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微风徐来,吹动一池荷叶。
荷花池边的凉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张摇椅上,双眼闭合。毗人守在一边,也在打盹。两个宫女侍奉于一侧,一个轻轻晃动摇椅,另一个手拿蒲扇,一为扇风,二为驱赶可能骚扰的飞虫。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庞涓走过来。
魏惠王欠身,笑道:“庞爱卿,来来来,坐寡人身边。”
庞涓一句话不说,脸色阴郁地走到跟前,两膝跪地,两眼泣泪:“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惊道:“庞爱卿,你⋯⋯你为何流泪?”
庞涓再拜后泣道:“王上,臣是⋯⋯是来向王上辞⋯⋯辞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庞涓衣角,声音都变了:“辞行?爱卿欲至何处?”
“秦国。”
魏惠王震惊:“这⋯⋯这如何能成?庞爱卿,寡人待你不薄,爱卿为何心存二志呢?”
庞涓应道:“常言说,凤凰栖高枝,蛟龙归大渊。王上虽然待臣不薄,可魏国已如强弩之末,难成大事。秦国如日中天,将来必成王业。秦公多次使人求聘,王上所赐,秦公不仅一样不缺,且还承诺封疆分土。在臣来说,封疆分土倒在其次,成就王业,才是臣此生所愿哪。”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业,爱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业啊!”
庞涓几番摇头:“王上想高了。王业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王上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缓缓起身,“这些日来王上对臣多有恩宠,臣只有来世再报了。”言讫,拔腿就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庞涓衣袍,大叫道:“庞爱卿,你不能走哇!庞爱卿⋯⋯”
庞涓拔出宝剑,割断衣袍,两腿一纵,腾空而起,飘然西去。眼见庞涓越飘越远,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边追边喊:“庞爱卿,庞爱卿,庞爱卿——”
魏惠王紧追不舍,不防脚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挣扎欲起,却怎么也爬不起来。魏惠王无望地看着渐成黑点的庞涓,声嘶力竭地大叫:“庞爱卿——”
魏惠王正自绝望,忽听有人叫他:“王上!王上!”
魏惠王睁开眼睛,忽见眼前并无庞涓,只有毗人与两个宫女跪拜于地,模样惶急。魏惠王打了个怔,朝四周巡看一遍,缓缓嘘出一口长气。
毗人小声道:“方才王上一直呼叫庞爱卿,庞爱卿怎么了?”
魏惠王拿衣袖擦拭一把额上的汗珠,再次闭目:“没什么,寡人梦到他了。”
宫女起身,再次轻轻摇动躺椅。
魏惠王又躺一时,不敢再睡,抬头问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王上原说去东湖荡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摇头:“不荡舟了。摆驾相国府。”
“臣领旨。”
一个时辰之后,魏惠王摆驾出宫,一行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径至相国府门前。早有使臣报信,惠施迎出府门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携手步入客堂,见过君臣之礼,各自入席。
魏惠王轻啜几口清茶,不由得将午后之梦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惠爱卿,你说这⋯⋯寡人怎会做此噩梦呢?庞爱卿也是,说走就走,竟是一点儿也不顾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还割袍断义。”
惠施正襟危坐,微闭两眼,静静倾听。
魏惠王一口气讲完,见他仍旧一言不发,急道:“惠爱卿,你倒是说话呀!寡人常听人说,梦是先兆,你说这⋯⋯有朝一日,庞爱卿会不会真的学那公孙鞅和公孙衍,辞别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仍有点儿放心不下,眼望惠施:“庞爱卿之才,可追吴起。先君文侯自得吴起,雄霸天下数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庞爱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生出二心才是。惠爱卿,你抽空可去望望庞爱卿,探探他的口风。无论庞爱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报寡人。”
惠施睁开眼睛,盯住惠王:“我王真想留住庞涓,使他不生二心吗?”
魏惠王急道:“这能有假?没有惠爱卿,寡人食不甘味;没有庞爱卿,寡人睡不安稳哪!”
“既然如此,臣有一策,可留庞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爱卿快说,是何良策?”
“招他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王上若是以公主赐婚,庞涓就是王室贵婿,跃身国戚。秦公纵使金玉满堂,想必他也不会动心了。”
魏惠王总算明白过来,重重点头:“爱卿此策,倒是绝妙。只是,按照惯例,公主当嫁君侯,庞涓虽说有才,出身却贱,这⋯⋯”
惠施笑道:“周室礼乐早已崩溃,王上不必因循守之。再说,王上已经守制了呀。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王上在出招贤榜时,曾明诏天下,凡能退敌者,封大将军,封万户。依庞涓之功,当有此封,王上何不⋯⋯”
惠施打住话头。
魏惠王沉思良久,拍脑门道:“怪道有此惊梦!是哩,公孙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却封以商地。庞爱卿有大功于魏,寡人何吝之有?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明日即颁诏令,封庞涓为武安君,食邑黄池,赐婚公主,择日成亲。”
“王上圣断。”
魏惠王低头思虑有顷,越想越觉顺畅,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阵父子兵。寡人有此爱婿在侧,何忧天下刀兵?”
惠施眉头微皱,正欲劝谏,猛见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望过来:“惠爱卿⋯⋯”
惠施抬头:“臣在。”
“这桩好事,不过是寡人一厢情愿,不知庞爱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庞涓身为人臣,焉有不从之理?”
惠王连连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寻常姻亲,不算大事,庞爱卿却是不同。万一庞爱卿另有所爱,寡人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
“王上既有此意,臣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连说三个好字,“此事托给爱卿了。”略顿一顿,“只是⋯⋯”
“王上还有何虑?”
“寡人身边,及笄公主有两个: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莲,妃所生,年方十五。依爱卿之见,寡人赐婚何人,方为合宜?”
“王上可赐婚瑞莲公主。”
魏惠王略显惊讶:“两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爱卿为何嫁幼不嫁长?”
“回禀王上,公主有莲,庞涓有水。莲得水而生,水因莲而贵。涓莲婚配,相得益彰,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美美地捋了一把胡须:“嗯,此事可以定下,烦劳爱卿张罗。”
“臣领旨。”
接下来的半月里,魏惠王连颁两道诏令,庞涓如同做梦一般,先是封疆晋爵,庞府改换门庭,成为魏国第一个异姓君侯,后是魏王赐婚瑞莲公主,惠相国保媒。
庞涓大婚之日,莫说是大梁,整个魏国也都震动了。各邑守令、诸府官员、世族大户、豪强大贾等,无不收到一张由庞涓亲自签具的丝缎请柬,纷纷具礼致贺。武安君府前锣鼓喧天,车马如流,更有看热闹的,送礼的,帮忙的,维护秩序的,将远近几条大街堵了一个严实。
却说淳于髡辞别陈轸,渡河水来到宿胥口,在老镇上游玩几日,偏巧遇到卫国一个相识,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又到宋地定陶赏玩一些奇珍,方才重返魏境,自大梁东门入城。
适逢庞涓大婚。
淳于髡行至宫前街,越走越是艰难,后来竟是动弹不得。
淳于髡跳下轺车,拦住一个老人:“请问老哥,发生何事了?”
老人将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连连摇头:“唉,连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来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告诉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个大梁连地皮都动了,好个闹猛哟!客官要想看热闹,这就赶去。客官若要赶路,还是趁早掉头,绕道走吧!”
“武安君?”淳于髡颇是惊讶,“魏国不是只有安国君吗?”
“呵呵呵,”老人笑道,“你说的是老皇历喽!陛下刚刚颁下诏命,晋封大将军为武安君,今又赐婚,武安君府,双喜临门,整个大梁都动起来了!”
“再问老哥,武安君新妇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慨叹一声,“哪家女子能有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难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来:“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哦。”凑近一步,“武安君所娶新妇,不是别个,乃当今陛下的千金公主!”咂舌几声,“啧啧啧,老汉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似今日这种排场,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点点头,冲老人抱拳道:“谢老哥喽!”
别过老人,淳于髡将轺车赶至街边一家客栈,让小二安排一间房舍,略一思索,脱下游士衣冠,从随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穿上,亮出油光可鉴的大脑壳子,空了两手来到街上。
淳于髡随人流走到武安君府前,见新人早被迎入府中,看热闹的人流开始消散,各路贺客纷至沓来,在府前停车卸马,手持请柬,箱抬贺礼,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进府门。
淳于髡跟在两个贺客后面径走过去。府门两侧各站几个负责礼仪的门人,但有客来,就将腰身弯成九十度,笑脸迎送,同时验看请柬和礼单,唱报:“马空大人贺金二十,白璧一双;黄池令夜明珠一颗;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玛瑙手镯一对;太史大人青玉独角兽一只;邺城令贺金五十两⋯⋯”
府门后面摆着两张黑漆几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边听着门人的唱报,一边在竹简上轮流书写。因贺喜者太多,他们的两手几乎是一刻不停,连额角上的汗珠也顾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摇大摆地抬脚就进,却被站在首位的门人拦住。
门人小鞠一躬,客气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于髡圆睁两眼,似是不解地瞪着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门人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递过来道:“前面有家客栈,老丈可将这枚铜币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儿吃去。”
淳于髡接过铜币,反复验看半日,冷笑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却拿这个打发,当老朽是叫花子呀!”说着随手一抛,将那枚铜币扔在一丈开外的砖地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淳于髡一惊一乍,呵斥门人,顿时引来一群看客。前后赶到的贺客也都纷纷止步,观望这场热闹。
因是大喜之日,门人虽遭辱骂,却也不敢还口。众门人见状齐围上来,将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确认他是赶来闹事的乞丐,遂有门人阴起面孔,不冷不热道:“老丈既是来吃喜酒的,可有请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何来请柬?”
那门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无论何人,若无请柬,皆不得入内。老丈既无请柬,就请离开此地,免得闹出尴尬。”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数声,“尴尬?老朽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独不知何为尴尬,今日有幸,倒是要见识见识喽!”
听他言语托大,众门人又都吃不准了,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早有门人报知家宰庞葱。庞葱一路小跑过来,将淳于髡一番打量,见他气沉心定,断非一般人物,遂趋前一步,揖道:“晚生庞葱见过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将庞葱一番打量,眉头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谁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讨杯酒喝,却被这帮门人拦住,扫去雅兴,却是可恼!”
庞葱赔上笑脸:“这些下人有眼无珠,先生高人雅量,权且饶恕他们这次。但有得罪之处,晚生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与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嗯,”淳于髡微微点头,“你年纪轻轻,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暂不与这帮下人计较了。至于喜酒,老朽这也无心喝了。不过,老朽有一句话,你可捎给武安君。”
庞葱赔笑问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摆手,“此话与老朽无关。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个故人,是他托老朽捎来的。”
“一个故人?敢问先生,他是何人?”
“陈轸。”
“陈轸?”庞葱心里一揪,急问,“他说什么了?”
淳于髡晃晃光脑壳子:“此人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话音落处,淳于髡一个转身,晃着光头,大步远去。庞葱惊愣有顷,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几步,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庞葱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对武安君说,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顿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秃顶,“还可告诉他这个。”
是夜,长庚西挂,玉兔东升,客人渐退,洞房花烛。庞涓喝高了,在白虎、庞葱的架扶下摇摇晃晃地走进新房。
白虎扶庞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庞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别⋯⋯别走。”
“恩公有何吩咐?”
“什么恩公?”庞涓喷着酒气大声呵斥,“我庞涓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白虎兄弟,另一个⋯⋯”手指庞葱,“是我葱弟。”略顿一顿,盯住白虎,“白虎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没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又转向庞葱,“还有你,你俩都是小弟,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义弟。堂弟、义弟,都是庞涓亲弟,武安君府就是两位小弟的家。庞葱不说了,白虎兄弟何时若来,拔腿只管来。何时要走,抬脚尽管走,不必拘礼。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们诉。大哥若有好事,先与你们分享。”
白虎、庞葱双双跪下,泣道:“大哥⋯⋯”
庞涓一手拉起一个:“看看看,都是爷们儿,哭个什么?来来来,今日大哥人生得意,当与二位兄弟分享。”转对侍女,“拿酒来,我们兄弟三人再饮一坛。”
白虎看一眼庞葱,揖道:“大哥,来日方长,这一坛美酒,且待明日再饮。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圆,我们做小弟的就不打扰了。”
庞葱小声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还在洞房里候着呢!”
听到嫂夫人,庞涓点头:“好好好,两位小弟既有此说,此酒留待明日。”
二人再次揖过,转身退出。
庞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几步,又被白虎、庞葱扶回,强按他坐下,再次退出。
庞涓似是想起什么,抬头叫道:“葱弟,听说下午有人在门口闹腾,可有此事?”
这个大好时辰,庞葱哪里肯说实情,随口支吾道:“哦,没⋯⋯没什么,不过是个秃顶老头。大哥晚安,小弟告辞。”
庞葱转身欲走,庞涓却道:“慢!”挠头思索一阵,转向白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秃顶老头?会是谁呢⋯⋯”
白虎转问庞葱:“此人可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高鼻梁?”
庞葱点头:“正是。穿一身丐服,想来讨盏喜酒。”
白虎转向庞涓,笑道:“小弟认识此人,复姓淳于,单名髡,是闻名列国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为稷下先生,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呵呵呵,”庞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大周公主,在洛阳斗败奸贼陈轸呢!这是高人,待过几日,白兄弟邀他来府,大哥请他将这喜酒喝个够。”
白虎答应下来,与庞葱再次别过。
庞涓回到内室。两名侍女过来,为他脱去新郎服,换上亵衣。许是酒精仍在作用,庞涓感到胸中一阵燥热,吩咐侍女打开窗户。
秋夜清凉,仅穿一袭亵衣的庞涓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走出数十步开外的庞葱听到这声响亮的喷嚏,心头一凛。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庞涓召来庞葱,将大婚之日所收礼金细细盘点,共得一千二百金,余为玉石珍宝。庞涓吩咐庞葱,将所有珍宝变卖,又得千金。庞涓留二百金交给庞葱,让他照管府中日用,将余金再次转交李将军,令他向列国购买军粮。
庞涓趁大婚之机广发请柬,大收贺礼,早在朝野引起非议。然而,当大家得知所收贺礼悉数用于军饷时,朝野无不震动。这日散朝,魏惠王特别留住惠施,邀他来到后花园中,在他最是喜爱的凉亭下相对而坐。
“惠爱卿,”魏惠王不无感叹道,“听闻庞涓将大婚贺礼用于军饷,寡人这心里五味杂陈哪,寡人乐呀!不瞒爱卿,前番寡人赐他五百金,被他用去购买粮饷,寡人心里还在打鼓,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收买人心。现在看来,庞爱卿才是真心爱军之人哪,当年吴起也不及呀,寡人错看他了!”
“是王上鸿福!”惠施也是赞叹,“武安君治军有方,一心为国,确为大将之才。只是,眼下国库无存,民心不稳,军饷一事关系重大,单靠武安君一人东拼西凑,不为远谋。”
“爱卿所言甚是。”魏惠王收住笑,点头应道,“寡人特别留你,为的也是此事。寡人问你,可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在于农桑,但兴农振桑,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灾,民无所积,国无所储,臣以为,权宜之计是举国节俭,诏令大户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粮捐粮,举国一心,共渡国难。”
“爱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略一思忖,转对毗人,“毗人,节俭之事,就从寡人做起。自明日始,寡人每日减去一餐,每餐一荤一素。王后及所有嫔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减半。”
惠施起身叩道:“王上身先,臣民必起而效之,难关可渡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回想过去那些时日,寡人如同做梦一般。自得爱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爱卿治国有术,却不能治军,寡人为此夜不成寐。不想天佑寡人,恰在此时,庞爱卿揭榜应聘,使寡人得偿所愿,尽揽天下能臣。寡人虽得庞爱卿,但仍有担心,惠爱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才算卸去心事,高枕无忧矣。”
惠施正欲说话,当值内臣走过来,叩道:“启禀王上,游士淳于髡求见!”
“淳于髡?”魏惠王略怔,“这个老滑稽不是在为老燕公跑腿吗?传话给他,就说寡人正在议事,让他改日觐见。”
“臣领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王上,据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岁离开燕国,游乐于邯郸。今日到此,想必是受赵侯所托,为睦邻而来。”
“哼,”魏惠王脸色陡变,“这个赵语,寡人一向对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来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却是歹毒。寡人袭卫,他结齐联韩,与寡人作对;秦、齐来袭,他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败了,他又想着求和。天下的便宜事,全都让他算计尽了!”
“王上息怒,容臣一言。”
“爱卿请讲。”
“王上,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手中,奉阳君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臣请王上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
毗人叩道:“臣领旨!”
送走惠施,魏惠王即到御书房,屁股刚刚落席,又觉不妥,起身到铜镜前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花径。不一会儿,就见毗人引淳于髡穿过林子,径走过来。
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
见惠王降阶相迎,淳于髡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魏王!”
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
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魏王远迎!”
“呵呵呵,”魏惠王笑过几声,“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
“魏王先请!”
魏惠王携住淳于髡之手,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
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指茶礼让:“淳于子,请用茶。”
“谢魏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惊道,“敢问魏王,此谓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
“啧啧啧,”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慨叹,“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呵呵呵,”魏惠王乐了,“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也!”
“魏王羞杀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魏王圣明,”淳于髡捋下胡须,晃起光头,“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好说辞啊!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今日一见,实非虚传哪!”
淳于髡又啜一口香茶,抬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魏王见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摇头,“眼下并无战事,天下太平,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
“敢问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赵侯。”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寡人早就料到了。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
“赵侯感激魏王大恩,托草民致谢来了!”
“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万余,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
“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
“请言其详!”
“魏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一千个不乐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出于无奈,这才准奏。魏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儿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却又不便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魏王致谢。”
“哈哈哈哈,”魏惠王又是几声笑,“听你这么说来,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
淳于髡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魏王体恤大德!”
“好吧,”魏惠王正正衣襟,“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请起,寡人还有大事请教。”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魏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
魏惠王抱拳还礼,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
“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魏王所虑,无非二字。”
魏惠王身子趋前:“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侯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
“先生所言极是!”魏惠王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徐州相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二位爱卿,可算人才?”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
“哦?”魏惠王大是惊愕,“淳于子何故长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大王!”
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大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若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
两位大贤遭他这般蔑视,魏惠王脸上挂不住了,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恭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
“就草民所知,”淳于髡侃侃言道,“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为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魏惠王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过于空泛,于寡人并不实用。庄周之才,多为养生之论。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所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光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
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大王,庞涓师从何人?”
“云梦山鬼谷子!”
“大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
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
“这就是了。”淳于髡晃几晃光头,“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
“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还揖:“是草民妄言犯上,大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
“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大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
毗人走进:“臣在。”
“赏淳于子足金三十两,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大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做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做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只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女扑通扑通全跪在地,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急走过来,小声问道:“王上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臣领旨!”
张猛依庞涓所嘱,从各地军卒中精选出三千奇能之士,列作名册呈报庞涓。
庞涓一一审毕,不无感慨地对张猛道:“不瞒张将军,在涓小时,大魏武卒是多么神圣,身为大魏武卒又是多大的荣耀啊!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涓亲历平阳屠城之后,灰飞烟灭。张将军哪,作为军人,涓渴望杀戮,涓渴望喋血,但那一定是在战场上,一定要让对手拿起枪!可那时,在平阳,唉,光天化日,杀孺奸女,禽兽不如啊!涓看得心寒,涓为大魏武卒沦落至此而痛心不已。就在当日,涓脱下甲衣,涓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涓若有缘再穿甲衣,一定要整顿武卒,再建铁军,树吴起时代的大魏武卒雄风!”
“这个日子,末将看到了!”张猛心情激动,“能在将军麾下,是末将此生之幸!”
“在下依据吴起将军梦中所嘱,详细列出大魏武卒的军风军纪、作战奖惩诸项行为要则,请将军作为命令宣示三军,照此整顿,严格训练,凡违规则者,以军法处置!”庞涓从案下拿出一册厚厚的竹简,递给张猛。
张猛双手接过:“末将得令!”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宫中来人宣召庞涓。
庞涓赶到御书房,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惠王朝他笑笑,指向旁边的席位。
“谢父王!”庞涓起身坐于席位。
“听闻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惠王紧紧盯住他,劈头问道。
庞涓一下子蒙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惠王会突然问出这个。
“贤婿?”惠王倾身,目光征询。
“回禀父王,”庞涓回过神来,拱手禀道,“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日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魏惠王又问:“贤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子一转,顺口应道:“孙宾年齿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呢。”
庞涓心头收紧,眼珠子又是一转,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嗯,”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贤婿所言也是。”目光热切地盯住庞涓,“寡人欲得孙宾,贤婿意下如何?”
“父王所欲,亦为儿臣所愿!”庞涓郑重应道,“儿臣与孙宾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就邀请孙宾一同下山,共事父王!”
“呵呵呵,太好了!”魏惠王面色大悦,半是责怪道,“贤婿既有此愿,早该奏报为父才是!”
“儿臣未奏,原因有二,”庞涓沉下气来,缓缓回道,“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想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
“嗯,”惠王微微点头,“贤婿所虑甚是。不过,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贤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只要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会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已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闭目沉思,有顷,摆手止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贤婿。再说,贤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贤婿可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大贤之才,功莫大焉,寡人请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呵呵呵,”惠王摆手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想念她!”
庞涓再拜:“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王上如何知道孙宾的?这且不说,王上非但知道,且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王上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没有注意到悄悄进来的瑞莲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公主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瑞莲以为有大事了,到他跟前,不无关切道:“夫君?”
庞涓吓了一跳:“夫人?”
瑞莲的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谢夫人挂记。”庞涓淡淡一笑,“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诸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心激动,是以自语。”
瑞莲嘘出一口气,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呢。”
“呵呵,”庞涓心不在焉,“是个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庞涓随口应一句,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就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傍依。”
瑞莲感动,埋头于庞涓怀中:“夫君⋯⋯”
“唉,”庞涓又叹一声,“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有何不一样?”
“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夫人真会说笑。”庞涓也笑起来,“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说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想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看看,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妃,叩谢她的大恩大德!”
“咦,”瑞莲目光诧异,“母妃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妃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再次将头埋进庞涓怀里,不无娇羞:“夫君⋯⋯”
庞涓性起,将她搂紧,解她衣带。
二人正要缠绵,庞涓猛又想起一事,一把推开瑞莲:“夫人,有个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头,松开他,将松下的衣带扣上,抬起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就是。”
庞涓来到前院,找到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日下午,”庞葱应道,“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想吃喜酒。小弟赶去,见是一个光头,后来才晓得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因是大哥喜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那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仇家陈轸,他捎的话是:‘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之后慢慢松开,爆出一声冷笑:“嘿嘿,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奸贼溜掉,是个祸害,我们得防着他一些!”
“溜掉也好!”庞涓鼻孔里轻哼一声,“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陡转,“那个秃头哪儿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使人盯他来着,得知他于前日觐见王上,听说王上赏他不少黄金、丝帛等物,赐轺车一辆。”
庞涓一拳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道:“就是什么?”
“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大朝,魏惠王的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回禀王上,”庞涓跨前一步,“臣已修好,请我王御览。”说着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颇为满意,转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居于荒山野岭,竟为寡人育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因国事烦冗,无法脱身。你代寡人前去,赐鬼谷先生黄金百两,丝锦五十匹,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步,抱拳还礼:“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了?”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王上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王上之梦几乎破灭,所幸得到庞涓,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是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王上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只能是殿下。王上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王上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大是叹服,拱手道:“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谷中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当路而立。
太子申揖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打量他一番,还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魏国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报告玉蝉儿。
玉蝉儿入洞,小声禀道:“先生!”
“可是有客人了?”
“是魏国太子,抬着礼箱,求见先生。”
“非来求见老朽,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
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停下,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
想是未料深山野谷里竟然有这么一位绝世美女,太子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站在那儿。
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神,急急还礼:“魏申见过仙姑。请问仙姑,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
“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谢仙姑款待。”
“殿下,请。”
“仙姑,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敢问仙姑芳名?”
玉蝉儿回揖:“殿下可叫小女子玉蝉儿。殿下,请用粗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盯住玉蝉儿,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微沉,缓缓起身:“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要做,恕不奉陪了。”说毕略略一揖,转身就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仙姑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说着,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放置地上,打开箱盖,退出。
太子申指向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百两,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五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仙姑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见玉蝉儿一口回绝,太子申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冷接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撒。”
太子申肃然起敬:“仙姑玉言,振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给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面转告孙宾。”
玉蝉儿微微点头:“魏君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刚好在家,应声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怔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孙宾见过魏子!”又指向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二人分别坐下。
太子申取出庞涓书信,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魏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王上。魏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涓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叩道:“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扶起他道:“孙子不必拘礼!申奉父王诏命,驱驰至此,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魏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这是大事,宾难以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回复太子如何?”
“也好。”太子申略一沉思,点头,“申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申就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回禀殿下。”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将两只礼箱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这么多的锦缎,遂指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早已两眼发直,见童子问他,回过神来,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这些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回禀师兄,”张仪笑道,“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的事。”
童子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说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什么殿下!”童子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东西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
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
见大家笑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够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呢。”
苏秦连连摇头:“依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看向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是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苏秦竟然说出此话,倒让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得看他一眼,目光赞赏。
孙宾点头,看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公子、苏公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公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下,“孙公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是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公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公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呵呵呵,”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言道,“说来说去,你自己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的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回大师兄的话,”孙宾应道,“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看向玉蝉儿。
玉蝉儿点头应道:“张公子说得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到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
孙宾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
鬼谷子扫过一眼,随手丢在几案上,微笑着看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以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先父母、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就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叩拜:“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浮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一颤,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盯他一时,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可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
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百花之中,孙宾偏爱菊、梅,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取出来,双手呈给鬼谷子,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放回去吧。”
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道:“你可认定此花?”
孙宾应道:“弟子认定。”
“好吧,”鬼谷子闭起眼睛,缓缓说道,“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仲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于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受到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若此,愣怔良久,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弟子谢先生更名!”
鬼谷子略顿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在几案下面摸出笔,玉蝉儿递上墨水。鬼谷子提笔在一块丝帛上书写一时,装入一只锦囊中,封好,递给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首:“弟子谢先生宝囊!”
鬼谷子凝视孙膑,良久,缓缓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说罢起身,径入洞中。
孙膑朝鬼谷子的背影连拜数拜,失声泣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