。
“主簿大人,怎么那么瘆人?”
衙役侯兵有些胆怯地问道。
谢刚白了一眼侯兵,上前喊道:“你们听着,我身后是定远城,知县大人心怀仁慈,特意拿出粮食,命我等赈济,现在你们先寻一地休息,粥好了,就喊你们。”
李老三吞咽了下口水,似乎缓过来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睡着的女婴,眼神中满是忧伤。
数日前,自己去城中救人,看到了水中飘着一个木盆,里面便是这可怜的女婴。
她的父母还在不在,已经没人知道了。
“李九,安排大家在城外歇息吧,找几个能动弹的,看看能不能搭个草屋或帐篷,给妇孺住下。”
李老三瘫坐在一棵树旁,将女婴小心地放在地上,抬头看着午后的阳光,这一刻,似乎身体有了温度。
李九答应一声,安排着大家在城外树林中暂且休息,然后带十几个人,围着一些树,在人头高的位置拉了绳子,将有些发霉的破被子与单子绑了起来,罩住一小片区域,有人捡了枯草、树叶,堆在地上,权当是地铺了。
“老班头,我家娃咳得厉害,能不能去城里找个大夫看看。”
一个妇人牵着七八岁的男孩,对李老三问道。
李老三靠着树干,喘了几口气,道:“都有谁病了伤了的,让他们一起过来,我带他们入城。”
妇人连忙谢过,将孩子丢在一旁,便跑去喊人。
不多时,三十余人便是聚到了李老三身前。
李老三抱起女婴,交给了自己的家人,然后带人走向城门口。
县丞周忠见状,连忙带着几个衙役拦住了李老三,厉声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官爷,他们都病了,我带他们去城里找个大夫,瞧瞧病。你看这孩子,一直咳,脸色都有些青了。”
李老三连忙说道。
“你们有病更不能入定远城!万一招了什么瘟疫,传给定远人,那城里的人岂不都像你们一样?县衙能给你们饭吃就不错了,还想要入城?我奉劝你带人滚远点,莫要遭罪。”
周忠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说道。
“你怎么说话的,是凤阳知府让我们来这里避难的……”
李老三身后的一个瘸腿大汉愤怒地喊道。
“拿凤阳知府来压我?知不知道,这里是定远县,不是中都凤阳!有本事,你把知府大人喊过来让我看看。”
周忠说着,将手中的水火棍往地上一杵,划了一道线,道:“谁敢过这一条线,就休怪爷爷手中的棍子不客气。”
李老三张开双臂,拦住了想要闹事的众人,看着周忠,恳求道:“孩子是没错的,他们需要大夫。”
“少给我扯这些!老子只知道,你们就不应该来这里!”
周忠冷冷地拒绝道。
李老三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天下,永远都是一个样。
“咳咳。”
男孩止不住地咳着。
连日大雨冲淋加上赶路,有些人永远倒在了路上,眼看着就在城外了,却进不去!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病死在城门口吗?
李老三看着周忠等人,上前一步。
“你想干什么?”
周忠握紧了手中的棍子。
李老三脸颊抖动了下,噗通跪了下来,喊道:“求官爷大发慈悲,让他们入城治病。”
“老班头……”
身后的人不由喊道。
“跪下!”
李老三拉着男孩,男孩倔强地站着,可终究太弱,被拉着跪了下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下跪。
衙役侯兵见此,低声对周忠说道:“县丞,要不就让他们进去吧,怪可怜的……”
周忠甩手一巴掌,打完侯兵,上前冲着李老三便是一脚,喊道:“你们这群乱民,还想入城作乱不成?都给老子滚远点!”
让他们入城?
且不说如此肮脏,是不是真的有病,便是入了城,引起士民骚乱又该如何?
最要命的是,怀远暴民打死知县,这可是远近皆知,万一他们到了城里不去看病,反而去了县衙,再把知县大人打死了……
只有强力的威慑,才能让他们胆怯与后退。一旦露怯,说不得他们会冲击城门。
定远城南,数十匹马放缓了速度。
“怀远难民也该到了吧?”
内阁大臣育新看着远处的怀远城门,对身旁的人问道。
户部尚书黄子澄叹了一口气,道:“这骑马太受罪了,我现在感觉自己才是难民。哎,盘算时间,难民约莫今日应该到定远了。”
“尚书大人,难受的可不止你一个啊。”
育新指了指大腿。
吏部右侍郎毛泰亨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道:“这有什么办法,皇上震怒,几乎就要把怀远知县魏八才的尸首找到,拿去鞭尸了。”
育新想起来当时的场景,便浑身一冷。
自建文帝登基以来,朱允炆在朝堂之上,始终是以和气仁善为主,纵偶尔发火,也是有理有据,反驳官员见解之后,再发怒指责官员不尽心尽力。
可自凤阳府发出那份要命的文书之后,大明王朝便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存在:
夜朝!
历来朝廷只有早朝,最多有皇上勤快,开个午朝,从未有谁开晚朝的,但朱允炆不仅开了,还开了一整夜!
无论是什么官员,该上朝的一个都跑不掉。
喝醉迷糊不醒的,马上催吐。
逛青楼的,立即推开姑娘。
床上原地运动的,赶紧换个跑步项目。
总而言之,无论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律入宫。
如此规模的晚朝会,震惊了整个京师,更让所有人震惊的还是朱允炆的滔天怒火。
凤阳怀远决堤,算是天灾所致,可天灾之下的人祸,才是最令人愤怒的,尤其是怀远知县的所作所为,不仅不事救灾赈灾,还霸占着上山要道,任凭百姓淹死!
朱允炆不仅发了火,还第一次动用了廷杖,打残了御史李森,不过这位御史身体也不咋滴,还没到地牢就死了。
一场廷杖,打得所有官员都没了睡意。
御史李森是死有余辜,因为在怀远决堤半个月前,李森才从怀远回到京师,甚至还在奏疏中称赞怀远知县深得民心,爱民如子。
朱允炆认为,魏八才深得民心,爱民如子,结果他死了。既然这样,李森也应该是深得民心,爱民如子的,不死怎么对得起这八个字?
一个小小知县,祸害地方不说,竟然连御史都被收买了!
若是李森如实奏报,那魏八才应该在决堤之前便被撤掉了,哪里还会有如此人间惨剧?
怒不可遏的朱允炆,不仅打了李森,还将六科给事中、督察院、吏部、内阁挨个训了一遍,甚至连不搭边的安全局指挥史也被拉到了朝堂之上,训了一顿,理由是没监察到位。
骂完之后,朱允炆便打算亲自前往怀远赈灾,结果被百官死死劝阻,最后还是在解缙、姚广孝等人的强拉之下,被迫退让。
但朱允炆的怒火之大,对地方的不信任之重,也让所有人意识到,简单地派个户部官员或找个行人去慰问,根本无法让皇上消气。
所以,才有了内阁大臣育新、户部尚书黄子澄、督察院左都御史景清、礼部侍郎毛泰亨、兵部郎中古朴、安全局指挥同知雄武成、行人司行人严许伯等数十人的最高规格赈灾使团。
景清指了指定远城门,道:“这定远城可谓是名地,前宋有个名为包拯的,便在这里做过知县,想来这定远知县吴才茂,也应该沾染了点青天之气吧?选在这里赈灾,是不错的地方。”
“在往年吏部考功时,吴才茂只算中平,虽无建树,应还算是一名好官。”
毛泰亨记忆不凡,说道。
安全局指挥同知雄武成皱了皱眉,这些文人说话总喜欢规避。
对于大明而言,这定远城最出名的,可不是什么包拯,而是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消灭北元的蓝玉!
这是他们的家乡。
不过,他们都死了。
若是以景清的话来看,这个吴茂才是不是沾染了李善长、蓝玉的浑浊气,离死也不远了?
“大人,怀远难民已至城西,并没有入城。”
一匹马飞奔而至,高声通报。
育新脸色一寒,阴沉道:“为何没有入城安置?难民一路辛劳,老弱必有病伤,不入城安置,就在城外,如何能将养得过来?走,我们去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