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
日过后晌,玉蝉儿款款走到草堂外面。
一只蝴蝶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玩耍。
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玉蝉儿仔细查找,怪味竟出自于四人的房舍。
四个房门皆是半关。玉蝉儿走进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一个角落。
玉蝉儿捂住鼻子,目瞪口呆:“天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玉蝉儿将四人的脏衣悉数扔进采菇的篮子里,又将屋舍逐个收拾利索,拿出一只水桶,舀进许多草木灰,提篮子走向小溪。
这日又该苏秦、张仪做饭了。
太阳尚未落山,苏秦惦念做饭的事,率先回舍。
苏秦径直走向自己房门,见房门大开着。苏秦走到门口,怔了下,退到院里,朝房舍又看一下,相信没有弄错,复走进去。
苏秦扫视舍内,挠头:“咦?”
苏秦正在四下寻找衣服,孙宾、张仪、庞涓陆续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在寻什么呢?”
“衣服!你们快来看看,这像我的房间吗?”
三人急走进来,见房中干净整洁,焕然一新,纷纷称奇。
“啧啧啧,”张仪半是惊愕半是调侃道,“别不是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呵呵呵,你们也都瞧瞧自家的,是不是也有仙女?”
张仪三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头走出。
张仪满腹狐疑:“奇怪,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嗯,”苏秦点头,“一定是了!是师姐拿到溪里洗去了!”
张仪先是一怔,继而失色:“糟糕!”
苏秦看向他:“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在下⋯⋯那个⋯⋯在下⋯⋯”
“哈哈哈哈,”庞涓意会,大笑起来,“想必是昨夜美景良宵,某个人骏马奔腾了!”
张仪脸色涨红,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愣什么呢?咱们的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庞涓扫了苏秦、孙宾一眼,大步走向溪边。
孙宾、苏秦再无话说,大步跟在庞涓身后。
玉蝉儿正在溪水里浣洗,张仪飞奔过来,急切问道:“师姐,我的衣服洗没?”
见是张仪,玉蝉儿白他一眼:“什么你的我的?快来帮忙!”
张仪就如没有听见,跳入水里,在一堆衣服里一阵乱翻:“咦,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指一下扔在岸边碎石上的一堆衣服:“看看那里有没?”
张仪一眼瞥见自己的睡袍,见已洗好,没拧,正在滴水。
“张仪,”玉蝉儿笑道,“发什么愣?快帮忙呀!”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垂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公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帮忙?”张仪打个怔,“什么忙?”
玉蝉儿朝石上的衣服努嘴:“拧水呀!把那堆衣裳拧干,晾到草地上。这是力气活,我正发愁哩!”
“拧拧拧!我这就拧!”
张仪拿过衣服,正在拧衣服时,庞涓三人紧赶过来。
孙宾看向一堆衣服,尴尬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你来洗呢?”
玉蝉儿给他个笑,半是调侃半是告诫道:“唉,你们这些大男人呀,一个赛似一个,乱七八糟,又臭又脏,似乎是几个月都没打理过!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孙宾的嘴巴吧咂几下,陷入沉思。
庞涓瞄一眼张仪,看向玉蝉儿,别有用心道:“师姐,你说我们的衣服又脏又臭,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你评评看,究底是哪一件最脏、最臭?”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
庞涓哪肯罢休,补一刀道:“敢问师姐,哪一件是我张师兄的?张师兄总是衣冠楚楚,最爱干净了,总不会也是那般脏吧?”
张仪的拳头握得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看向他,故作惊讶:“咦,张师兄,在下不过是说句寻常话儿,你怎么就激动起来了?”
玉蝉儿盯住二人,一脸疑惑:“庞涓,张仪,你们打什么哑谜?若是闲得无聊,就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草地我拉起的那根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是一日一洗,每天都穿干净衣裳!”
庞涓赔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只管坐下歇着,这点儿小活,庞涓一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见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便轻声叫道:“先生?”
四人扭头一看,见是鬼谷子,一齐俯身长揖:“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阴脸站着。
童子咳嗽一声,走过来,对四人冷冷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童子的童声一字一顿:“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就无可救药了!”
众人尽皆低头,不敢吱声,尤其是张仪和庞涓,无地自容。
“拿上你们的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转个身,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
望着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头上坐下。玉蝉儿站在原地,显然不晓得方才为什么闹成那样。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来,坐老朽身边。”
玉蝉儿走上石头,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指向溪水:“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上善为何若水?”
玉蝉儿沉思一会儿,看向鬼谷子:“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你说对了一半,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愕然:“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点下头,边说边指点,“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山中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不与万物争,如何能攻坚克强呢?”
“先生是说,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这⋯⋯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万物皆是道体,无争,亦无不争。”
“蝉儿明白了,水中有道。”
“是的,水与道最为接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水之七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不无惊讶道:“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这几块璞玉,只怕难以琢磨成器呀!”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娇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你琢磨玉器的。”
鬼谷子摇头,动作夸张:“非也,非也。”又指点小溪,“蝉儿,你看这条小溪,它从高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它流连。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它从不蛮冲蛮干,它从不停滞不前,它只是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豁然洞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发现,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时令进入仲夏,天气热起来。
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选书、还书。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她已很少到场,全凭四人的自觉。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
柴扉开着,四人自主入洞选书。孙宾最是干脆,在昨天看过的那一册书架上又拿一册,转身走出。
见孙宾走远,庞涓走过来,在孙宾取书的书架上翻看一时,皆是讲墨道的,遂揣上自己选中的书,大步出门。
张仪看在眼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会儿,搬起一只梯子,在书架的最上面左翻右找,终于翻到一册尘封已久的竹简。
张仪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嗬,就是它了!”
张仪走到一处树荫,见孙宾席地而坐,埋头攻读,遂走过去,朗声笑道:“呵呵呵,孙兄寻了处好地儿呢!”
孙宾回他一个笑,指下对面:“张兄喜欢,就坐吧!”
张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册书。
孙宾笑道:“张兄选到什么好书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真还是册好书,颇有意趣,对孙兄的眼呢!”说罢递给孙宾。
孙宾接过一看,是《老子邻氏传》,果然欣喜,递还张仪道:“好书好书,待张兄读完,在下一定借看!”
“仪已读完,觉得孙兄或会喜欢,特来献给孙兄!”
孙宾拱手道:“谢张兄荐书!”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
“只要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这⋯⋯”孙宾沉思有顷,“涓弟志在兵法,唯喜兵书,对此书不会感兴趣!”
“会与不会是他的事,孙兄只须应下在下就是!”
“可宾如何瞒过他呢?宾所读之书,从未瞒过他呢。”
“这样吧,”张仪压低声音,“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好吧。”孙宾应道,“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搞定孙宾,张仪吹起呼哨,径直来到苏秦攻读之处,见他正襟危坐于一块巨石上,二目微闭,正入冥思。一册竹简放在面前,没有摊开。
张仪走近,站在石下:“苏兄?”
苏秦睁眼,看向他。
张仪一脸兴奋:“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特来请苏兄验看!”
苏秦的好奇心被他挑起来了:“怎么奇怪了?”
“说不清楚,特请苏兄验看!”
“在哪儿?”
“跟我走就是!”张仪前头走去。
苏秦拿起竹简,跳下石头,跟在张仪后面。
一片林荫下,庞涓正聚精会神地拿石块、木棒、树叶等摆来挪去,旁边是一册竹简,简上可见一幅行兵布阵图。
庞涓正在忙活,听到不远处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听说话声音是张仪与苏秦。
张仪的声音:“苏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苏秦的声音:“什么又奇怪了?”
张仪顿住步子:“孙兄!”
苏秦惊讶道:“孙兄怎么了?”
“先生许我们每日只借一册书,对不?”
“是呀。”
“可孙兄今天借了两册!”
“别乱扯,我和孙兄一道出去,孙兄只拿一册书!”
“苏兄呀,仪能骗你不成?仪这眼睛亮着哩!”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东山岭的松树下。我在山上读书,想记个东西,回来拿墨和笔,路过松树,听见树下有动静,细看是孙兄,正在翻书哩,看得可投入了。再一看,嘿,地上另外摊着一册!”
苏秦扑哧一笑:“必是你眼花了,要么是哪本书分作两册,《诗》还三册呢!”
“呵呵呵,苏兄说得是。”
⋯⋯⋯⋯
听着二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庞涓打个激灵,纳闷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寻常他在附近树下读书,为何今天却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或是孙兄得到宝书,不肯示人?”
庞涓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地起身,将地上的石块与木棒阵图用脚踢毁,提起竹简,朝东山赶去。
待到半山腰处,庞涓蹑手蹑脚,悄悄接近那棵巨松。庞涓探头望去,果见孙宾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册竹简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放着另外一册。
庞涓眉头拧紧,计上心来:“看来,张仪那厮所言不虚,孙兄果是拿了两册!观孙兄读得如此上心,想是得到什么宝书了,我且过去看看⋯⋯不妥,孙兄这般神秘,必也是不想让外人知晓。我若硬去看,孙兄会作何想?”眼珠子转几转,“有了!我且明着寻他,看他藏也不藏。若是藏了,就是有鬼。若是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悄悄退后,回到路上,朝山下走一程,复上山来,边走边哼着小曲儿,闹出许多声响。
听到庞涓的声音,孙宾暗吃一惊,耳畔响起张仪的声音:“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孙宾忖道:“既已答应张兄,就当信守诺言!”遂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寻个地方藏下,拿起地上的竹简,展开阅读。
庞涓的声音再次传来:“孙兄,你在哪儿,涓弟有事寻你!”
孙宾应道:“贤弟,宾在这里!”
庞涓疾步走过来。
孙宾看向他:“贤弟,什么事儿?”
“哈哈哈,”庞涓大笑道,“孙兄藏得好地方呢!”
“哪里呢!”孙宾回个笑,笑容尴尬,“贤弟,你有何事?”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庞涓扬扬手中竹简,“今儿看到一册好书,里面有个阵法,涓觉得颇有意趣,想与孙兄分享,便急急慌慌地赶到孙兄读书处,嘿,竟是不见了!”
孙宾越发尴尬了:“原本在那儿呢,后来⋯⋯后来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山上逛逛,逛到此处,觉得不错,就坐下来了。”
庞涓打量四周:“是呀是呀,一个地方待得倦了,就该换个地方。这儿僻静,像是个修仙处。孙兄好眼光呢!”看向孙宾手中竹简,“孙兄读到了什么宝书?”
孙宾递过来:“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了。”
庞涓接过书,果是《六韬》,心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兄哪孙兄,在下一直以为你是实诚人,原来竟是真人不露相啊!好好好,算是庞某看走眼了!”将书递还孙宾,“哈哈哈,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孙宾拱手:“贤弟慢走!”
庞涓一路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看着庞涓悠然下山的身影,隐匿于附近树丛里的张仪脸上浮出一笑,啪啪甩几下衣袖,亦哼着小曲儿下山,寻到苏秦,神秘兮兮道:“苏兄,你猜庞涓那厮今儿干什么了?”
苏秦不解道:“干什么了?”
张仪愈加神秘:“借只耳朵!”
苏秦笑一下,探过头来。
张仪附耳低言。
苏秦扑哧笑道:“你这不是捉弄庞兄吗?”
张仪又是一番低语。
苏秦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庞兄倒是个有心人!”
张仪一脸不屑:“哼,岂止有心?他这是黑心!”
“别是贤弟想多了。”苏秦一本正经道,“庞兄与孙兄,形同你我,亲如兄弟,不可能是黑心!”
“好好好,”张仪点头,“在下不与苏兄争执。庞兄是否黑心,苏兄敢否做个验证?”
“怎么做?”
张仪招手。
苏秦凑上耳朵,张仪又是一番嘀咕。
苏秦皱起眉头:“贤弟,这事儿做不得!”
“呵呵呵,”张仪脸上堆笑,“就当耍儿。在这谷里实在太闷,寻个开心岂不是趣?”
苏秦别过脸去:“想寻开心,贤弟自去寻就是,就不要扯我了。”
张仪将他硬扳过来,郑重说道:“此事非苏兄出马不可!”
苏秦不解:“为什么?”
“在下与那厮是冤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苏兄不同。若是苏兄对他讲,那厮必听!”
苏秦摆手:“不可不可!贤弟这般耍来,既害庞兄,又害孙兄,使不得!”
“苏兄误解了。在下此举,既是帮庞兄,也是帮孙兄,怎么可能害他们呢?”
苏秦一怔:“帮他们?”
“苏兄试想,在这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扑哧一笑:“当然是你张仪。你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张仪重重摇头:“错!”
“总不会是在下吧?”
“当然不是。”
苏秦深吸一口气:“你是说,他要防的人是孙兄?”
张仪重重点头:“正是。”
苏秦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瞪大:“此言何解?”
“苏兄请看,在这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为同道,可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大师兄虽为大师兄,却是个孩子,庞兄不会防他。唯有孙宾与那厮志趣相投,且师出同门,彼此知底。将来有一天,若是同事一主,就会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会是疆场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孙兄一手吗?”
苏秦闭目片刻,缓缓点头:“嗯,此说倒也成理。”
“孙兄为人实诚,庞涓若生他心,孙兄必不设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又想一阵,抬头:“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这⋯⋯”苏秦苦笑,“贤弟也是太损了点儿!”
张仪阴阴一笑:“嘿嘿,就当寻个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这谷里,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林荫下,庞涓闷头坐着,眉头不展。
坐有一时,庞涓起身,绕着树踱步,脑海中思绪万千:“依孙兄为人,当是不该呀!然而,前日之事,该作何解?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连鼻子也是不信!唉,常言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孙兄向来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难见他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兄,我是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于孙武子之后,也是让陈轸审问出来的⋯⋯”
庞涓正在琢磨,苏秦提个竹篮子走过来,朝他远远扬手:“庞兄!”
庞涓望向他,亦扬手回应:“是苏兄呀,提个篮子做啥?”
“走走走,采菇去。”
“采菇?”
“方才遇到师姐,她提篮子要去采菇,正要走呢,大师兄把她叫走了。这刚吃过午饭,在下正要消消食,这就提上师姐的篮子,上山采些菇去!”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师姐总能与涓想到一块儿。近日午后总有一场雷雨,最利于鲜菇成长。不瞒你说,涓一大早就在琢磨哪儿去采呢。走走走,涓与苏兄一道采去,包管师姐吃美吃够!”
“呵呵呵,敢情好呢。师姐爱吃桦树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如何?”
“哈哈哈,”庞涓再放长笑,“涓最爱吃的也是桦树菇!”
待苏秦走到跟前,庞涓接过篮子,兴冲冲地前头走去。
山道上,苏秦、庞涓一前一后,沿蜿蜒小径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绕半天嘴,苏秦总算来到重点:“嗨,说到奇事儿,昨晚在下就遇到一宗!”
庞涓好奇心起:“是何奇事?”
“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在下肚疼难忍,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在下刚要进门,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吸一口气,“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是奇怪,侧耳细听,竟是孙兄!”
庞涓两眼大睁:“孙兄?”
“嘿,初时以为是庞兄你睡不着了,扯他聊天呢,细听一阵,哈哈哈,原来是孙兄在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庞涓凝眉,“不会是梦话吧?”
“呵呵呵,这个时辰,不是梦话又是何话?”
庞涓急切问道:“快说,孙兄讲什么梦话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得明白些,大体是:‘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话头顿住。
“就这些了?”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长得很,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让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人说梦话。只是方才庞兄讲起奇事,在下这也想起,扯给庞兄凑个乐子。唉,在这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这般用功哪!”
庞涓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想必是在摆阵法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孙兄读到什么宝书,这在梦里演阵呢。”
苏秦怔了一下:“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孙兄的确提到个什么阵法!”
庞涓急切问道:“什么阵法?”
“太公八阵!”
庞涓愕然:“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苏秦点头:“应该是吧,那辰光正犯困呢。”
庞涓眉头拧成疙瘩:“太公八阵?”
二人走至孙宾此前躲起来读书的那棵松树附近,苏秦指向前方林子:“庞兄,桦树林到了!”
“嗯。”庞涓走进林子,与苏秦分开搜寻蘑菇。
庞涓正在找菇,远处传来苏秦的声音:“庞兄!”
庞涓赶过去。
苏秦手指地上一处图案:“你看,这是什么?”
庞涓看过去,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
庞涓横看竖看,看不出名堂。
苏秦挠头:“好像是个虫子在爬呢。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咱还是采菇去!”
庞涓凝视图案,朝他扬下手:“苏兄,你先采去,在下看个稀奇!”
苏秦走了。
庞涓盯住图案,两眼眨也不眨地看有一阵,眉头渐渐凝起,暗自揣摩:“这个想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夜又说梦话,此图必是他所排演的太公阵法。”又盯会儿图案,“难道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嗯,一定是了!”苦笑,“嘿,这个孙兄,在大树下偷读,这又钻进林里画图,真够鬼的!也罢,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摹下,细细参悟!”
庞涓看好位置,匆匆下山。
看着庞涓隐没在远处山道上,张仪从一片灌丛里钻出,坏坏一笑,上前将这图案抹平,又钻进灌丛。
庞涓拿着一块木板、笔墨走进林里,来到图案处,图案已被抹去。
庞涓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目狰狞起来:“孙兄,你倒是够阴的!”
向晚时分,四子草舍旁的草地上摆着一条石几,两侧各竖两段由断木做成的墩子。石几上已经摆好两碗粥,另有两大盘鲜菇及其他野菜。
孙宾又端两碗稀粥走到外面,一并儿放到石几上,满意地看下自己的手艺,喊道:“苏兄、张兄、贤弟,开饭喽!”
三人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走过来,各端一碗吃起。
张仪夹起鲜菇,吃一口,看向孙宾:“这鲜菇是谁去采的?”
孙宾目光依次扫向苏秦和庞涓:“是苏兄与贤弟一道采的!”
“啧啧啧,”张仪夸张地咂舌,“味道真是不错哩!”
庞涓却是满腹心事,一口未吃。
孙宾看向他,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怎么不吃呢?”
庞涓应道:“吃不下!”
孙宾忧急道:“不会是病了吧?”
庞涓盯住他:“孙兄,你可听说过太公阵法?”
“太公阵法?”孙宾摇头,“在下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过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是吗?”庞涓苦涩一笑,“呵呵呵,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说着端起饭碗,扭头走到远处。
望着他的背影,孙宾怔了:“贤弟?”
庞涓头也不回。
夜深了,万籁俱静。
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折腾一阵,庞涓坐起来,心道:“估摸时辰,该当是下半夜了,我且听听他去!”起身,推开房门。
借着微弱的月光,庞涓走至孙宾窗口,坐下,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孙宾的“梦话”。
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庞涓只听到孙宾沉睡的轻微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许是有点儿着凉,庞涓鼻子一阵奇痒。强忍一会儿,庞涓捂住鼻子,飞快地跑到远处,松开手,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庞涓揉几下鼻子,走回来,耳朵贴在孙宾窗前,心中忖道:“快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一句也不说了呢?”
翌日晨起,众人照例走进藏书洞中取书。孙宾拿起一册,第一个走出。庞涓亦拿一册,跟在后面。
山道上,孙宾边走边欣赏山景,庞涓远远跟在后面。
一处树荫下,孙宾选中一处地方,坐下,摊开书册看起来。
“嘿,装得倒是像哩!”庞涓暗忖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便选个隐蔽处坐下,两耳竖起,细听孙宾的动静。
孙宾时而秉书阅读,时而放下书,闭目思考。
日影移动,不知不觉已到午时。
孙宾从囊中摸出一饼,细口咬嚼,再摸出一个葫芦,缓缓饮水。吃饱喝足后,孙宾从囊中摸出一块手绢,擦拭一下嘴巴,放回囊中。
之后,孙宾斜靠在大树上,闭目沉思。
约过半个时辰后,孙宾起身,走向林深处。
庞涓精神大振,悄悄跟去,一路尾随孙宾至一片灌丛旁,见孙宾钻进去,蹲下。原来竟是出恭。
孙宾出完恭,走出灌丛,重新回到原处,坐下,秉书再读。
日影移动,渐渐西沉。孙宾看看天色,拿起竹简,动身走向山下。隐于暗处的庞涓一脸诧异,纳闷道:“奇怪,怎么一丝儿马脚未见露出呢?难道是那厮有所觉察了?嗯,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是我急于求成了!”
翌日,还是那棵大树下,孙宾秉书阅读,思考。庞涓躲在隐蔽处,耐心守候。
日近中午,仍不见孙宾有何动静,庞涓愁道:“这般守他,终不是办法。”看下日头,计上心来,“对了,我到那片桦林里再去看看,不定还有什么呢!”便大步走向东山岭方向。
庞涓在桦林里搜寻半日,终于寻到原来的画图处,却什么也没发现。庞涓仍不放弃希望,在附近继续搜寻,眼前陡然一亮:一块空地上现出一个更大的图案。
庞涓急走过去,凝视图案,见那图案由石子、树枝摆出,显然是原图案的变化版。
庞涓暗暗惊叹:“原来如此,差点误下大事!”
庞涓抖起精神,跪坐下来,全神贯注地钻研起来。看有一阵,庞涓眉头拧紧。又看一阵,庞涓眉头越拧越紧。
庞涓起身,来回踱步,纳闷道:“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它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又在林中搜寻一阵,一无所获,只得再次回到图案前,坐下琢磨。审看有顷,庞涓一拍脑门,自语道:“咦,何不复制下来,问问先生,看他怎么解释?”遂从袖囊中摸出笔墨与一小块木板,将图案细细描下,快步下山。
太阳落山,霞光万道。
没风,天气闷热。张仪躺在自制的软榻上,拿出他用雁翎新做的羽扇扇风。
庞涓走过来,指着他的扇子:“嗬,这扇子做得不错,能欣赏一下吗?”
“只许欣赏,不许用哦!”张仪将扇子递给他。
“不用不用!”庞涓接过扇子,端详一阵,笑道,“呵呵呵,扇子是要扇风的,你这扇子能不能扇,总得试试才成!”说完夸张地扇起凉来。
众人皆笑。
童子、玉蝉儿走过来。
看到师姐,张仪忙从软榻上站起。
四子齐向童子、玉蝉儿揖礼:“大师兄,师姐,师弟见礼了!”
童子、玉蝉儿回礼。
“呵呵呵,今天有点儿闷哪!”童子擦把汗,在草地上坐下。
玉蝉儿也寻个地儿坐了。
庞涓走过来,挨她坐下,斜一眼张仪,动作漂亮地朝玉蝉儿扇风。
张仪看得憋气,重重咳嗽一声,冲庞涓道:“借扇的,该还了吧?”
“呵呵呵,”庞涓赔笑道,“张兄甭急,在下正在欣赏扇上的乌鸦毛呢!”说着朝自己头上又扇。
众人皆笑。
张仪不由分说,气呼呼地抢过扇子:“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在下这把扇子,是清一色的凤羽!”
玉蝉儿惊愕:“啊,是凤羽呀,我看看!”
童子扑哧笑了。
张仪斜一眼庞涓,在玉蝉儿的另外一侧坐下,将扇子双手呈递玉蝉儿。
玉蝉儿接过,欣赏扇子。
庞涓怪笑道:“师姐,你瞧仔细,是乌鸦毛没错吧?”
玉蝉儿微微一笑,递给童子。
童子看也没看,拿住就扇起来。
庞涓急了:“大师兄,你仔细瞧瞧,是凤羽,还是乌鸦毛?”
童子连连摇头:“啥也不是,是雁翎!”
众人皆笑。
张仪正在乐和,鬼谷子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过来。
见是先生走来,众弟子尽皆起身,长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走近,扬下手:“你们在笑什么呢?”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呵呵呵,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起来,不无得意地冲庞涓道,“先生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然而,鬼谷子话锋陡转:“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做个鬼脸,众人大笑。
庞涓敛住笑,向鬼谷子拱手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看向他:“哦,你有何惑?”
“何谓太公八阵?”
“太公八阵?”鬼谷子略想一下,摇头,“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过太公八阵!”
庞涓惊愕:“先生稍等!”说罢走进草舍,拿出他在林中摹来的图案,“先生请审此图。”
鬼谷子接过,审视一会儿,看向庞涓:“此图何来?”
“弟子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疑其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审断!”
“此图大是怪异,但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纳闷了:“这⋯⋯”
张仪凑上前:“庞兄寻到什么宝贝,也让我们欣赏欣赏!”
鬼谷子将图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看,佯装惊讶:“咦,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孵着蛋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拢来。
童子审视一番,点头:“嗯,张仪说对了,是只大龟,四条腿,八只蛋!”
孙宾笑道:“呵呵呵,想是师弟寻来让大家开个心呢!”
庞涓接过,仔细再审,果然是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一时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庞涓,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庞兄,这几天你一直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蛋的王八!”
庞涓总算是明白过来,怒目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又转向苏秦,狠狠剜他一眼,“你⋯⋯哼!”便气冲冲地甩手走去。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
庞涓头也没回,朝小溪方向扬长而去。
天色黑定,玉蝉儿挽着鬼谷子的胳膊,在林中小径上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可知道庞涓为何生气吗?”
玉蝉儿应道:“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张仪为何捉弄他呢?”
“自进谷之后,他俩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蝉儿,”鬼谷子郑重说道,“他们四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山中修道。出山之后,他们若做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若是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啊!”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点头,“听闻魏相白圭巡视鸿沟大堤,见蚁穴必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哩,”鬼谷子肯定她道,“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如何施伪,人总是会露出端倪的。”
“怎么才能断出真伪?又如何看出这些端倪?”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动。”
“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吗?”
“呵呵呵,不止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依先生看来,庞涓为何生气?”
“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略略一顿,似是不相信,“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么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绝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笑笑,转个身,抬腿朝回拐。
远远望去,雄鸡岭就如一只打鸣的雄鸡。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它算是最高的山峰了。雄鸡岭的东侧、南侧皆是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则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缓坡山路一路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心道:“孙宾说他在这山上,我都寻到山顶了,人呢?”
就在此时,隐隐传来对话声,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曾听说。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哈哈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怔了,“谷里来了个上大夫,我怎么不知?”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子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子有弟子四人,个个身怀绝技,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其才⋯⋯
声音又没了。
玉蝉儿豁然有悟,快步上前,果见崖顶一角坐着苏秦,正在自问自答。苏秦过于专注,对玉蝉儿的到来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一笑:“苏公子,你演得倒是像哩,蝉儿真还以为这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尴尬不已,嗫嚅道:“师姐,你⋯⋯全都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公子声若洪钟,蝉儿在山腰里就听到了!”
苏秦更是发窘,将头低下。
玉蝉儿寻地方坐下,看向他:“敢问苏公子,为什么只去叩见上大夫、相国,而不直接面君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这⋯⋯在下智不如人,不敢奢望!”
“嗬,智不如人?苏公子是言不由衷吧?能进这道谷里的人,没一个是傻瓜!”
苏秦转过头,直面玉蝉儿:“言由心生,在下不敢对师姐说谎!无论如何努力,在下都⋯⋯唉,才不及庞兄、孙兄,智不及张仪。在下想明白了,此生若能得遇贵人,譬如某个上大夫或相国,有个晋升,就心满意足矣!”
玉蝉儿脸色阴沉,凝视着苏秦:“难道苏公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升?”
苏秦迟疑一下:“也不完全是。”
“愿闻公子高志!”
苏秦尴尬一笑:“哪有什么高志呀,贻笑于师姐罢了!”
“人各有志,苏公子但说无妨!”
苏秦转头,望向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声音低沉有力:“苏秦此生,当于而立之年建功立业,不惑之年封城拜相,天命之年闻达于诸侯,耳顺之年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歪头盯住他:“古稀之年呢?”
“还是不多想吧!”
“为何不多想?”
苏秦给出一笑:“若能活至耳顺,在下死无憾矣!”说罢抬头,看远方。
玉蝉儿轻轻一叹,亦看远方。
苏秦苦笑:“在下晓得,师姐一定会笑!”
“蝉儿不敢笑,只是叹而已。”
“师姐为何而叹?”
“为苏公子的凌云壮志!”
苏秦尴尬,扭头再看远方。
“蝉儿有一惑,请教公子!”
“师姐请讲!”
玉蝉儿紧盯苏秦:“方才苏公子述志,蝉儿听来听去,只听出‘功名富贵’四字。蝉儿甚是好奇,对苏公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头。
玉蝉儿追问:“苏公子?”
苏秦缓缓抬头,看向玉蝉儿:“敢问师姐,你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光看向远方:“你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收回目光,情绪激动,紧盯她:“你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你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你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一下接一下地摇头。
苏秦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
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动了,汪洋一片的雨水已经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就这样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都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眼中淌泪:“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卖吃食的摊位,有饼,有肉,有粥⋯⋯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第一次看到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路过,对满眼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暗发誓,我要离开轩里,我要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叫作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玉蝉儿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缓缓抬头,语调平静:“蝉儿总算明白了!”
苏秦抬头,看向玉蝉儿。
“苏公子用功读书,只是为了寻求功名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猛地加力,两眼逼视苏秦:“苏公子,抬起头,看着我!”
苏秦抬头,看她。
玉蝉儿提高声音:“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公子所历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历过。”缓口气,一字一顿,“唯有功名富贵,蝉儿看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苏秦低头。
又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苦笑:“师姐,你到这儿,想必不只是来听一个可笑之人所言的可笑之志吧?”
玉蝉儿也缓过来,回他个笑:“哦,是哩。是蝉儿听着迷了,差一点误下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此来是请公子帮忙!”
“禀过先生否?”
“禀过了。先生说,今日人定,地母吞月,堪称上天奇相,不可不赏。再说,今日也是⋯⋯”打住话头。
苏秦盯住她,期待下文。
玉蝉儿看向远方:“今日是蝉儿一十六岁诞辰,刚好也是人定时分,蝉儿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公子共度!”
苏秦一脸兴奋:“师姐二八芳华,恭贺了!师姐,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下山筹备,定让师姐过个开心生日!”说毕起身。
玉蝉儿回礼:“谢公子了。”
山道弯弯,风景绝美。
苏秦在前,玉蝉儿在后,二人一路下山。两人边走边闲聊,话题扯到昨晚庞涓生气之事,玉蝉儿朝前赶一步,与苏秦并肩:“说起来,蝉儿顺便问一句,昨天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惭愧一笑,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玉蝉儿扑哧笑了:“怪道庞公子生气,原是吃了苦头呢!张公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苦叹一声,懊悔不已,“在下只是觉得张仪所言也有道理,才去开了庞兄玩笑,谁想他会那么当真呢!”
二人在谷底分道,苏秦走向一棵大树,朝树上寻觅一阵,冲树上喊道:“贤弟!”
一根树枝上传来声音:“这儿呢。”
苏秦循声望去,见张仪几乎是吊在一根并不很粗的树枝上。
苏秦担心道:“贤弟,你这⋯⋯太险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不险岂不无趣了?”看看日头,“咦,苏兄,这还没到辰光呀,你怎么就回来了?”
“有大事了。”
“啥大事儿?”
“今天晚上是师姐十六岁诞辰!”
“什么?”张仪噌地从树上溜下,“师姐生日?乖乖!”便绕树转起圈子来。
“先生说,今晚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呢。”
张仪顿住步子:“什么吞月不吞月,不碍我的事。眼下我只思考一事,如何为师姐过好这个生日!”
“在下也是这么想,师姐想搞个篝火宴会。”
“太好了,”张仪一拍大腿,“篝火宴会最合我意!我来分工吧,你与孙兄进山备货,采些鲜菇、野果之类,我与大师兄筹备食品,布置宴会会场。还得有酒!有了,我瞅见洞里放着几个坛子,据大师兄说是先生亲手酿的酒,这么大个喜事儿,想必先生会拿出一坛来。还有什么?嗯,木柴。对,劈柴这活儿交给庞涓,不能让他吃白食!”
“呵呵呵,”苏秦笑着点头,“就依张兄!辰光不早了,我们这得抓紧才是!”
二人寻到孙宾、庞涓,四人合议一番,便分头筹备。苏秦、孙宾采摘山果与野菇,庞涓斧劈木柴,张仪寻到童子,筹备主食,安排场面,设计仪礼。
日近西山。
草堂外面的草地上一溜儿铺着几条草席。草席后面,由绿植、山花围成一个心形图案。草席前面摆着三条几案,上面放着多盘拌好的果蔬、葱油烙饼及杯、盏、箸等餐具。张仪拿扇子扇了几下,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走到远处,目测有顷,将手中羽扇搁下,朝远处正在劈柴的庞涓喊道:“四师弟,篝火位置我留好了,就在扇子这儿,听见没?”
庞涓擦把汗,看过来:“听见喽!”
张仪审视场面,心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对了,这是属于师姐的日子,我当送她一份大礼才是!”挠头,“送什么呢?”一拍脑袋,“有了!”
张仪拔腿跑向附近一处山坡,采摘鲜花。
张仪走后,庞涓又劈一阵,见足够用了,遂将劈好的干柴捆作两捆,挑过来。庞涓将两捆干柴朝草地上一放,鼻子里哼出一声:“一个篝火也太小气了,看我摆出两个!”言毕顺手捡起张仪的扇子,别在腰里,将柴火捆解开,摆出两堆篝火柴架,又去寻了一些引火的干草塞在柴架下面。
庞涓检查一遍,觉得妥了,拿过水瓢舀瓢凉水,咕咕喝上一气,吧咂几下,走到石几跟前,望着案上摆好的食品,暗自叹服:“呵呵,还甭说,这小子真能倒腾呢!”看看日头,心道,“我得洗个澡去,否则,这身臭汗岂不把师姐熏了?”便大步走向草舍。
暮色降临。
庞涓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拿着两件干净衣服,哼着小曲儿走到溪边,放下扇子和干净衣服,解衣,正要下水,陡地停住,自忖道:“这儿离草堂太近,天又亮着,万一师姐过来,却是不雅。有了,我到那个水潭里洗,隐蔽不说,水还深些,洗个痛快。”
庞涓捡起衣服,拿起扇子,沿溪大步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已经落山,但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走向水潭,陡然听到溪水里传来戏水声。
庞涓打眼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玉蝉儿一手拿梳子,一手撩水,边洗边梳,口中哼着欢快的曲子。
庞涓的热血沸腾起来,身子本能一缩,隐于后面树丛中,静静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儿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洗搓,一边轻哼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深吸一口气,欲伸头再看,又缩回来。
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遂在心头念叨:“庞涓,庞涓,你是庞涓!庞涓,庞涓,如果你不想当个浑蛋,如果你不想做个小人,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做成大事,你就不能抬头,你就不能睁眼!你就不能偷看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啊⋯⋯”
溪里依然传来戏水声,玉蝉儿的小调依然在哼。
庞涓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玉蝉儿在水中的模糊胴体及她撩水梳头的美姿。庞涓双眼紧闭,呼吸越来越急促,牙关越咬越紧。
庞涓全身抖动,使出全力来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玉蝉儿的美姿渐渐模糊,玉蝉儿哼出的曲调缥缈开去,渐渐听不到了。庞涓眼前开始浮出鬼谷子、童子、庞衡、陈轸⋯⋯旋即又浮出战场搏杀,浮出姜太公、孙武子、吴起⋯⋯
庞涓的身体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渐趋平缓。
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
庞涓脸上现出笑,退后几步,转身,悄悄离开。
走有一程,庞涓伸出衣袖,擦了一把因紧张而流出的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凝视它。
庞涓的眼珠儿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也让你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将树枝拨弄得哗啦啦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玉蝉儿急急蹲入水中,本能地护住胸部,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再后就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
慢慢地,玉蝉儿冷静下来,表情坦然。
玉蝉儿缓缓上岸,大大方方地穿上衣裳,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瞥到落在地上的扇子。
玉蝉儿弯腰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站一时,玉蝉儿擦过泪花,将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
太阳完全落山。
玉蝉儿快要走到草堂处时,刚好遇到从山道上兴冲冲一路走下的张仪。
张仪手拿一只漂亮的花环,是他一枝一枝精心采拮、爱心编织而成的。
新浴而出的玉蝉儿新衣新裳,湿漉漉的头发,一身清香。
张仪看着她,脸上浮出快活的笑。
玉蝉儿却一脸冷漠,两眼怪怪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恶魔。
张仪的笑容僵住了。
张仪退后一步,声音变调:“师姐⋯⋯”
玉蝉儿宛如没有听见,只将两眼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举起花环,声音发颤:“师姐,你看,师弟特意献给你的!”
玉蝉儿没看花冠,依旧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干笑几声:“呵呵呵,师姐,你这⋯⋯怎么了?”又抖动花冠,“你戴下试试,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是特意为师姐你编的,你戴下试试,大小合适不?”
玉蝉儿一动不动。
“师姐,来,师弟为你戴上!”
张仪走前一步,正要为她戴上,玉蝉儿陡地发作,一把夺过花环,摔在地上。
“师⋯⋯师姐⋯⋯”张仪带着哭腔,“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玉蝉儿声音发颤,踏上一步,冲花冠狠踩几脚,两手捂脸,呜呜哭着跑向草堂。
张仪傻了。
待玉蝉儿完全隐没在远处的树丛里,张仪才缓缓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脸发呆。
宴会场上,苏秦、孙宾开始分置食物,庞涓在生篝火。篝火旁边还架着一堆爆竹,是庞涓备下的。
玉蝉儿一路哽咽着由溪边跑回,拐向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怔了,转向孙宾:“孙兄,师姐怎么了?”
“这⋯⋯”孙宾吸一口气,“篝火宴会就要开始,她这⋯⋯”
“孙兄,这儿交给在下,你去看看!”
孙宾点点头,疾步走向草堂,敲门:“师姐,请开门!”
没有应声。
孙宾再敲:“师姐?是我,孙宾!请开门!”
里面传来一阵水声,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玉蝉儿缓缓开门,表情已然平静,礼让道:“孙公子,请!”
孙宾急切问道:“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语调平淡:“没什么!孙公子,请将此物还给张公子!”
孙宾接过扇子。
玉蝉儿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童子吃力地抱着一只酒坛,一脸兴奋道:“蝉儿姐,你总算回来了。快,辰光到哩!”
玉蝉儿淡淡道:“你们先去。”
童子答应一声,抱着酒坛子走出草堂的门。
坛子实在太重了,童子吃力地一步一步正在往前挪,远远看到张仪拿着破碎的花环走过来。童子放下酒坛,擦把汗,大声叫道:“二师弟,美酒来喽,帮忙抬过去!”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阴着脸,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地走向宴会场。
童子挠头:“咦,你这怎么了?”
庞涓暗自得意,远远看到童子,跑着迎上去:“大师兄,庞涓来也!”
张仪一脸沮丧地走到宴会场上,重重坐下,仰脸躺在草地上,两手蒙脸。
苏秦感觉有异,走过来,关切道:“贤弟,怎么了?”
张仪半是嘟哝:“鬼晓得!”
“唉,”苏秦轻叹一声,“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拉个长脸,大好辰光,你俩这⋯⋯弹的是哪一曲呀!”
张仪急了:“若是晓得弹的哪一曲儿,我⋯⋯”
张仪话未说完,孙宾走过来。
苏秦看向他:“孙兄,问师姐了吗?”
孙宾点下头,转对张仪:“张兄,师姐让在下将扇子还你!”
张仪忽地坐起,接过扇子,自语道:“奇怪,我这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
张仪正自纳闷,庞涓拎着酒坛走过来,童子跟在后面。
张仪上前,问童子道:“大师兄,在下问个事儿,我这扇子为什么会在师姐那儿?”
“咦,”童子笑道,“这该问你自个儿呀,怎么问起我来?”
庞涓瞥张仪一眼,阴阴一笑,放下酒坛,夸张地嗅几下:“好酒哇!”
张仪猛地想起什么,盯住庞涓。
苏秦一头雾水:“唉,大好辰光,这都怎么了呀?”
庞涓看一眼苏秦:“怎么了呀?”又转对张仪,阴阳怪气道:“观师姐伤心那样子,想是让人欺负了!”
张仪猜到事情的大概了,脸色紫涨,手指庞涓,恨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咦,在下不过说句平话,又没有提到张仁兄,张仁兄激动个什么?”
张仪手指发颤,气结:“你⋯⋯”
“张仁兄,你什么呢?”
“我的扇子是不是你拿了?”
“嘿,你的扇子在你手里,怎么扯到我头上呢?”
“你⋯⋯一定是你拿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姓张的,你可看见在下拿了?”
张仪喘着粗气:“你⋯⋯”
庞涓的笑声愈发阴冷:“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凑近他,压低声,“即使是人所不齿之事!”
张仪面红耳赤:“你⋯⋯你血口喷人!”又转对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人所不齿之举,”手指向天,“张仪就遭天雷轰顶!”
孙宾点头:“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庞涓夸张地打个哈欠,揶揄道:“是与不是,又没写在脸上!唉,人哪,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怒目横扫庞涓,喘气声越来越粗:“庞涓,你⋯⋯你这小人!”
“哈哈哈哈,”庞涓笑得越发扭曲,忽地敛笑,厉声质问,“小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既然没做人所不齿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平话,你干吗揽在自己身上呢?”
张仪再也抑制不了情绪,吼叫一声,一头扑向庞涓。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庞涓奋起反击,二人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连苏秦、孙宾也撕扯不开。
晚宴的辰光到了。
玉蝉儿一袭白衣,挽住鬼谷子的胳膊,款款走出洞口。
外面传来撕打声,紧接的是童子奔向草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先生,先生⋯⋯”
童子推门进来,鬼谷子看向他。
童子指向外面:“先生,庞涓与张仪打起来了!”
鬼谷子苦笑一声:“为什么呢?”
玉蝉儿轻道:“先生⋯⋯”
鬼谷子扭头看她。
“蝉儿晓得为什么!”
“哦?”
玉蝉儿没再说话,款款走出堂门。
鬼谷子、童子跟着走出。
宴会现场,两堆篝火已燃起来,火光照人。庞涓、张仪仍在地上翻来滚去,你撕我打,苏秦、孙宾在旁拉扯,脸上各现焦急。
看到玉蝉儿出来,后面跟着鬼谷子,孙宾、苏秦急了,一人拉一个,死命扯开。张仪、庞涓各喘粗气,互相盯着,恨不得撕吃对方。
玉蝉儿走过来,但二人谁也没有察觉,所有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
童子叫道:“张公子、庞公子,蝉儿姐来了!”
苏秦三人皆看过来,张仪的头看向另一侧。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射向张仪和庞涓:“打呀,为什么不打了呢?”
庞涓的头别向张仪看过去的方向,苏秦、孙宾则各自低头。
玉蝉儿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苏公子,张公子,孙公子,庞公子,你们四人,都看着我,看着蝉儿!”
苏秦、孙宾、庞涓看向她,只有张仪一动不动。
玉蝉儿看向张仪:“张公子?”
张仪打个寒噤,转头看向玉蝉儿。
玉蝉儿声音冰冷:“你们可都看好,看清楚!”
在四人惊愕的目光下,玉蝉儿缓缓松去衣带,身上白衣滑下,落地,现出赤裸之身。
篝火熊熊,火光映照在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处子胴体上,使她愈发美艳,如仙女下凡。
四人先是惊呆,继而急急转身,背过脸去。
玉蝉儿淡淡道:“四位公子,都转过来,看呀,想看哪儿就看哪儿,看好,看清楚,莫要漏掉任何细处!”
四人无一人转过来。
玉蝉儿静静说道:“看呀,看呀,你们为什么不看了呢?”
死一般沉寂,唯篝火熊熊。
玉蝉儿声音轻柔,冰冷,掷地有声:“诸位公子,你们走进这道谷里,是想成为盖世英雄。什么是英雄?在蝉儿眼里,英雄壮志凌云,英雄勇往直前,英雄视死如归,英雄济世救难⋯⋯英雄不是狗熊!既然不是狗熊,为什么连一个小女子的躯体也不敢看呢?”
童子走上前,从地上捡起衣裳,披在她身上,为她系上带子。
玉蝉儿眼中盈泪,声音哽咽:“诸位公子,蝉儿不是英雄,蝉儿没有壮志。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个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它,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公子,蝉儿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空气凝滞。
玉蝉儿缓缓转身,走到鬼谷子跟前,依在他身上。鬼谷子轻轻抚摸她已经松散开来的一头秀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仪爆出一声惨叫:“天哪!”便发疯般狂奔而去。
苏秦怔了下,怕他出事儿,追在后面。
鬼谷子没有理他们,而是仰视天象。有顷,鬼谷子将目光移向童子:“小子,吉时到,晚宴开始!”便携玉蝉儿之手,走到主席位,坐下。
童子看向庞涓:“庞师弟,燃爆竹!”
庞涓走到篝火边,拿起两根燃烧的木柴,放进爆竹堆里。
刹那间,竹爆声声。
爆竹声隐约传来,张仪却似没有听见,只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苏秦不紧不慢地追在身后。
一气跑到半山腰处,张仪跑不动了,扶住一棵大树,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哽咽道:“师姐,师姐呀,我没有⋯⋯我没有啊,师姐⋯⋯”
苏秦走近他,感慨道:“贤弟,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她是说给我们所有人听的!”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我真的没有啊,苏兄⋯⋯呜呜呜⋯⋯”
“贤弟,就在方才,在下的脸像是被人揭去一层皮啊!一个弱女子心中所想,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在下⋯⋯”苏秦哽咽起来,“贤弟啊,你有所不知,就在今日后晌,就在这座雄鸡岭上,苏秦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对大周公主,对我们的师姐,对一个圣女,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呜呼,我苏秦竟然对一个胸怀天下的圣女嗟尔言志,将功名富贵视作此生所求,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苏兄⋯⋯”张仪也蹲下来,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爆竹声后,鬼谷子从袖中摸出玉埙,试吹一下:“蝉儿,把你的琴拿来,和老朽一曲!”
玉蝉儿正要起身,童子已抱一物跑过来,兴奋道:“蝉儿姐,你的琴来喽!”
玉蝉儿给他个笑,将姐姐送她的凤头琴摆正。
玉蝉儿端坐琴后,凝视琴,暗暗念叨道:“母后,姐姐,蝉儿长大了,蝉儿满十六了,蝉儿这就为你们弹一曲!”
玉蝉儿抚琴,《流水》响起,鬼谷子的埙跟着奏鸣。一时之间,琴埙和鸣,流水声声。埙声如风掠空谷,琴声如水击山石。
琴埙和鸣远远传至山腰处。
苏秦侧耳倾听一时,起身道:“贤弟,听,是《流水》,先生和师姐合奏,在唤我们回去呢!”
“苏兄,在下⋯⋯”张仪掩面泣道,“在下没脸见师姐了!”
“贤弟若不回去,才是没脸见师姐!”
“我⋯⋯那个畜生!”张仪恨声再起,捏紧拳头。
“修道就是修心,过去的既已过去,贤弟就不必记在心上。《流水》要绕《高山》,《高山》要有《流水》。今宵是师姐二八诞辰,贤弟难道不想为她贺个喜吗?”
张仪缓缓抬头,看向谷中的亮光。
苏秦扯起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你的琴弹得最好,为师姐弹一曲,就弹《高山》。弹出你的心。只要你的心是真诚的,师姐何等灵透,一定能懂!”
张仪擦干泪,站起身,与苏秦一道肩并肩走下山坡。
玉兔东升,蹿出山顶。
草地上,火焰熊熊。
火光中,玉蝉儿端坐琴前,纤手起落,琴音如流水,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不奏了,捧着埙,静静地看着玉蝉儿,脸上溢着笑。
童子、孙宾、庞涓各自端坐,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缓缓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戛然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
众人听得入神。
一片沉寂过后,鬼谷子率先鼓掌。
孙宾、苏秦、童子跟着击掌。
玉蝉儿起身,向几人深鞠一躬,目光转向在一旁傻傻站着的张仪。
张仪踟蹰。
苏秦推他一下,走到席位上,坐下。
月光如泄,火光辉映。
所有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朝玉蝉儿深深一揖:“师姐⋯⋯我⋯⋯我⋯⋯借琴一用!”说罢几步跨到琴前,坐下,闭目,缓缓下指,《高山》响起。
这是张仪一生中弹得最好的一次,一腔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和着他的泪水尽皆倾泻在几根琴弦上。
在张仪琴声的感染下,童子横笛,孙宾竖笙,苏秦击节,庞涓弹剑,百音谐鸣。
两行泪水缓缓流下玉蝉儿的脸庞。
鬼谷子看向童子:“小子,取剑来!”
童子从来没有见过鬼谷子的剑,一时怔了:“这⋯⋯”
“寻根棍子。”
童子尚未动身,庞涓已将手中剑举手,双手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接过剑,缓缓站起,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老朽为你舞一曲!”
鬼谷子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是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群情激动,庞涓更是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也似乎不想落下一招一式,舞得很慢。奇怪的是,众人未见鬼谷子加快节奏,但渐渐地,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无不历历在目。
几个弟子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作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喝彩,因为喝彩已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震撼。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深鞠一躬:“蝉儿谢先生妙舞!”
鬼谷子扔下剑,张开两臂:“祝福你,孩子!”
“先生⋯⋯”玉蝉儿扑过去,倚在他的肩头。
众弟子齐声道:“祝福你,师(蝉儿)姐!”
玉蝉儿脱身出来,朝苏秦三人及童子各是一揖:“蝉儿谢过几位公子,谢过师兄!”又转身走到仍旧坐在琴边的张仪跟前,深鞠一躬,“若无《高山》,《流水》无倚。在此吉日良辰,张公子为蝉儿送上《高山》,蝉儿致谢了!”
张仪还礼,颤声:“师姐⋯⋯”
玉蝉儿双手捧起已被她修复一新的花冠:“谢张公子厚赠!”戴在头上。
张仪凝视花冠,泪水夺眶而出。
天色忽暗。
童子眼快,惊叫:“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月亮!”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已缺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
“地母吞月!”苏秦惊叫道。
鬼谷子凝望天空,一脸凝重:“秦国有事了!”
众人皆惊。
庞涓急切问道:“先生,秦国会有什么事?”
鬼谷子似是没听见,依旧盯住正在被地母吞没的月亮。
月亮完全被吞没,成为一块隐约可见的暗饼。
庞涓的目光从天上移向鬼谷子,不依不饶道:“先生,你怎么晓得秦国有事?”
鬼谷子指向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晓得秦国要出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完全吞没的暗饼旁边射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此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不吉!”
张仪握拳,泄恨道:“不吉就好!”
庞涓刨根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鬼谷子淡淡应道:“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是一把夺命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