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有两个来月。
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驰往终南山。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抬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大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是呀。”寒泉子又叹一声,“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怔了。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睁眼,“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野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些日来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出世,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内中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成就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公子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拱手道:“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东来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臣这就去请苏子入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说东来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东来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岸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东来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面,跳进轺车,直驱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震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呀!苏子已候数月,东来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由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东来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匆匆赶回东来街,直奔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笑拦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苏兄放心,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筹备才是,在下也得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东来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不知是谁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不是个小数哟!”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东来街骤然奔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两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刚到,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落处,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随君上的是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二人分别上前,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
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苏子请起!”又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席坐。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光临僻壤。诸位士子,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起身,朝场上士子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首至地,不少人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为见见诸位士子,二也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即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民可无争,无争则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以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旧微笑,“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驷不才,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届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唏嘘四起。
嬴虔、公孙衍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为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略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敬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目光扫向在场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金不足万两,储粮不过百万石,”又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草民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无不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头,木然看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去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栈。
通过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才谋定的宏图远略,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苏秦痴痴地坐在运来客栈的宽大客厅里,凝视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根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院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开门,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赔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店家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店家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两,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不会多收一个圜钱。苏子于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两。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两。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两,打总儿当是二十两。先生已付五两,尚欠一十五两。”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两的,为何仍算四两?”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两,苏子再付一十四两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两,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两。”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两,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两。”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块金饼,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币,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两,还大哥一两,置衣八两,置车马八两,开坛三两,押店家五两,在函谷关置换一两⋯⋯”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有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辆轺车想是值些钱财,待我明日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地。八壹中文網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
候有半个时辰,竟无一个买家,苏秦渐渐着急起来。
将近午时,有几个人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两足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先生,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两?”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两?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两足金。”
那人笑道:“不瞒先生,这辆车子本值六两,因是修过,扣除二两,轴儿有伤,又扣一两,在下算你四两,是看你车上有些装饰,这才追加一两。”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认识,那人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在下急需一十二两足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两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
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赔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两,如何?”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两。”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两,十一两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到九两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一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两就九两!”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钱袋,数出九块小金饼:“这是秦饼,足金,一块一两,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寻个秤称重!”
苏秦接过,验过颜色,又看一眼车马,拱手道:“成交!”
那人赶起车马,径投外面走去。
望着自己拿地换来的车马,苏秦怅然若失,转身走出市场,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运来客栈。
苏秦走进小院,尚未把气喘匀,外面又有敲门声。
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块金子,又将原来的三块拿出,一并儿摆在几案上。
店家拿过金子,敲敲,咬一口,点头:“嗯,是足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杆专称金子的小秤,将十二块金子放到盘上,吃一惊道:“苏子,只有一十一两九钱三!”
苏秦急道:“应该是一十二两!”
店家将秤递给他:“苏子,您请自己过秤!”
苏秦过秤,果然不足一十二两。
店家指天道:“苏子,我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丝儿不准,我就是取奸,苏子可到府门诉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苏秦轻叹一声:“不瞒店家,在下只有这些钱了!”
店家问道:“苏子的车马呢?”
苏秦指着秤盘中的九块金饼:“尽在此处。”
“唉,”店家叹道,“这该怎么办呢?不瞒苏子,此店不是在下开的,规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义上是店主,实则只是跑腿的下人,账目也都报给主人了,苏子若是⋯⋯若是⋯⋯”眼中出泪,以袖抹之。
苏秦打开包裹,取出两套他从未穿过的士子服,淡淡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下两个月前于洛阳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连身上这套共是八金。身上这套我已穿过,余下两套在下从未穿过,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全部抵账如何?”
店家转作笑脸,将两套服饰反复验看:“嗯,好倒是好,却是难以抵账!”
“啊?”苏秦震惊,“它们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连连摇头,“苏子大概是没有经过商呀。”指两套衣冠,“这两套衣冠,虽为锦缎,工艺也好,但它们是为苏子量身定做的,合苏子之身,别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寻到一个与苏子一模一样身材的买家,人家愿不愿买,喜不喜欢,也都难说。再说,这款式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又指苏秦身上的裘衣,“就说你这身衣服吧,看起来不错,但你也看到了,在这东来街上,有几个士子是穿这款式的?”
苏秦脸上红涨。
“再说,”店家看向苏秦身上的裘衣,“即使这三套衣裳花费你八两足金,但真正值钱的是你身上的这套裘衣!”
苏秦脱下裘衣,递给他道:“店家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店家接过裘衣,验看一时,叹道:“可惜你穿过了,卖不出价钱。我这⋯⋯也不能赔钱是不?”
苏秦气恨道:“你这店家不要太过无理。即使皆按你说,我住店仅两个月又三日,两个整月不算,仅这三日就收我四两足金,到哪儿也讲不过去!”
“苏子呀,账不是这么算的,”店家敛起笑,“规矩是主人家定的,苏子住店时在下也是讲明了的,在下问过苏子住不住,苏子是一口应允,现在结账了,苏子却又不认,这⋯⋯”
“可⋯⋯”苏秦又急又气,“我⋯⋯”
“唉,也罢,”店家将两套新衣并苏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计较长短了。无论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垫上。”说完走出客厅,在院门处回首,扬手,“账目两清,苏子可以离店了,一路保重!”转个身,大步离去。
随着店家嚓嚓嚓的踏雪声渐去渐远,苏秦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个店,还有这个咸阳,苏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落在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叫着,蹬掉一团雪花。
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公子疾吩咐公子华道:“华弟,你先入宫向君兄复命,我去一趟东来街,看看苏子在否。”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不必急在这一时。听疾哥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华弟也去会一会他。”
公子疾笑笑,驱车直驰运来客栈。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跟过来,见是公子华,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店家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公子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
公子疾朝公子华努嘴,二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呼哨,立时跟来数个黑衣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着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立变,不待问话,扑通跪地,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眼盯住他:“说吧,还有什么?”
黄昏时分,惠文公仍旧独坐书房,二目微闭,状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了一个“杀”字,在反面写了一个“赦”字,拿起来端详一时,抛向空中。
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缓缓闭目。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疾公子、华公子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臣弟叩见君兄!”
惠文公摆手:“疾弟,华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摇头道:“一如君兄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而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公子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无往而不胜矣!”
公子疾、公子华皆是惊骇,面面相觑。
公子疾大是叹服:“臣弟真未想到这一层,这⋯⋯”面现忧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时,看向公子疾,“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对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兄妙计!”公子疾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臣弟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对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主动请缨:“君兄,华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准,“华弟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又转向公子疾,“还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照此说来,”惠文公震惊,“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公子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臣弟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觐见。”
“唉,晚了,”公子疾轻叹一声,“臣弟回来时,顺道拐入东来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惊呆了,“几时走的?”
“今日午时。”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华弟留步。”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
就在退出时,公子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稳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华弟,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略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斩杀苏子?苏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
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捡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微微闭目。
公子华疾步走出宫门,叫过车马,朝黑雕台疾驰。刚刚拐过一弯,公子华便看到公子疾的车马横在街角,车前站着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住车,冲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这街角干什么?”
“等你。”
“等我?”公子华跳下车子,小声道,“可为苏秦?”
公子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兄留下华弟,必是要你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疾哥何以晓得?”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兄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兄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摇头:“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是点头:“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为大才,却要杀他,叫小华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华弟,为的就是这个。莫说是华弟无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兄未下决心?”
“是的。”公子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公子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兄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华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万一追悔,岂不是⋯⋯”公子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公子疾,“依疾哥之计,小华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华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华弟不可违抗。然而,君兄并未要华弟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华弟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华弟是追上,还是追不上⋯⋯”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天色不早了,华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华弟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换作烙饼,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然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苏秦就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村里,大川兄弟就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仍有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
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开始进入坡地,道旁尽是林木,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在这雪地里愈加难走。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本就吃力,苏秦又饥又累,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来,之前赶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个烙饼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是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路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看过去,里面透出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出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吃一惊,因那脑袋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客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仍然留着那道细缝,便大声责道:“客人,快点进来呀,你将冷气全都灌进屋里来了!”
没有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不见一个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猛地打个惊战,急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
不一会儿,七八个骑手飞驰过来。
店家正在惊愣,众骑手在院中停下,有人过来敲门。
店家持棍在手,开出一道细缝。
敲门人是公子华。
告别公子疾后,鉴于雪大道阻,不利车行,公子华在黑雕台里选出二十几个善骑斥候组成精干追捕小队,又使画工画出苏秦肖像,亲引他们追出咸阳。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华存心放走苏秦,也就风声大,雨点小,表面搞得紧张,实则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故意踟蹰不前,与众雕分析苏子可能走的方向,继续追踪。由于马速过快,公子华在赶至戏、武成等邑时,又组织众雕进城查找,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待过武成时,公子华身边只有六七骑了。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搓手顿脚,点头问道:“有热汤没?”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齐呢!”
“好咧!”公子华转对众人,“大家歇歇脚,喝碗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
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大年夜,草民备有猪骨汤、烙饼、狍子肉、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猪骨汤、两个热包子,再来十斤狍子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
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搁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店家,可见过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几时走的?”
“有⋯⋯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门。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顷,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着路追,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诺,拍马沿官道驰去。
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果见前面有个黑影在晃。
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显然走不动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绊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来,连试几次,都没站起。
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开始移动,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拍门。
有狗狂吠。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地。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凶了。
院中现出亮光。
公子华嘘出一口气,拨转马头,追向众骑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秦大川一家自也没睡,围在堂房的炉火边听老丈讲故事,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这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喝多酒,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畅笑,狗大叫起来,老丈顿住话头。
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爷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拜早年来了!”
“嘻嘻,”秋果笑道,“这还没过一更天,爷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秦大川站起来,打开房门。秋果冲出去,又蹦又跳地跑到院子里,见狗对着院门的柴扉狂吠,走过去一看,并没一个人影,只有白茫茫一片。秋果扭身回去,刚走几步,狗上来咬住她的衣襟往回拉。秋果诧异,跟它又到柴扉边,再看,仍无一个人影。狗撕咬柴扉,秋果打开,狗冲出去,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
秋果走出去,朝地下一看,是一个雪人,惊叫:“阿大,快,是个雪人!”
秦大川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是苏先生!”抱起他,“苏先生,苏先生!”
苏秦不应。
秦大川伸手挡他鼻子,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我一把!”说着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大川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苏秦觉得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案上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外面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
房门启开,秋果进来,端进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欲说话,嘴张不开,欲动,肌肉不听话,只在眼中滚出泪花,凝视她。
秋果一把雪接一把雪地擦拭,擦完一条腿,又擦另一条。想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肯定是任何部位都已被她擦过,苏秦心里一阵燥热。
终于,苏秦的胳膊动了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出来:“秋⋯⋯果⋯⋯”
“先生?”秋果兴奋地叫道,“您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放开他的腿,扶苏秦坐起,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又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先生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大川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笑笑:“谢秦兄了。”
“呵呵呵,”大川乐道,“先生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辰光,先生怕就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秋果救命之恩!”
秋果羞涩一笑:“先生,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暖和许多。
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手却不能大动。
“先生莫动,”老丈止住他,“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儿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泪水流出,哽咽道:“谢⋯⋯谢老丈了!”
公子华与手下黑雕追到宁秦,次日又至函谷关,自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几人留在函谷关,留下画像拿人,自返咸阳,稍事休息,提上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回来,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只拿眼睛上下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头,神情沮丧:“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夜,苏秦身为名士,断然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被雪掩埋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叹出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望向公子华手边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瞄,点头:“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
“更可恶的是,”公子华恨道,“店家探知苏子是去集市卖车马,暗中派人购买。苏秦的轺车是周天子所赐,车轴及多处装饰皆是赤铜,单称分量也值不少,还有那匹马,说是牙口不错,力道也大。合在一起,少说也值三十两足金,他仅出九两。年关到了,没人买马,苏子被逼无奈,只好贱价卖给他。苏子身上还有三两金子,加上九两,尚差二两,苏子将两套尚未穿过的士子服抵账,他说不够,竟将苏子身上仅有的裘衣剥掉!在这大冷天里,苏子仅穿两件单衣走了。”
惠文公脸色铁青,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也住在此店。”
“正是。”公子华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没人性的畜生!”惠文公震几怒道,“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在作死!”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见臣弟审得紧了,此人竟然抬出祖夫人,说是祖夫人的远房侄孙⋯⋯”
“祖夫人?”惠文公显然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钱财,剥掉他的皮衣,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屋,让他闭门思过。”
“祖夫人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已经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