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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讨十城姬哙哭殿走险棋庞涓失算(1 / 1)

时入三九,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接着是沸沸扬扬的大雪,将临淄城中的大小房舍尽数掩盖。

一片白茫中,齐宫西北角的雪宫更见巍峨。

雪宫是姜齐时代的宫殿,虽然有些年头,但在临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宫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这大雪天。这也是它得名雪宫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宫中并不见冷。它的门窗密封极好,墙体又是中空的,直接连通壁炉,只要燃上炭火,宫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单衣也不觉寒。

齐威王坐在一块绣垫上,惬意地闭着两眼,任由两个衣着单薄的宫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两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国邹忌。两人的外衣早已脱了,仍觉燥热,尤其是邹忌,年老惧寒,内衣裹得多,可当着君王的面不好再脱,不一会儿已见额头汗湿,拿袖子掩擦。

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看向他:“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又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王上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王上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担当些,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叩:“儿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说毕,威王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齐宫大朝。

因要召见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面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王上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继而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纵约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齐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齐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纵约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齐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齐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为纵亲约长,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国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辰光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戗,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王上,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殿下所言极是。”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王上,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苏秦如此作比,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即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邹忌,这时也入困惑,闭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气,倾身问道:“苏子将十城比作十乌头,敢问何据?”

“王上,”苏秦从容应道,“燕之十城,犹如饥人手中之乌头,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耸听,天下情势使然。”

“敢问情势?”

“方今天下,大国有七,齐、楚、秦、燕、韩、赵、魏是也。自去岁迄今,天下以函谷关二分,关东六国纵亲,共抗关中一秦。纵亲盟约墨迹未干,大王却为一时之愤,以一国之力而敌天下,臣窃以为不智。”

“苏子言大了。”威王仰回身子,“燕国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谋篡大位,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寡人爱女无端受害,临难前向寡人血书求救。寡人忍无可忍,这才兴师问罪,为爱女讨还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断非危言耸听。敢问王上,以齐眼前之力,能敌天下否?”

“寡人不过取他十城,与天下何干?”

“臣请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袭位,不为篡上。弑父一说,尚无实据。燕国新君既立,燕人拥戴,亦不为失道。至于燕君滥杀无辜,臣从燕地来,以臣目力所及,此说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关联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纵即秦。齐国既已入纵,盟约墨迹未干,王上却取亲国十城,纵亲列国人心必寒。燕国新君已纳秦女,当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结亲,齐掠燕地,秦人必愤。若是燕人报复,秦人鼎持,纵亲国亦合力谋齐,王上如何应对?臣以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偿失,故以乌头喻之。”

苏秦语毕,众皆惊惧,因为没有谁能考虑得如此长远。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倾,哑声问道:“以爱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老聃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倚,古之善事者,善于转祸为福。若是大王听臣,可撤征军,归燕河间十城。燕不战而得十城,必喜。魏、赵、韩、楚诸王得知王为爱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为纵亲之故撤军,归其十城,必喜,纵亲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归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举而得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齐威王长笑几声,手指苏秦,“好一张利口,寡人佩服。”又转向众臣,“诸位爱卿,还有何奏?”见他们尽皆无奏,便摆手,“散朝!”

苏秦仍旧住在稷下威王赏给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齐王使王辇盛请苏秦至雪宫小宴。

苏秦叫来公子哙,道:“走吧,公子,燕国能否讨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哙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会儿见到齐王,你不可视他为齐王。”

“那⋯⋯视他为何?”

“为外公。”

“外公?”

“对呀!”苏秦的两眼直视他,“他是你生母的父亲,自然是你外公。”

“这⋯⋯”公子哙点头,仍是迷惑,“在下该当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寻常百姓。你父枉杀你母,你外公为女报仇,叫人强抢你家一头牛,你父不肯,叫人夺回这头牛。一边是你父亲,一边是你外公,皆是你的亲人。你不想让两个亲人为这头牛拼命,于是自告奋勇,寻你外公讨牛。这要见面了,你该如何讨呢?”

“我⋯⋯”公子哙被苏秦说得伤心,泪水流出,“我⋯⋯除了哭,还能咋讨?”

“对,你就哭!”

“哭?”公子哙忘了眼泪,大怔。

“见你外公后,一句话莫说,跪地就哭,越伤心越好。至于这头牛,由在下去讨。”

公子哙松下一口气,点头应允。

二人坐上王辇,来到雪宫。

二人觐见,公子哙一身孝服,一进宫门就叩首于地,悲叫一声:“外公⋯⋯”便放声悲哭。

苏秦至齐合纵时,公子哙是燕国副使,威王原本见过他的,但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这般悲哭,竟然认不出了,指着他问苏秦道:“此是何人?”

苏秦拭去眼泪:“是王上的亲外孙,燕国长公子姬哙!”

“哙儿?”威王惊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哙闷住头,只是悲号。

“哙儿,”威王向他招手,“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哙跪前几步,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威王怀里,两肩一下一下地抽动,哭得越发伤悲。

威王轻拍公子哙,长叹一声,转对苏秦:“爱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寡人这召你来,是想再议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归还,可姬苏无端逼杀爱女,这口气如何出得?”

“王上,”苏秦叩道,“人死不可复生。王上即使旨令马踏燕地,杀尽燕人,也无法让田夫人活转,只会使伤悲愈甚。田夫人虽去,血脉仍在,公子哙既是燕王嫡亲公子,也是王上血脉。王上归还十城于燕,明还燕王,实归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爱卿是说⋯⋯”

“王上何不趁此良机修书予燕王,使其立公子为储?燕之未来尽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诚听爱卿,”威王绽开笑脸,拍拍公子哙道,“哙儿,你莫要哭了。寡人这就看在你的面上,还十城于燕。”又转对苏秦,“不过,哙儿能否成为储君,尚须爱卿援手。”

“臣尽力!”

就在帅帐外面的两只木桶将要冻实时,赵国上大夫楼缓、魏国上卿朱威求见庞涓。在他们身后跟着袁豹。

袁豹报过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庞涓。

庞涓见是苏秦书信,随手拆开。书曰:

在下再次恳请庞兄暂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实机缘未至。在鬼谷时尝闻孙兄论兵,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当今情势,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国纵亲初成,众心尚待趋同,众将尚待协调,财物尚待筹措,兵将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伐四塞之国,窃以为不妥。上兵伐谋,大谋在道。合纵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国纵亲,已成大势,秦自恐惧。化之以大道,晓之以大义,规之以绳墨,秦弗敢不听。听,我“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听,兄再引师讨之,必破。

苏秦拜上

庞涓阅毕,脸色很不自然,将信“啪”地丢在几上,似觉不敬,又伸手捡起,纳入袖囊,对楼缓、朱威抱抱拳道:“楼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让在下忧心的是粮草。听闻二位各押粮草前来劳军,真乃及时雨啊,在下代三军将士,谢二位了。”

楼缓抱拳:“庞将军客气。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讲否?”

“上大夫请讲。”

“从苏子约纵时,在下多次听闻苏子高论。会盟之际,苏子又与在下论及纵亲,面现忧色。天下纵亲,全仗苏子,如今功成反忧,在下甚奇,问所以然,苏子道,一旦纵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认为暴秦当伐,就与苏子强辩。苏子讲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浅,当时不以为然。观今日情势,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谷之险,以逸待劳,士卒十万可抵二十万。今我大兵压境,秦后退无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战卫国,二十万又抵四十万。反观我纵亲军,尚未列阵,内争先起,六势已去其二。在下虽不知兵,却识大势,今直言以告,望将军三思。”

楼缓话音落地,庞涓即出一声长笑,讥道:“上大夫过谦了。听上大夫教诲,在下甚是惭愧。上大夫既知势,又知兵,真乃旷世大才,庞某敬服。只是⋯⋯”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上大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身为人臣,当唯君命是从。六国之君纵亲会盟,议定会师诛秦。非在下不识大势,实乃在下奉旨伐贼,君命不可违!难道上大夫定要在下违抗六君之旨,听命于一个苏子吗?”

楼缓诚挚献言,却遭如此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头不语。

“上大夫,”庞涓穷追不舍,语气更厉,“军阵未列,战鼓未响,上大夫却在六师主帅面前扬暴秦之威,抑纵亲之势,意欲何为?在下想问,是上大夫惧怕了,还是你们赵人惧怕了?”

楼缓气急:“庞将军,你⋯⋯此言从何说起?”

庞涓也觉说得过了,语气稍稍和缓:“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权作没有听见。如果是奉赵君旨意,恕难从命。在下是六师主帅,非赵师主将,若有不恭之处,敬请上大夫谅解!”

朱威见气氛激烈,只好圆场,朝楼缓拱手:“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实,上大夫所忧,庞将军不会不加考虑。以在下所知,庞将军向来用兵谨慎,不然的话,大军在此屯扎数月,应该早向秦人开战才是。”

朱威此话极妙,既维护了庞涓的面子,也支持了楼缓的观点,庞涓不好再逞强,只得就坡下驴:“朱上卿所言极是。只是,弓既拉开,矢已难收。休战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为主帅,唯六君之命是从!”

送走楼缓、朱威和袁豹,庞涓气呼呼地返回帐中,在帅案前闷坐一会儿,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书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么孙兄曰,什么上兵伐谋,一个只会嚼舌头的呆子也来谈兵,嘿,待我破秦之后,看不羞他!来人!”

参将应声而至。

“召张猛、魏卬二将军帅帐听令!”

战争阴云越迫越低,秦国全民动员,上下亢奋,皆立死国之志。

惠文公拜大良造公孙衍为主将,国尉司马错为副将兼前敌先锋,使甘茂督运粮草,起锐卒十五万迎敌。惠文公在咸阳坐卧不安,在张仪的陪同下,起驾赶往宁秦。

宁秦也即阴晋,连同函谷关一道,是几年前司马错趁齐国伐魏当儿从魏军手中夺来的。此时六国伐秦,齐逼函谷关,而宁秦东通函谷,南制河西,西控咸阳,宛如秦之咽喉,为战略形胜之地,万不可失。两个月前,惠文公任命公子华为宁秦守城主将,囤积粮草,加固城防,同时密调三万精兵屯于华山谷中,与宁秦策应。

即使这样,惠文公仍不放心,吩咐兵士扛上自己的方天画戟和五石宝弓,带上三千宫卫,一路喧嚣地赶赴宁秦,向国人昭示死战决心。

就在庞涓召集诸将听令之时,惠文公抵达宁秦。公孙衍、司马错、甘茂、公子疾等臣也从不同方向驰到,齐至公子华的府邸。

“诸位爱卿,”见众臣皆已落座,惠文公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苏秦合纵,庞涓肆兵,数十万纵军集结函谷关外,剑拔弩张。不是寡人要打仗,是人家逼到家门口了。”扫视众臣,“你们几个不仅是寡人的左臂右膀,更是秦国的头脑与心腹。这次大战,寡人输不起,秦国也输不起。寡人召请诸位来,是想最后议定迎敌方略,确保万全。”

尽管惠文公语气平淡,但诸臣仍旧感受到每一个字的沉重,无人应腔。

见众人面孔皆是紧绷,惠文公笑了:“呵呵呵,说话呀,个个拉长脸,好像寡人欠了你们粮饷似的。”又等一会儿,见俏皮话丝毫没起作用,便敛住笑,直接点将,“公孙爱卿,你是三军主将,就开第一弓吧!”

“臣以为,”公孙衍直入主题,“庞涓将列国纵军部署于崤塞两端,许是疑兵佯攻。函谷关道狭关险,易守难攻,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以庞涓之才,断不会如此弱智!”

“以爱卿之见,庞涓会从何处主攻?”

“就从这儿,”公孙衍摊开随身携带的形势图,指着少梁城东的河水,“涉渡!”

“涉渡?”包括惠文公在内,众人尽皆惊愕。

“你们看,”公孙衍指着一段河道,“从这儿到这儿,长约十里,地势相对和缓,河床七八里宽,水流减慢,两岸尽是沼泽,淤泥没顶,水草杂生,人迹罕至,是鸟与鱼的乐土,当地人叫烂泥滩,也叫死人滩,无人敢去。”

众人更是不解,甘茂问道:“既然淤泥没顶,人迹罕至,纵军如何涉渡?”

惠文君陡然明白过来,脸色变了:“爱卿是说,庞涓在等河水封冻?”

“君上圣明!”公孙衍略略拱手,神色严峻,“据臣所知,此段河水若遇极端酷寒,即会封冻。没顶的烂泥浑然一体,坚如磐石。即使中间激流处难以冻实,在大寒天里也是极易之事,浮桥随手可搭,千军万马由此涉渡,如履平地!”

显然,公孙衍的判断绝非臆猜。

司马错拍腿叫道:“怪道庞涓迟迟不下战书,急得末将手心痒痒。原来他是在候天气呢!”

惠文公已经镇定下来,转问公子华:“河东魏人可有异动?”

“回禀君上,据臣探知,河东魏人尚无异动。只是,安邑附近魏兵有明显增加,只是未见其他国家的纵军。”

情势已经摆明了。

“嗯,”惠文公微微点头,“观庞涓数次用兵,无一不是以奇制胜,攻敌不备。此番对阵,他又故技重演,列纵军于函谷关外,引我注意,然后,趁天寒地冻,河水冰封,以奇兵渡河,大兵跟进,取绕过函谷、制我河西之效!”

诸臣纷纷称是。

惠文公转对公孙衍:“爱卿既已识破敌策,可有应对?”

“函谷关现有精兵十万,臣拟回调三万,协防少梁,备引燃之物,沿河水暗设岗哨,一旦发现魏人涉渡,即于初渡时击之,逼敌退却,烧其渡桥,与敌隔河对峙。”

惠文公思索良久,摇头:“函谷关正面对敌,十万已是不多。这样吧,就调协防宁秦的三万锐卒去少梁吧!”

张仪嘴巴动了几动,强力憋住。

“爱卿可是有话要说?”惠文公的目光望过来。

“臣以为,”张仪抱拳应道,“宁秦为我咽喉要冲,远重于少梁。河水由河西军民守之足矣。河西郡都尉吴青将军家住少梁,熟悉河西各邑,颇能征战,君上只需委以重任,可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好吧,就依爱卿。”惠文公略一思索,转对身后御史,“拟旨,升河西都尉吴青为河西郡守,抽河西郡各大邑锐兵一千,小邑锐兵五百,确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臣领旨。”

诸臣又议一时,各自领命而去。

西北风再次刮起,如冰刀般削向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中军帐里,张猛、公子卬的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庞大的沙盘。沙盘上赫然摆着从大帐外面的寒地上拿回来的两只大木桶。

庞涓拿棍子敲打木桶,发出“咚咚”的闷响。

不用再审,单听声音,就知两只大桶都冻实了。

庞涓的嘴角浮出一丝笑,目光飘过张猛:“张将军,在下交付之事,可备妥当?”

张猛朗声应道:“一应物事均如主帅吩咐准备就绪,三万武卒整装待命!”

“好!”庞涓将那丝笑敛起,一字一顿,“两位将军,听令!”

公子卬、张猛“唰”地立定。

“魏卬听令!”

“末将在!”

庞涓目光直视公子卬:“本帅命你为征秦先锋,引安邑城中步卒五万,从这儿,烂泥滩,”指向少梁东侧的那段河谷,“涉河破敌!”

“末将遵命!”

“知道如何攻吗?”

“涉渡之后,袭取少梁,抢占河西!”公子卬不假思索,显然对此已经酝酿许久、胸有成竹了。

“正是!”庞涓赞道,“公子可大张旗鼓,兵分多路,分散袭击河西诸邑,可攻则攻之,不可攻则疑兵惧之,是否攻取城池并不重要。另外,你要四插旌旗,遍点狼烟,使五万变十万、十五万,声势越大越好,要使秦人摸不清底细。秦人主力皆在函谷、阴晋一线,少梁及河西仅有守卒,可用疑兵。”

“这⋯⋯”公子卬有点转不过弯来。

“张将军,”庞涓也不解释,转向张猛,“你引锐卒三万,直插这儿,”指向封陵一处地方,“飞猿峡。在下曾去那儿实地察过,虽然流急,峡谷却窄,可搭建水上浮桥。等抢渡成功,立即拦腰截断函谷道,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从背后攻击函谷关,择险筑垒,堵死函谷关敌军退路;一路向西,攻击阴晋方向,择险筑垒,堵死秦人援军!”

这是个极其大胆、出奇、切实可行的制敌方案,庞涓严格保密,除惠王和张猛之外,谁也没有透露,直到此时才和盘托出。

公子卬听得两眼发直,既惊且喜。

“两位请看,”庞涓指着沙盘,“函谷关如秦之口,大张狼牙,意图啖我,函谷道如秦之喉,阴晋如秦之胃,关中如秦之五脏六腑。我若拦腰卡断其喉,函谷关秦人的十万锐兵必腹背受敌,粮草不继,就如瓮中之鳖,除投降之外别无退路。歼灭此敌,函谷道尽归我有,那时,我即长驱直入,直捣秦人腑脏。不过,”目光缓缓望向张猛,语气加重,“将军此举,如卡喉之刺,秦人必以全力围堵,将军务要挺住。如果要你坚守二十日,三万人够不?”

“足矣。”张猛早对那处地势了若指掌,朗声应道,“主帅选了好地段呢。函谷道到飞猿峡这里,又狭一些,南面是大山,背面是河水,少有回旋余地,兵力再多也难展开。即使这三万步卒,至少也须左右各展开二十里,够秦人喝一壶了。”

“这样吧,我再予你援兵一万,屯于河北,情势危急时,也好有个接应。总之,你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卡死在那儿。”

张猛声音响亮:“主帅放心,末将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卡死敌喉!”

公子卬这才明白轻重,扑通一声跪下,放声悲泣:“主帅⋯⋯”

庞涓大怔:“公子,你⋯⋯这是为何?”

“主帅,”公子卬跪前几步,泣不成声,“在下⋯⋯在下不才,愿与张将军对调,引精兵前往飞猿峡,恳求成全!”

“公子,”庞涓大为感动,一把拉起公子卬,握其手道,“非在下不予成全,实乃用兵要诀。吴子曰:‘人有短长,气有盛衰。’用将之要,在于各展其才。张将军久镇阴晋,统辖函谷关,对函谷道山川地势、要塞壁垒了如指掌,此任非他莫属。而公子长于造势,若是长驱直入河西,必能使河西热闹,最大范围地牵动秦军,减缓张将军的压力。此外,使公子主攻河西,在下另有用意。河西失于公子之手,亦当由公子收回才是。烂泥滩非为佯攻,实为主攻。公子涉河之后,可兵分数路,自在打去。秦军主力皆在函谷关,背后五脏六腑,任由公子捣毁。公子若得余力,还可直插阴晋,助张将军一臂之力。待函谷守敌尽歼,阴晋崩塌,秦人军心涣散,那时直捣咸阳,公子就在最前沿,先锋非你莫属!”

听完庞涓是此用心,公子卬方才止住悲泣,郑重点头。

入夜,宁秦城头,灯火点点,冷风飕飕。

惠文公站在城门楼上,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视野尽头,是一溜或高或矮的山峦,在这夜色里像是一群黑乎乎的魅影。魅影后面,是被寒气侵逼的滚滚河水。

“君上面有忧色,所为何事?”陪在身边的张仪轻问。

“不瞒爱卿,大战在即,寡人⋯⋯心里没底呀。”

“呵呵呵,君上所想,不同于臣所想。”张仪面带微笑,语气极是轻松。

“哦?”惠文公扭过头来。

“臣所想只有一字,胜。臣想问,君上所欲,是大胜,还是小胜?”

“小胜如何?”

“保家卫国,寸土不失。”

“大胜呢?”

“瓦解纵亲,开疆拓土。”

“寡人⋯⋯”惠文公长吸一口气,轻轻摇头,“就眼前而言,小胜且无底气,何谈大胜?”

张仪侃侃言道:“兵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在鬼谷时,臣熟知庞涓。此人有小才,无大略;有阴策,无阳谋;有野心,无气量,不足畏也。可畏者二人,一是苏秦,二是孙膑。庞涓恃魏王之势,害孙膑,逐苏秦,六师无大谋,不战已先败矣。再观六国,虽结纵亲,实已离心。君上嫁女,燕齐生隙。燕已撤军,如果不出臣所料,齐人必撤。楚有陈上卿在,心必懈。六势实已去三,庞涓所恃,唯三晋之力。我观三晋,亦非铁板一块,不足畏也。臣是以断定,此战,我必胜!”

“那⋯⋯如何瓦解纵亲、开疆拓土呢?”

“分离三晋。臣已有一谋,请君上定夺。”张仪凑近惠文公,附耳低语。

“呵呵呵,果是高谋!”惠文公喜不自禁,乐道,“寡人这就密旨公孙将军!”

就在公子卬、张猛领命去后,庞涓正式下战书,约定后日与秦决战函谷关。

战书刚下,齐军主将田婴使人急报,说燕人伐齐,齐国边关告急,他已奉齐王旨令率军回援。

齐人撤回早在庞涓预算之中,因而并无意外。庞涓思索妥当,使人分驰楚、韩、赵三军,要他们各出锐卒三万,两日之内赶至函谷关,在关前听令布阵,与秦决战。

天气暴寒,楚营许多兵士抗御不住,病倒者日多,军医馆里候诊的兵士渐成长龙,各个营房都可闻到中药味。

昭阳正为此事着急,主帅令至。

昭阳召陈轸谋议,陈轸叫他如此这般。昭阳依计安排妥当,方才使人迎进主帅传令参将,引他绕行至军医馆。传令参将远远望见排队兵士多达数行,呻吟哀号不绝于耳,惊问其故,方知楚营流传寒病,患者多达三成,昭将军也未幸免,正在大帐疗治。

参将赶至中军大帐,果见昭阳头敷湿巾,榻前放着两只药碗,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个军医或诊病,或处方,无不忙碌。楚将七八人守于榻前,面现忧色。

参将出示令牌,申明来意。

昭阳挣扎着坐起,勉力挤出一笑:“将军这都看到了,三军人心惶惶,本将也是这副模样。非不从帅令,实乃力不从心。请将军回复主帅,待本将康复,三军稍安,即引军前往助阵,与秦人厮杀!”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一将,“周将军,几辆云车既然造好了,就让这位将军先行带去,主帅急用呢!再派两个工匠,向主帅禀明原理,方便使用。”

那将应声大诺,准备云车去了。

昭阳复躺下去,合上眼皮。

参将告辞,带云车赶回帅帐,向庞涓复命。

庞涓咬牙恨道:“什么风寒?他是有意演给本帅看的!”又想一阵,嘴角忽地撇出笑来,“呵呵呵,那厮不来也好,反正这儿用不上他。有这几辆云车,也算是他一份功劳。待本帅攻破函谷,除灭秦人,他也有个理由跟在后面,啃个鸡屁股吃吃!”

函谷关上,关尹府设在雄关后面一个山坡上,离城门楼三箭地。

府衙主堂上,秦军主将公孙衍、副将司马错相对席坐,中间摆着一张几案,案上摊着一张山羊皮,皮上画的是附近山势图。

庞涓的战书歪歪扭扭地散落在地板上,是司马错在摊放地图时随手掼下去的。

“司马兄,”公孙衍神色严峻,声音决断,“我们须走一步险棋。”

话音落处,公孙衍手持朱笔,沿关后不远处一道山谷徐徐画下去。那线曲曲折折,直入河水,又沿河水向东,连拐几道大弯,在渑池北侧顺一条山谷向南蜿蜒,落在一处地方,重重一点。

司马错瞪大眼睛,直盯那条红线,许久,恍然大悟,一拳擂在图上:“妙棋!”

公孙衍放下朱笔:“司马兄,你来说说,这步妙棋如何走法?”

司马错指向那个点:“这儿是楚军粮草库,若我一举焚之,楚军必乱。”

“仅此不够!”公孙衍再拿朱笔,连点几处,“这儿是韩军粮草,这儿是赵军粮草,这儿是魏军粮草。”

司马错兴奋地搓着两手:“末将这就引军前去,一把火全把它们烧了!”

公孙衍轻轻摇头,指着赵军粮草库:“此处留下!”

“咦,这是为何?”司马错不解,恨道,“赵人率先合纵谋我,最是可恨,第一个就该烧它!”

“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想到惠文公紧急送来的密函,不无叹服,“唉,此计之绝妙,正在此处。我大秦得此明君,实属天恩。魏君不自量力,徒贻笑耳!”

司马错急了:“君上为何袒护赵人?”

公孙衍未接话头,指着地图上的红线:“司马兄,在下已为你备下步卒两万,明日傍黑,待夜幕落定,你引军前去,带足五日干粮,沿此幽谷至河水,沿河谷东下,昼伏夜行。在下已使人勘察全程,此谷平日不可通行,但时下老天相助,河水结冰,河岸淤泥滩甚至部分河水已经封冰,刚好行人。若是不出意外,你们第三日可抵此处,”指着渑池北侧一片山地,“于此谷中林密处择地潜伏,雷打不动,鸟兽不惊。第五日夜间,你可分路出山,焚楚、魏、韩三处粮草,袭击楚军营帐。楚人本无战心,受惊必溃。你不可追击,于天亮前反身控制崤塞,俟庞涓溃兵至,放过赵人,专截魏、韩兵马。”

司马错眼睛大睁:“你是说,赵人与我们⋯⋯”

“也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淡淡说道。

此番伐秦准备数年,无论是惠王,还是庞涓,无不赌上了家底。大魏武卒能够机动的也就十五万人,公子卬引军五万由烂泥滩明攻河西,张猛引军四万插入飞猿峡,剩余六万尽在函谷,由他亲手掌握。在函谷关前,除魏军六万之外,另有韩兵五万,赵兵五万,共计大军一十六万,即使不算渑池后备楚人,也是倍于秦人。

倍则攻之。

首战以礼。在战书约定的一大片开阔地上,庞涓精选锐卒,摆出他首战田忌时所用的虎翼阵,魏军居中为虎身,韩军居左为左翼,赵军居右为右翼。庞涓自居虎头位置,威风凛凛地伫立在帅字旗下的战车上。

公孙衍与庞涓虽为老相识,真正交手却是首次。庞涓扬名列国,公孙衍不敢怠慢,登高遥望,识出阵势,遂引锐卒六万出关,摇旗调动,如田忌一样摆出龙腾阵,使龙口正对虎头。龙腾阵为虎翼阵克星,但庞涓自恃实力悬殊,更有三千虎贲在侧,根本没把对方的阵势放在眼里。

就在庞涓与公孙衍关前龇牙斗阵之时,张猛引军直扑飞猿峡,于傍黑时分,按照事先演练,以葫芦筏渡河,悬空结出数道绳索,从北岸沿绳索排放木板,抛扔秸秆,舀河水泼之。夜晚奇寒,河水瞬息结冰,无须固定,即与秸秆、木板、绳索凝成一块,牢不可破,成为湍流之上的天作浮桥。浮桥渐渐向河中心排铺,因河岸冰封,未封的湍流不足五丈宽,天刚蒙蒙亮,即大功告成,一条宽约一丈的银色浮桥横在河水上方。三万大军井然有序地络绎过桥,如利箭般插向函谷道。

几万人渡河,魏人无论如何小心,也不免弄出声响。若是白日,这声响大可忽略不计,但在这黎明前的静夜里,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也会远传数里。

函谷道距此虽有八里,但那指的是谷中山道,直线距离不足四里,只要有人,河中杂音隐隐约约就可听到。

也是合该魏人有事。

大战在即,粮草自是紧要,即使在夜间,函谷道上也时有粮车经过。家住宁秦西边小秦村的秦大川与村中几个壮汉几日前向函谷关送粮,昨日傍黑空车回返,天蒙蒙亮时恰好赶至此处。辚辚车轮声本可掩没河中杂音,但偏巧有人要到林中大便,大家就都停下候他。车一停下,谷中杂音就时断时续地飘荡过来。不知谁说河中闹鬼了,众人正欲逃走,在河西有过战场经验且吃过魏人偷袭之苦的秦大川摆手止住,扯上一个胆大的,就着黎明的苍色顺坡爬上附近山坡,居高望下,顿觉皮麻骨酥。

二人快步返回,秦大川吩咐众人将车推入附近林中藏起,将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直奔函谷关,另一拨飞奔宁秦。

惠文公的眉头锁成一个疙瘩。

张仪两眼微闭,似入冥思。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这个庞涓,当真了得。”又转对甘茂,“这几个送粮的村人,皆按将士斩三首记赏。”

“臣遵旨。”甘茂应道。

公子华急急走进,禀道:“君上,河西战报,魏军数万从烂泥滩涉河,主将公子卬。吴青引兵三万,拼死御敌,双方正在滩头激战。”

张仪睁开眼睛,眉头舒展,颜色和缓,轻松接道:“君上,河西之敌不足虑。在下已密函吴青,他自会御敌。”

惠文公松出一口气,自责道:“唉,寡人忧心的不是河西。是庞涓这一招,寡人没有料到啊!”

“哪一招?”公子华惊问。

甘茂压低声音:“刚刚得报,大批魏人从飞猿峡偷渡河水,将函谷道拦腰卡断!”

“啊?”公子华面色陡变。

“张爱卿,”惠文公转向张仪,“观你脸色,可是有了破解?”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据村人所见,魏人是从飞猿峡搭浮桥涉河。那儿涧深流湍,原本无法搭桥,魏人能够搭成,恃的是天,是寒冻!”

“爱卿之意是⋯⋯”

“既然魏人可以恃天,我为何不可?”

惠文公仍没明白,目光征询。

“君上请看,”张仪摊开地图,指着飞猿峡,“函谷道是我方咽喉,这浮桥呢,自也是过河魏人的咽喉。魏卡我喉,我为何不反卡魏喉?”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何去卡?”

张仪指着一段河水:“魏人要卡的是函谷道,河谷里必不设防。我可从此处沿谷而下,烧断浮桥,卡死河谷,公孙将军自东封死函谷道,我们自西封死,过河魏人必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逃矣!”

甘茂忧虑道:“魏人死卡于此,据险固守,我也奈何它不得。函谷关守军若是得知退路被切⋯⋯”顿住话头。

张仪应道:“甘兄不必多虑。魏人自恃接应方便,干粮必不多带。我们即使围而不打,魏人也扛不过七天。”

惠文公思忖良久,铿锵出声:“寡人咽喉何能让魏人卡上七天?张仪、嬴华听令!”

“臣在!”二人异口同声。

“你二人引兵两万,焚烧浮桥,封死河谷,沿谷分路出击,将魏人斩成多段,分割围歼,尽快打通函谷道。”

“臣领令!”

惠文公转对甘茂:“传令,其余将士,随寡人封死函谷道!”

函谷关外,两军阵前,庞涓与公孙衍彼此驱车至阵前见礼,依惯例互相指责,而后退回本阵,各使骁将沙场较技,搏杀几轮,互有死伤。

将至后晌,庞涓摆动令旗,亲擂战鼓。青牛身先士卒,率三千虎贲冲阵。

自成军后,这些虎贲乃首次亮相于两军阵前,个个争功,人人逞强,杀声如雷,健步如山,更有重甲坚盾在身,寻常利矢奈何不得。两军交接,秦人抵挡不住,死伤无数。公孙衍急令鸣金,与此同时,秦阵右翼冲出数百辆战车,拼死挡住虎贲,车上连弩射住阵脚,掩护三军回撤。

庞涓初战告捷,见天色渐晚,鸣金收兵,使人清点战果,斩首逾千,获战车、辎重无数,传令记功表彰。

翌日晨起,纵军再至关前搦战,秦人闭关不出。庞涓亦不着急,只令军士轮番叫阵。晨时过后,庞涓遥遥望见河水北岸有三股烽烟冲天而起,知张猛得手,函谷道已被切断,这才发力,驱动五辆云车,密集攻关。

秦人所恃,无非是高耸的城墙。纵军有这云车,秦人失去高度优势,箭矢刀矛也伤它们不得,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云车缓缓驶近,贴上城墙。

魏人放下踏板,登上城头,秦人使用人海战术,枪刀剑戟乱搠。云车过少过小,容人有限,先期登城的魏人寡不敌众,纷纷战死,云车只得退后,组织下一轮冲击。

公孙衍正在关楼上指挥应对云车,公子疾飞奔而上,将他拖到一边,耳语数句。

公孙衍先是震惊,继而冷静下来,连发四令:一令公子疾引军两万,往回打通函谷道;二将魏人截断退路一事明令通告全体将士,激起老秦人的卫国血气,号召他们誓守国门,与函谷关共存亡;三令将士沿城墙泼水,在地上形成溜冰,使进攻之敌脚底不稳;四令部分将士沿函谷道两侧山坡设置滚石檑木,放置干粮,并于道中设置冰墙和路障,以备失关后继续抵抗。

公孙衍四令刚出,庞涓使人射上书信,言秦人已无退路,只有一途—献关投降。

公孙衍哈哈长笑几声,弯弓射下回书。

庞涓震怒,擂鼓攻关。

函谷关前杀声再起。

纵军连攻三日,并无突破。第四日上,公孙衍想出对付云车之计,在其靠近时陡令将士泼浇滚油,投掷火把,尽毁五车。

就在庞涓苦无奈何时,韩将公仲寻到一个药农,获知曲沃南山有一条幽谷与函谷关后二里许的一条暗沟贯通,在这大寒天里,若有绳具,可通行人。庞涓大喜,令韩军五千锐卒随同药农沿秘径南绕数十里,至函谷关后幽谷,待天将亮时发力从后面袭关。守关秦人苦战数日,正自困倦,不提防韩人背后杀入,关门失守,公孙衍夺路而走。

张仪、公子华引军两万,带足引火之物,沿河谷南侧悄然而下。河水弯曲,两岸悬崖断壁。河水南岸,只有少数几条暗沟可通山南东西贯通的函谷道,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张仪在每条暗沟里留伏千人,吩咐其探索出谷,截断函谷道,亲领余众直下飞猿峡。距飞猿峡仅数里时,张仪止住队伍,下令部众将所带葫芦及竹木等物就地扎成葫芦筏,摆满油、硫黄、油松、干柴等引火之物,抛入水中。无数葫芦筏顺激流漂下,直冲魏人浮桥。众筏被浮桥阻挡,黑压压地积成一片。待守桥魏人明白过来,秦人已火弩齐发,熊熊大火顿时沿浮桥狂烧。浮桥尽由冰冻而成,见火即融,不一会儿,整座浮桥轰然倒塌,滚没在冰冷的激流里。

与此同时,公子华引人沿浮桥南侧,顺山沟攀上陡坡,旋风般杀向函谷道,控制了两侧的有利地势,将魏人退路及后援阻断。三万武卒东西受制,退路遭断,又被秦人沿河谷僻径斜刺里杀出,截成数段后分割包围,渐渐陷入死地。魏人或死或降,不到两天工夫,已经所剩无几了。

张猛引着几个部将和数十名兵士退至一个死角,借死角摆下阵势。

数百秦卒蚂蚁般围拢过来。

箭矢早已用光,魏卒聚拢在张猛身边,各执兵器,作最后一战。

“张将军,你们无路可走了,放下兵器吧!”公子华大声叫道。

“哈哈哈哈,”张猛仰天长笑数声,轻轻摆动手中长矛,朗声叫道,“兵器就在这儿,有种就过来拿吧!”

公子华冷笑一声,微微扬手,数十弓弩手搭箭拉弓。众将士拢得更紧,仅有的几张盾牌护在张猛前面。张猛推开士卒,解开甲衣,露出结实的胸脯,将手中枪抖动数下,不无蔑视地盯住秦人。

公子华正欲下令屠杀,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公子住手⋯⋯”

张仪引人飞奔而来。

公子华摆手,众弩手放下弓箭。

张仪走到前面,扑地跪下,叩道:“张叔!”

张猛仔细辨认一会儿,惊道:“你⋯⋯可是仪儿?”

张仪再叩:“正是不肖侄仪儿!”

“你怎么会在秦人这儿?”

“张叔,您放下兵器,容仪儿慢慢解释!”

“唉,”张猛长叹一声,语气转寒,“仪儿,你⋯⋯难道忘记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吗?”

张仪泣道:“侄儿铭刻于心!”

“既然铭刻于心,你⋯⋯如何能披秦人的黑皮?”

“张叔,请容小侄一言。”张仪再拜,泣道,“父母血仇,河西劫难,秦魏恩怨,仪儿不敢有忘。然而,鬼谷数年,仪儿略有所悟。家恨国耻,河东河西,魏人秦人,在仪儿眼里,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秩序,苍生安泰。诸侯征战,生灵涂炭,天无宁日。只要天下不安,只要彼此屠杀,就会有更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妻离子散。仪儿所求,只为早日结束天下纷争,还一个太平盛世。”

张猛心里一震,良久,微微点头:“仪儿,你⋯⋯长大了!”

“张叔,放下兵器吧,侄儿求您了!”张仪再度叩首。

张猛转对手下将士:“诸位将士,你们⋯⋯就听我这仪儿的,放下兵器吧!”

众将士面面相觑。

“放下吧。”张猛率先将手中长矛扔在地上。

众将一见,纷纷将手中武器掷地。

“走过去。”张猛又道。

众将互望一眼,纷纷走过去。

见众人都已过去,张猛缓缓抽出宝剑,对张仪道:“仪儿,张叔没什么要说的了。这些将士跟随张叔多年,都是好男儿,你要善待他们。张叔和你的阿大有话要说,这就去了,你自保重!”言讫,挥剑横向脖颈。

“张叔⋯⋯”张仪大叫一声,纵身扑前,已是迟了。

剿完残敌,惠文公旨令驰援公孙衍。

纵军破关,尽得秦人囤于关上的粮草辎重。庞涓组织韩、赵、魏三国纵亲军乘胜追击,公孙衍等抵敌不住,引军撤退,同时用水石浇出五道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冰墙,利用在函谷关西长达十里的狭隘谷道两侧早已筑好的工事,以滚石檑木死守。

庞涓一面命令大魏武卒夺取关道两侧的坡地,一面让兵士推动装满泼油干柴的大车攻击冰石关。魏军在前,勇猛无敌,不顾牺牲,连破四道关隘。秦军节节败退,眼见只剩最后一道冰关了,张仪、公子华率领援兵赶到。

公子华令人将张猛的头盔和长矛挂在冰墙上,炫示魏人。

庞涓闻讯赶至,望见果是张猛遗物,知其事败,大势已去,怆然泪下,长叹一声,喝叫鸣锣撤退。

庞涓刚在中军大帐里坐下,又有斥候急报,说是秦人不知从何处越过崤塞,袭占渑池,将列国粮草尽皆焚毁。楚人连夜撤往方城,秦人又乘夜色,换上魏军服装,随溃兵混进硖石关,从背后袭击关门。守关将士辨不出敌我,主将战死,关门失守。

庞涓吃此一惊,好半天方才缓过气来,怔怔问道:“秦将何人?”

“秦人得关后,打出的是司马旗号!”斥候禀道。

庞涓正自思忖,赵将李义夫、韩将公仲疾走过来,见庞涓双眉冷凝,互望一眼,各于一侧站定。

“唉,”庞涓沉重地叹出一声,自责,“二位将军,是在下误算了。这几日不见司马错,在下以为他前往西河去了,没想到此人⋯⋯”打出一个无奈手势,摇头苦笑,“这倒好,本要包抄秦人的,反让秦人包抄了。”

说实话,庞涓的袭秦计划,单就军事而言,堪称奇谋,莫说是公仲,即使赵将李义夫也是心服口服。不曾料到的是,山外有山,秦人非但破了张猛,这又突出奇兵,插入纵军背后,火烧粮草,截断三军归路,真正是棋高一着了。

“军情紧急,我等是进是退,还请主帅定夺!”李义夫跨前一步请示道。

庞涓朝旁边略一摆手,缓步走向战地沙盘。

打眼望去,摆在几人面前的是一块狭长谷地,西起函谷关,东至崤塞,东西长约六十里,南北宽仅十余里。这块谷地原是魏国辖区,魏军在谷地两端设立两个城池,西端为曲沃,制函谷关,东端为陕邑,扼崤塞。

此时此刻,这块狭长地带被韩、赵、魏三国约十数万大军分别屯驻,处处可见兵营。秦人十几万大军则被阻隔在函谷关以西的狭长函谷道上,如果破关而出,就会直面谷地联军。

谁都知道,函谷关是守不住的,因为秦人是从背后进攻。函谷关为秦人改建,正面朝东,易守难攻,背面为秦军基地,为利于运输辎重,通往关顶的小径四通八达,尽是台阶,秦人又熟悉地形,显然是攻守易势。

不守则攻,然而,张猛奇袭失败,联军沿函谷道再向西进已失去意义,摆在前面的出路只有一条,放弃函谷关,从谷地撤军。

关键是,如何撤?

贯穿崤塞的共有两条通路,一条是北崤道,也即出函谷后直达洛阳的正道,另一条是南崤道,直通韩城宜阳。卡住两条崤道的分别是两道险关,即北崤道上的硖石关和南崤道上的雁翎关。这两道关口虽然不及函谷关凶险,但也各据地势,易守难攻。硖石关为魏人所设,雁翎关则为韩人所设。司马错袭占硖石关,眼前的出路只有雁翎关了。

庞涓稳住心神,看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可有良策?”

“回禀主帅,”公仲指向沙盘,“以在下浅见,可分两路撤退,一路出雁翎关,撤往宜阳,一路北渡河水,撤往安邑。”

北渡河水,就是由陕邑北侧的太阳渡与茅津渡两个渡口渡河。两个渡口相距十数里,原是良渡,可渡大型船只,但眼下天寒地冻,两岸埠头尽皆封冻,河水中心却激流汹涌,船只需要破冰靠岸,岸边死水处又不敢久停,是以每到冬天,渡口基本封渡。且赵、魏联军近十万,渡口所有船只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艘,这般敲冰渡河,怕是一个月也难渡完。渡河不为良策,只能南走宜阳。而南走宜阳,于韩军是回家,于赵、魏联军,则是绕大弯了。

绕弯事小,失崤塞事大。失崤塞事小,失面子事大。再说,崤塞若失,渑池也将不保。崤塞、渑池若是尽让秦人得去,秦人东出再无一丝拦阻,可以直逼周室王城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显然,崤山南道不可走。而公仲于此时讲出此话,显而易见,是要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庞涓心里不悦,却也不能说破,嘴角微微一笑,转向李义夫:“公仲将军欲走宜阳,李将军意下如何?”

“末将谨听主帅!”李义夫朗声应道。

“好!”庞涓紧捏拳头,转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引韩军主力撤往雁翎关,留下一军协助在下守卫函谷关,掩护大军撤退。”

公仲得令,大踏步而去。

“李将军,”庞涓看向李义夫,“秦人夺占崤塞,断我归路,我等只有一战了。在下在函谷关顶住秦人,由将军夺回崤塞如何?”

“末将领命!”

李义夫引军回攻崤塞,前脚刚走,函谷关就报失,据守函谷关的青牛等将浑身是血地跪进大帐请罪。庞涓安抚青牛,亲率大军在曲沃城外布下阵势,迎战秦人。

李义夫引领三万赵军回攻崤塞,杀奔硖石关,本欲血战一场,不料却见关门大开,关上关下并无一个秦人。李义夫亲自上关探察,极目望去,远近山峦起伏,静无一人,关上倒有不少血迹,显然这儿不久前曾经发生过激战。

秦人得关不守,显然已经撤去。赵军诸将皆松一口长气,看向主将。李义夫沉思良久,稳步下关,大手一挥,驱动三军直入崤塞。

与硖石关一样,百里崤塞也没看到一个秦人。三万赵军畅通无阻,不消半日即驰出崤塞,杀奔渑池城下。

渑池城门大开,亦无秦卒,唯城门下血污斑斑,城中一片狼藉,到处是大火焚过的惨状。城中居民、兵士或救火,或扶伤,或收尸送葬,皆在奔忙。

李义夫不顾一切,直奔赵军囤粮处,见赵国粮秣俱在,守卫军士毫发无损,好像秦人完全忘记此地还有一座粮库似的。

众将皆惑。

李义夫沉思良久,决定不再跟从庞涓蹚浑水,便写出军情简报,说偷袭秦人已全部撤走,百里崤塞不见任何秦兵等,使斥候报予庞涓,之后,传令将库中粮秣留给魏人,只让军士携带七日干粮班师东去,经由孟津渡河,回上党去了。

得知偷袭秦人全部撤走,庞涓起初惶惑,继而恍悟,心内忖道:“嗯,必是公孙衍那厮见我势盛,行下诈兵之计,使司马错引小股人马扰我后方,烧我几个草料场,攻我崤塞,以夺我志。只是眼下我计已败,齐、燕、楚三军未战先走,赵、韩也都退兵,耗下去亦是不智,莫若暂且收兵,待来年时机成熟,再寻秦人复仇不迟。”

忖至此处,庞涓一面使右军稳住阵脚,顶住秦人,一面传令左军拔营,撤往崤塞,自己引领中军,大摇大摆地撤往崤塞。

就在左军前锋抵达硖石关、行将通过之时,关门戛然闭合,紧接着,关楼上鼓声大震,万弩竞发,滚石檑木齐下。魏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伤亡无数,后退数里才算稳住阵脚。

庞涓闻报大惊,急往观看,但见关楼上扬起无数秦旗,“秦”“司马”等字赫然入目。

望着紧闭的关门及关楼上的秦旗,庞涓拿出李义夫“关道无人”的军报,再想到秦人烧去楚、魏、韩三国粮草,独独不烧赵人的,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从牙缝里挤道:“赵人卖我!”

气恨交加下,庞涓扬剑朝关楼上一指,声音嘶哑地大叫一声:“杀—”

话音落处,庞涓的战车已如利箭出弦,不顾一切地朝硖石关疾冲。

三军将士也都扬鞭催马,高喊“杀—”字,紧紧跟在主帅后面。

就在离关门约一箭地开外,庞涓的战车戛然而止。

三军停步,无数道嗜血的目光射向庞涓。

庞涓久久凝视关门。

就在众将翘首以待,准备抢关厮杀时,庞涓喝道:“撤!”便引军退回曲沃。

冬夜沉沉,寒风凛凛。

许是因为太冷,许是过于疲倦,许是并不急于进攻进退维谷的魏人,进攻谷地的秦军见庞涓撤回,也于迎黑时分退回函谷关内,关门睡觉。魏人历经多日苦战,又困又乏,这也各抱枪刀,在帐篷里生起炭火,和衣而卧。

难以入睡的是主帅庞涓,坐在沙盘边,两道浓眉拧作一团。

情势岌岌可危了。

战前庞涓料到一万种可能,只未料到结果如此不堪。眼下看来,苏秦是对的。此番伐秦,是自己一时头脑发昏,操之过急。燕、齐、楚三国不战即走,赵军去远,韩军这也撤了。公仲虽然依约留下三千弓弩手协助防御,却全部驻守在雁翎关前,有等于无,随时都可溜之大吉。短短几日光景,甚嚣尘上的六国伐秦就如变戏法般演变成魏武卒孤军入险,被秦人两面夹击在崤、函之间。

更要命的是,张猛殉国,大魏近半锐卒或从张猛战死,或从公子卬而去,身边的八万将士,真正有战力的只剩青牛所部的三千虎贲及三万中军,且二者皆在前几日的攻坚战中伤亡不少。

善为将者,兵败而不乱。庞涓凝眉运神,祭出鬼谷中修来的沉定功夫,冥思良策。

庞涓不惧秦军,也不惧孤军入险,但局势显然不利于他。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兵力对比更处劣势,曲沃、陕邑是不可守也守不住的。

曲沃、陕邑可失,崤塞万不可失,这是庞涓的底线。秦得函谷,如果再得崤塞,就将东出无阻,直逼周室王城了。六国伐秦是自己一力主张的,秦未伐灭不说,崤塞并大周王城如果再让秦人得去,让他这个主帅情何以堪?史笔又将如何描写呢?

想到史笔,庞涓不由得打个惊战。是的,他必须收复崤关,守住崤塞,这是他眼前力所能及也必须做成的头等大事。

庞涓伸手取过李义夫的急报,闭目有顷,再入长思。司马错得渑池而不守,这又火烧粮秣,只能有一个解释,兵力不足。

庞涓睁眼看向沙盘,两道目光渐渐聚焦在硖石关两侧的山梁子上。看有一时,庞涓召到一些崤关溃卒,从一个老兵口中得知有暗沟直达梁上,离关楼近不过百步,且有库房掩护,可以通行。暗沟里长满灌木荆棘,没有路径,是以鲜为人知,即使关上守将也不晓得,老兵是在几个月前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时意外发现的。

庞涓大喜,引老兵来到沙盘前,让他详细标出暗沟位置,随即召来青牛,命他引虎贲之师,由老兵带路,连夜奔暗沟而去。

翌日晨起,天色蒙蒙亮时,庞涓大帐点将,抽出一万弓弩手配合右军两万摆下月牙阵,如一柄弯形利刃封死函谷关,又命几将各引兵卒,分别阻断硖石关南北两侧的交通要道。

一切部署妥当,庞涓亲引中军,浩浩荡荡地再次杀奔硖石关,在关外摆出志在必得的拼命架势,擂鼓呐喊,轮番猛攻。

就在秦人全神贯注地据关死守时,一彪军由背后杀出,个个膀大腰圆,形貌怪异,犹如神兵天降。为首青牛,手抡巨斧左劈右砍,挡者立死。秦人惊骇,阵脚大乱,司马错眼见不敌,急令撤退,不料下山道中皆有伏兵,秦人奔逃无路,伤亡惨重,司马错仅带百余人杀出重围,投北侧河水而去。

河水一览无余,既无去路,又没个躲处,在魏人眼里是条死路。魏人无不振奋,个个奋勇,杀气冲天,“活擒司马错”“为张将军复仇”的呼叫声震耳欲聋。

司马错浑身是血,多处挂彩,长枪、头盔尽皆丢失,只拿一柄带血的短剑,率残众跃下河谷,跌跌撞撞地沿河边坚冰向上游奔逃。魏兵追赶十余里,眼见赶上,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彪秦军。魏人见秦人势众,不敢逞强,秦人也没纠缠,保护司马错等退回函谷关去了。

就在庞涓倾尽全力围剿司马错时,函谷关内的秦军也不惜代价地倾巢杀出,魏军弓弩手射尽箭矢,在长枪队的掩护下且战且退,函、崤之间的狭长谷地,连同曲沃、陕等数邑,皆被公孙衍夺去。

不过,硖石关一战,魏人却毙杀秦将十余,斩首秦兵逾万,俘获数千,差点活擒司马错,好歹让庞涓找回一点面子。

大军退回渑池,庞涓布置防御,检点损失,安排完善后,猛地想起公子卬,又使斥候召其撤军,又命青牛引军五千,经由茅津渡,越中条山,前往临晋关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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