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使魏,必过崤塞,坐镇渑池大营的庞涓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作为对手国的首任相辅,张仪亲持使节出使敌国,这让庞涓有点发蒙。
庞涓想不明白的有两点:一是此人用什么手段挤走公孙衍,当上秦相;二是此人为什么一当相国就率团使魏。秦、魏交恶,血战未休,张仪此来,用心必不善,但何处不善,颇让他思量。
想到自己与张仪在鬼谷里的纠葛,想到张仪为人狡赖,从来就不是个磊落的人,庞涓越发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监视,四处打探,一面悄无声息地紧跟于后。
张仪前脚赶到大梁,递过国书,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馆安歇,庞涓后脚就驰入城门,赶回府中了。
庞涓洗去尘埃,穿上浴袍,未及与夫人亲近,庞葱入报,说是秦使张仪求见,已在府门恭候。
“咦?”庞涓吃一大惊,“你就对他讲,我不在家,在军中未回。”
“我讲过了,他不信,他说你就在府中,若不见他,他就不走!”
“这这这⋯⋯”庞涓急踱几个来回,“全大梁人都晓得我在军中理事,他是如何晓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庞葱摇头,脸上也是惑然。
“也罢,”庞涓顿住步子,脸上发狠,“你且请他进来,看我羞他一羞!”
庞葱出去,将张仪请入客堂,托故出去。
张仪候有半个时辰,庞涓才从偏门进来,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见人,在官场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当别论,是以张仪视若无睹,“呵呵呵”笑出几声,起身拱手:“好一个出水王八,庞兄你总算露头了嗬!”
听到“王八”二字,庞涓即刻联想到当年山中的那场戏弄,顿时脸上发涨,气血上涌。然而,毕竟是同窗相见,自己身穿浴装,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张仪这又笑脸相迎,庞涓有火也发不出来,勉强忍下,略略一拱:“惭愧,惭愧。在下从前线驰回,这刚洗去尘埃,听闻张兄驾到,未及换装,就急急出迎来了。”
“幸甚,幸甚,”张仪又是一拱,算作回礼,收住笑,切入正题,“鬼谷别后,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哪!”
“呵呵呵,这不就相见了嘛!”庞涓截住话头,指席位略略让过,分宾主坐定,直入主题,“敢问张兄,大梁城中无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张兄何以认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瞒庞兄,”张仪缓缓应道,“在下不但认定庞兄人在府中,且还认定庞兄是一路护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庞涓怔道:“你何以这般认定?”
“因为,”张仪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晓庞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又凑上身子,压低声音,“知我张仪入使,若不尾随监视,还能是庞兄吗?”
“哈哈哈哈,”庞涓豪爽长笑,“痛快!”转对屏风后面,“来人,上茶!”
庞葱闻声趋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来来来,张兄,请茶。”庞涓端过一杯,两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过去,“张兄来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个不解之谜,正要一一请教张兄。”
“不必客气,”张仪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庞涓,伸手礼请,“庞兄请问。”
“张兄应该不会藏私吧?”庞涓将话砸实。
“在下知无不言。”
“好!”庞涓捏捏拳头,“在下这第一问,”凑过去,压低声,“张兄是如何舍得师姐,来此污秽凡尘里博取功名的呢?”
“回庞兄的话,”张仪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绽开一笑,亦压低声,“功名好咧。庞兄难道不是率先舍下师姐,涉身污秽的吗?”
庞涓似是没有想到是这应答,先是一怔,继而竖起拇指:“张兄好答。这第二问是⋯⋯”略顿一下,刻意制造气氛,“听闻张兄失恋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饮了个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庞兄该称她师嫂才是。”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出声,“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压低声音,“听闻嫂夫人是个宰猪的,可是当真?”
“此闻不虚。”张仪淡淡一笑,“山不转路转,他日庞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让她宰杀一猪,为庞兄来个全猪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爱吃猪肉呢!”庞涓阴阴一笑,朝后略略一仰,“在下这第三问是,听闻张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块宝璧,欲拿走细赏,不幸却被大楚令尹误作贼人,捉个现行,逮入大牢,打了个皮开肉绽,此事当真?”
“庞兄听错了,”张仪不疼不痒,修正他道,“不是误当,是真当呀!在下让大楚刑卒打了个体无完肤,差一点点儿就见不上庞兄你了!”
“啧啧啧,”庞涓连啧几声,拱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贺喜张兄了!”又倾身凑近,再压低声,“在下甚想一睹张兄所窃,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问张兄能赏脸否?”
“让庞兄失望了,”张仪微微摇头,两手一摊,“在下是既没窃,也没拿呀。”
“哦?”庞涓故作一惊,“这么说,昭阳他是⋯⋯冤枉张兄了?”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轻松滑过,“冤也没冤,没冤亦冤,这是一桩无头案了。”
“张兄好肚量,”庞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与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得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说着“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的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说毕,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连横!”
“连横?”庞涓显然是首次听说此名,目光征询。
“哦,就是与在下合作,助在下说服魏王,与大秦结盟睦邻!”
“这与连横何干?”
“庞兄不是善弈吗?棋局有纵有横。苏秦诱惑列国合纵,你我兄弟何不联手,给他来个连横呢?”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来的。张兄这绕来绕去,总算绕到正题上了!”脸色一沉,鹰鼻一勾,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念你是远方来客,念你我同窗数载,在下就不给你难堪了。”拂茶,起身,大喝,“来人,送客!”言毕,也不及张仪起身,径自从偏门出去。
张仪冲他背影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摇几下头,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庄周来过,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然而,旧病虽去,新病却又来了。惠王无论是睁眼闭眼,庄周衣不遮体的邋遢样子总也挥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个神人哪!”惠王在后花园里绕来绕去,时不时地嘟哝这一句。
“呵呵呵,王上,”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叫老奴看,庄先生不是神人,是个怪人!不过,他的学问倒是大哩,难怪惠大人对他这般恭敬。”
听到“学问”二字,惠王来神了,大步流星地走向藏书室,与毗人一道寻找庄周著述。
藏书室太大,书架太多,没过多久,二人尽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宫女端来净水洗过,扶惠王正殿歇息,召来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几个识字的宦臣,将所有书架挨排检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册庄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乐。
“王上,”毗人小声奏道,“抑或庄先生未曾有过著述。王上书房收录也是全的,列国士子凡有名者无不在册,唯此庄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书架,叹出一口气,显然对未能找到庄周著述甚是不快。
数月来,惠王不朝,毗人身边压着一大堆报奏,这想趁势将他扯回现实,笑道:“也许庄先生只是能说而已,不过是惠大人请来为王上舒怀的。”
“你讲得是。”惠王点头,“自古圣人述而不著,庄周乃当世圣人也。”
“圣人无不通晓天地之道、治国之术。王上何不再召庄先生觐见,以国家之事问他,庄先生是否圣人,一问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传旨惠爱卿,有请庄先生。”
翌日卯时,惠施再引庄周进宫,惠王在御花园里摆下宴席款待。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所言,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的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欲问何事?”庄周亦不客套,拱手还礼,笑着望他。
“寡人承继先祖之业,数十年不敢懈怠,然则,西有嬴氏侵我,东有田氏辱我,北有赵氏坑我,南有熊氏骗我,叫我心中憋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问大王,他们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骗你的呢?”
“诸事一言难尽。就眼前之事,嬴氏杀我八万将士,夺我河西不还,为收复河西,魏罃听从苏秦合纵伐秦之策,集六国之兵于函谷,岂料事出变故,燕、齐交恶,率先撤兵,楚人观望不前,赵人通秦卖我,致使我功败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前仰后合。
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吗?”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头上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的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王上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弃善恶。”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的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王上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王上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王上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王上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的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别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王上讲什么了?”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好哇,好哇,”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换作笑脸,“难怪王上开心呢。王上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刚从渑池回来,欲向王上禀报军中之事,好让王上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王上与庄先生有得聊呢。”
“好好好,王上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呈上一封信函。
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幅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
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旧落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美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张仪端起,朝庞涓举道:“庞兄,请!”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张仪一饮而尽,一边放爵,斟酒,一边斜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亦自己斟酒,边斟边道,“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张仪再次端爵,拱手。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指着那画:“好吧,在下认栽。你这讲讲,此图可有深意?”
“有呀,”张仪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张棋盘,纵横各有道道,庞兄亦为爱弈之人,当能看出才是。”
“棋盘?”庞涓惊愕,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半是自语,半是诘问,“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这图却⋯⋯”
“呵呵呵,”张仪笑道,“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
“可它们是弯的,扭曲的。”
“因为,”张仪阴阴一笑,“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而庞兄之心,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庞涓又爆几声长笑,自斟一爵,一饮而尽,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痛快!说吧,这次邀我来,总该有个分晓才是!”
“对弈!”
“拿棋来!”
“棋局就在那儿。”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请庞兄落子。”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张仪:“如何落子,请张兄指点!”
“庞兄若要落子,首当看清局势。”
“这⋯⋯”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眉头皱起,“局势何在?”
张仪呵呵一笑,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是个比较直观、纵横交错的棋盘。
“庞兄请看,”张仪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摆十数子,分置于四侧,“此乃列国,居天下之野。”
“这个不消说的。”庞涓摆手,“请直入主旨。”
“主旨是,”张仪指着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围,敌国环伺,远且不讲,单表近年,齐有黄池之耻,楚有陉山之辱,赵有朝歌之恨,韩有南阳之争,秦就不说了。魏居中无友,四邻皆仇,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此为列国大势。”
“这又如何?”庞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庞兄再看。”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摆于一侧,边摆边说,“此为太子殿下,此为苏秦,此为惠相国,此为朱上卿,此为白司徒,此为王室其他权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此为庞兄,武安君大人。”俯身审视棋局,“此为魏国朝廷大势。”
张仪直点软肋。
庞涓蒙了,木呆呆地望着棋局。
“大势已然,是纵是横,请庞兄落子吧!”张仪缓缓收起棋子,指空盘道。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微微拱手:“依张兄之意,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
“天下大势,棋行纵横,纵路不通,于庞兄而言,别无他途,只有横路可走了!”
“纵路为何不通?”
“别人不了解苏兄,庞兄还能不知?苏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认准纵棋,以秦为幌,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庞兄通古晓今,自尧舜以降,天下共治之梦,其实早就破灭。缘何破灭?缘于人心本私,列国之君各营其私,列国之臣各为其主,天下就如一盘泥沙,盘颤沙动,你兼我并,弱者求存,强者王天下,苏兄仍抱残梦不放,岂不悲哉?庞兄试想,天下若是可纵,举六而伐一,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
庞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点头:“请言横棋,张兄是何下法?”
“庞兄见过河蟹吗?”
“河蟹如何?”
“河蟹往来横行,见鱼杀鱼,见虾杀虾,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听之,从之。”
“张兄的横棋是⋯⋯”庞涓两眼睁起,屏住呼吸。
“在下横棋,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简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从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错,不错!”庞涓轻轻击掌,“此种走法正合我意!”倾身向前,“只是,张兄这横棋,总该有个章法吧?”
“章法无他,强强联手。方今天下列国,至强莫过于秦、魏。秦、魏若是连横合一,试问天下谁能敌之?”
“秦、魏世代血仇,这个一,如何合法?”
“庞兄差矣,”张仪摇头,“天下列国,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古往今来,治天下者,无非仁、义、利、力四字,仁行于三皇,义行于尧舜,自夏启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论血仇,环伺列国与魏之间,哪一家没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天下之地如此之广,庞兄何处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
“好言辞!”庞涓笑道,“张兄学舌,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
“非得真传,合于情、顺于理而已。”
“好吧,敢问张兄,在下若走横棋,利在何处?”
“有远有近。”
“请详言之。”
“其远在于,魏、秦合一,北并赵,南灭韩,先分三晋,后裂大楚,再后并吞齐、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陈兵布阵,再决雌雄。”
“痛快!”庞涓“咚”一声砸在几案上,“请言其近!”
“秦王承诺,只要秦、魏睦邻连横,秦可返还陕、焦、曲沃和太阳渡,回归战前辖区,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
“哦?”庞涓甚是震惊,“秦王为何这般大度?”
“因为秦王通世故,晓常情。”
“晓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
庞涓微微点头,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让在下感怀。只是⋯⋯”略略一顿,“连横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张兄此来,当以睦邻为上。”
“谢庞兄指点。”张仪亦拱手道,“有庞兄此话,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向大王求请睦邻。”
“明日不可。”
“哦?”
“王上正与一人相处火热,近几日恐无闲暇。莫说是张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问庞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庄周。”
“庄周?”张仪两眼大睁,嘴巴张起。
“怎么,张兄认识此人?”
“呵呵呵,没什么。”张仪回过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时,在下读过此人墨迹,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在下倒想一会。只是⋯⋯”朝庞涓拱一拱手,“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
“这⋯⋯”庞涓面现难色,“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在下⋯⋯”
“谢庞兄指引。”张仪又一拱手,举爵,“来来来,庞兄,为你我联手,横扫天下,干!”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在鬼谷时,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言谈甚是恭敬,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出山之后,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战告捷,扬名于天下。此时此刻,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倒让张仪颇费思量。若是谈论国事,当在朝堂,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若是两国相辅交流,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凭自己的身份,惠施必不愿多谈。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儿存去?
正愁无个入口,副使公子疾出点子道:“据在下所知,南来北往的士子,不通名实者,无缘惠相府之门。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只要讨教学问,想那庄周,必按捺不住,不请自到。”
“妙哉!”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你这讲讲,在下如何辩他?”
公子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公子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吃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公子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但这论辩名实,惠施却无怯意,闭目有顷,微微一笑:“既为辩论而来,在下规矩,你可晓得?”
“晓得。”
惠施“啪啪啪”连击三掌,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几声,拉起一根垂竿。垂竿连着两根丝线,系起一块长约丈许、宽约三尺的漆板。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墙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无厚千里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毕同毕异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看向张仪,伸手礼让道:“张子,请。”
“先生,”张仪凝视那板,有顷,拱手,“在下斗胆试解,谬误之处,请先生教正。”
“张子不必客气。”
“观物十事,锁钥在八,连环可解也。”张仪一字一顿。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倒让惠施暗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定,淡淡一笑,转对书童:“上茶!”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说一句,主人即让上茶,显然出于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见他眯眼看过来,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点,低头退去。
“张子,请!”惠施端起茶盏,拱手礼让。
二人各自饮毕。
“连环何解,还请张子详示。”惠施放下茶盏,二目凝视。
“十事连环,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释十。”
“一在何处?”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施吸口长气,良久,倾身问道:“请问张子,天地如何一体?”
“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是以一体;无厚不积,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体;天地同卑,山泽同平,天地是以一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体;南方无穷而有穷,天地是以一体;今日适越而昔来,天地是以一体;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体⋯⋯”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竖拇指赞过,转对书童,“通知膳房,准备好酒好菜。”言毕缓缓起身,伸手让道,“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还望张子赏脸。”
“谢先生抬爱。”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闭口不谈国事,亦不谈天下治理,只论名、实、义、理,直谈得天色昏黑,张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啧啧啧!”早在守候的公子疾连声赞叹,“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倘若混个茶点,已是了不得的,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仅混上,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
“真的吗,”公子疾赶忙拿过木板,“不瞒大人,你走之后,在下就在琢磨,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晕头。”
“莫说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料你也琢磨不出来。”
“呵呵呵,是哩,”公子疾憨笑几声,指着板道,“你这快给解解,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这个是总纲,所以排在第一。无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无边之大;无内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无边之小。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对的,后面所有答案,全部缘于这个相对。”
“这这这⋯⋯”公子疾挠挠头皮,“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了!”
“就说下面的这一条吧,无厚千里,无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个面,这个面伸开去,可达千里。”
“这个不讲了,在下这脑瓜子笨哩。”公子疾摇摇头,仍是不解,转向后面,“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里?”
“这⋯⋯天在头顶呀。”
“就是说,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里观天,是山顶的地高,还是山谷的天高呢?”
“这个⋯⋯是哩,山谷的天,当然要比山顶的地低。”
“这就是了。高与低是相对的。如此类推,没有绝对的日中,也没有绝对的日睨,生与死也是一样,生即死,死即生。”
“这这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样呢?”
“譬如说你吧,你出生这日,是最小的数,零岁,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数,譬如说八十岁。在零岁与八十岁之间,你活一岁,就少一岁,换言之,就死去一岁。你今年三十五岁,离死还有四十五岁,因而你可以说,我已活过三十五岁,还能再活四十五岁,同时,你也可以说,我已死去三十五岁,还能再死四十五岁。”
“真还是这个理呢。”公子疾摸摸头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穷而无穷,这个何解?”
“四方无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无限,何处是南方?譬如以此地为准,南方之地称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后,你还会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无穷的。但南方也是有穷的,因为南方永远是相对的,无论怎样的南方,相对于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穷的。”
“是是是,”公子疾拍拍脑门,交口赞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适越而昔来,这个何解?今日才适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这话是你理解错了。日即为时,今日即为今时,因为今与昔是对应的。什么是今呢?今就是现在。什么是昔呢?昔就是现在之前。现在永远是瞬时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刚说现在,现在就成过去了。你说现在适越,话音尚未落地,它就成过去了,成为昔了。”
“乖乖,”公子疾又是一拍脑门,“他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连环可解呢?这个最让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换个说法,‘环方连方解’,或就悟开了。”
“环方连方解?”公子疾陷入沉思,有顷,猛地睁眼,兴奋道,“就是说,这环在初连时,就是它的解时!”
“哈哈哈哈,”张仪伸出拇指,笑应道,“若是你光顾惠门,就凭此语,该当不会被他扫地出门了。”
“说起惠门,”公子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见到庄先生了?”
“还没有。庄先生这在王宫里正哄魏王开心呢。”
“魏王若是开心了,不定会重用此人?当初惠施⋯⋯”
“呵呵呵,你就甭操这个心了。”张仪笑过几声,扬手打断他,“庄先生不是笼中鸟,圈不过三日,必会飞走。在下给惠相国留下话了,两日之后再去拜访。”
真让张仪说着了。庄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对二百余亩大小的御花园玩腻味了,连说话的姿态也渐渐怠倦起来。
魏惠王却是不同,自从听过庖丁解牛的事,对庄周的养生之道大感兴趣,扯住他问个没完没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战后,惠王的霸业之梦渐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体一如其雄心,无时无处不显露出败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于他而言,也不是死与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还不能死。太子申仍旧立不起来,其他公子论贤不及太子申,论能不及公子卬,没有一个让他放心,惠王实在不敢设想一个没有他的魏国,至少是现在。
然而,养生是个大且玄的话题。庄周左论右譬,从入门到玄妙,惠王越听越觉得高深。庄周急了,决定不再讲道理,直接带他实修,从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连声应诺,“请问先生,斋心从何做起?”
“斋心就如这般,”庄周坐定,两手抱在丹田上,闭目息气,“口舌不可说话,身体不可动作。”
“这个容易。”惠王亦如庄周坐定,手抱丹田。
“气须沉,息须缓,意不可游,驻守丹田,神不可走,驻守心田。”
“这个也不难,”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斋多久为好?”
“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斋上两个时辰,在下就肃然起敬了。”
“两个时辰?”惠王大是不屑,长吸一口气,转对毗人,“毗人,什么时辰了?”
“刚入申时。”
“好。”惠王朗声吩咐,“寡人与庄先生这就比赛斋心,以一昼一夜为限,你作裁夺,至明日申时,先起身者为输。”
“王上?”毗人急道。
惠王却不睬他,转对庄周,抱拳:“先生,请吧。”
见惠王逞强比试,庄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帮他摆正姿势,而后大襟一摆,在离他不远处潇洒坐定。
接后几个时辰,庄周渐入佳境,端坐如钟,纹丝不动,状若枯木,惠王却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炼功夫的,只是近来心绪不宁,这又遇到庄周,免不得相形见绌。前面两个时辰,惠王尚能坚持,到第三个时辰上,惠王眉须皆动,指节屈伸,龇牙咧嘴,小动作越来越多。熬到后半夜,惠王挠耳抓腮,呼吸不匀,显出各种不自在来。
守在一边的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琢磨良久,认定是夜寒袭人,吩咐宫女取来两块毯子,一块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块搭在庄周肩上。几乎是出于本能,庄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见状,只好也抖肩膀,连抖几下,毯子非但没落,反而搭得更踏实了。惠王不由得看向毗人,原本请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干脆拾起庄周的毯子,轻轻搭在惠王的两条老腿上。
惠王轻叹一声,闭眼作罢。
一日一夜只为斋心,惠王之心却一时一刻儿也未落定,只如猿马般肆意奔腾。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强撑到第二日午时,爱逞强的惠王终于放弃抗拒,身子一沉,头一歪,倚在树干上呼呼睡去。
庄周却如算计过一般,恰好在申时出定。
见惠王呼噜打得山响,涎水顺嘴角流出,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绕花园悠悠漫步。
惠王醒时,天色已近黄昏。
毗人伺候惠王洗漱过,用过便餐,惠王自觉不好意思,朝庄周拱手:“魏罃算是明白了,这看似容易之事,其实真正难呢。我观先生立马入静,而魏罃之心却如猿马奔腾,总是想东想西。敢问先生是何缘故?”
“你心绪不宁,心窍不开,是以心不能静。”
“先生可有宁心、开窍之道?”
“无他,顺天应人即可。”
“如何方能顺天应人?”
“抱元守一。”
“这⋯⋯”惠王紧皱眉头,“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于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听说过楚人承蜩之事吗?”
“楚人承蜩?”惠王摇头,“魏罃未曾听闻。”
“昔年仲尼至楚,见一佝偻人在林中用蛛丝承蜩,出手必有所得,从无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问道:‘老先生好功夫。敢问先生,你这般功夫是如何修来的?’佝偻人应道:‘没什么,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练出来的。头半年,当我在承竿顶部摞叠二丸而丸不坠时,收获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坠时,少有失手。当我达到摞五丸而不坠时,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时,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但我断然不为所动,一意只在蜩翼,从不左右顾盼,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难的。’”
惠王长吸一口气,良久,微微点头:“谢先生指点,魏罃晓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晓得是一码事,做到却是另一码事。”
“对对对,”惠王大是赞同,“佝偻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偻人若不可求,可求梓庆。”
“梓庆?”惠王目光诧异,“梓庆为谁?”
“梓庆是鲁人,善于削木为鐻,所制之精美绝伦,见者惊为鬼神天工。鲁公奇之,召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出这种鐻的呢?’梓庆应道:‘无他,斋心而已。要做时,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斋心以待。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贵爵禄,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贬毁誉,斋至第七日,我连自己的形体也全然忘记,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抛诸脑后,心中只存鐻。此时,我就持锐器进山,观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应道,“魏罃就从为鐻做起。从今日起,以先生为师,苦练斋心,可否?”
“好是好,”庄周看一眼周围的雕琢景色、远处戏耍的宫娥美女,最后将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侧的毗人身上,“只有一点不妥。”
“先生请讲。”
“梓庆是在野外林中削木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园,内有公子王孙、嫔妃宫女,外有文武百官、王亲国戚,莫说是七日,纵使七月、七年,怕也难成一鐻!”
“依先生之见,魏罃当去何处为鐻?”
“离开此宫,到广袤的天地去。”
“那⋯⋯”惠王微微皱眉,“请问先生,魏罃寝于何处?”
“天地我庐,何处不是寝处?”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关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这就随先生出宫。”
“王上⋯⋯”惠王的话音尚未落地,毗人“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这哭个什么呢?”惠王已站起来,不耐烦地看向毗人,有顷,摆手,“是了是了,寡人晓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为时,也好有个照应,有个观瞻。”言讫,拔腿即走。
“万万不可呀,王上!”毗人扑前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庄周望着这对君臣,听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对话,长笑数声,大步远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扬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时的毗人就如发疯一般,连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将惠王的两条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头上,张仪再访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国和庄周一大早就外出赏游去了。
张仪问明去处,驱车寻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处的一个土坡下觅到一辆驷马轺车。车中空无一人,马已卸套,四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寻食,驭手蹲在地上,正眯缝两眼欣赏它们。
张仪无须多问,单看车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车,自报家门。那驭手似是晓得他来,拱手还过礼,朝坡上略略一指,说主公正在那儿恭候呢。
张仪大喜,拱手谢过,吩咐驭手也在此处牧马,蹽起两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无一人。
张仪登上坡顶,极目望去,但见逢泽之水无边无际,清波荡漾,岸边百花竞艳,鸟语蝶飞,唯独不见人影。
张仪疾走几步,换角度重新搜寻,终于看到坡下的水岸边有几棵柳树,树下似有人形,急急寻路近前,果是二人,各倚树干,背山面水,无语而坐。
张仪直走过去,垂首拱手:“晚生张仪拜见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没听见,仍旧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浩渺水波。
张仪吸口长气,眼珠子一转,瞥见二人中间有棵树,刚好与惠子、庄子的两棵呈“品”字形,晓得是为他备下的,遂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倚树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对二人。
这种坐法显然不为赏景,亦不为冥想,一看就是论战架势。
惠施的眼睛睁开一道缝,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时了。”又指向庄周,“这位就是庄周,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拜见他吗?”
“正是,”张仪改坐为跪,扑地拜叩,“先生在上,请受晚生张仪三拜!”
“呵呵呵,”庄周笑过几声,也睁开眼,“惠施说你舌功厉害,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庄周尚未领教,你这低头就拜却为哪般?是先礼后兵吗?”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时,有缘得读先生论剑妙作,深为之迷。出谷之后,晚生以此文为锋,琅琊台上力克越王无疆,助楚灭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数声,敛笑沉声,屈指数落,“庄周论道之语,被你这般谬用,一可叹也。吴越之地,十万生灵,一朝葬送你手,二可叹也。以他人鲜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叹也。有三叹而不自知,在庄周跟前夸功,四可叹也。”
张仪原想以此文为缘,以奉承引见,不料庄周并不承情,照头几斧劈下,斧斧见血,任凭他有过修炼,一时也是蒙了,尚余一拜三叩之礼未行呢,整个身体却似僵在那里,既拜不动,亦叩不下。
场上尴尬气氛,犹如凝结。
惠施斜睨张仪,嘴角嚅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却又打住,眼睛眯起,视线移向湖面。
“多谢先生评判。”张仪总算回过神来,硬起头皮完成大礼,礼毕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两手,拂袖坐下,拱手应道,“鬼谷之时,尝听恩师论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赐,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诚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张仪如此“谦卑”,庄周不好用强,语气有所缓和:“庄周一向独来独往,与世人无涉,你那恩师何以平白无故地议论起庄周来呢?”
“非平白无故,”张仪应道,“恩师是以先生论道之语,启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讲讲看,鬼谷老头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语启迪尔等的?”
“回先生的话,”见话投机了,张仪倾身应道,“听恩师说,有人曾问先生道在何处,先生以‘道在蝼蚁’‘道在稊(ti)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应对,每况愈下,让人瞠目结舌。先生论道,用譬精准,开塞通窍,晚生大是叹服,每每思之,回味无穷呢。”
看到张仪愈加恭维,庄周微皱眉头:“听惠施说,你甚想见我。你来见我,难道就为说出这几句奉承话吗?”
“不不不,”张仪急了,“晚生此来,是向先生问道,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若为问道,你下山何为?听闻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远,岂不荒唐?”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可见,问道并非你心。”
“非也,”张仪沉声应对,“恩师有恩师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师之道晚生已有领略,先生之道,晚生却少有听闻,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你听闻我道,还得返回谷中,从鬼谷子重新修起。”
“这倒未必。”张仪微微一笑,甩几下袖子,做出论争架势,两手夸张地在耳朵上揉搓几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请先生赐教!”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莫逆之交,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往吊。见孟子反、子琴张鼓琴操瑟,围尸唱咏,子贡愕然,责怪二人失礼,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叹道:‘彼,逍遥于游方之外,丘,拘泥于游方之内,内外不相及,丘却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浅陋呀。’你与我,亦为方里方外之人,内外既不相及,你这舍近求远,向庄周求道,岂不是荒唐吗?”
庄周出口讲出这个故事,显然是在告诉张仪,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意。
“谢先生教诲。”张仪听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问方里方外之别?”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与天共生,与地同体,以生为附痈,以死为决溃,外托于万物,内忘其形体,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为之境。方内之人,一如那孔丘,忧其心,劳其形,外逆于天,内逆于性,为其所不能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国,凄凄乎呼吁仁义,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恓(xi)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声,“先生有所不知,仪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仪既能逍遥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内,是一脚踏三江呢。”
“你呀,”庄周扫他一眼,重重摇头,“不过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阴阳,非阴即阳,非阳即阴。人道游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两只脚,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这个,”张仪无话说了,咂吧几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见,万事皆可无为而治。方今乱世,若是也以无为应之,岂不是战乱频仍、永无宁日了吗?”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转对惠施,“老惠子,听到了吧,这就是从鬼谷里走出来的大秦相国!”眯起眼睛,“据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这等弟子,真正让人想不透呢。”说毕,动作夸张地连连摇头。
眼见辱及师门,张仪脸色涨红了,二目逼视,语调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问庄先生,张仪错在何处?”
“你什么也没有错,不过是不知道而已。”庄周回转头来,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会的哂笑。
鬼谷中从先生修道五年,吃过不知几多苦楚,竟被人判为不知道,一向好胜的张仪挂不住面皮,凝起眉头,嘴角撇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冽:“晚生何处不知道,敬请先生详言!”
“知道之人,当顺天应命。”对张仪的态度变化,庄周似无所见,似无听闻,顾自侃侃而谈,“天性自然,命理无为。尔等鬼谷弟子,游走于列国,叫嚣于朝堂,离心朝野,拨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动征伐,内不顾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无视生命价值,逞兵器之恶,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尘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谓知道否?”
这些诛心之论若由鬼谷子说出,张仪或许出于师徒之礼,不敢强辩。但对于庄周,张仪原本只有恭敬,并无畏怵,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击了。
“以先生之见,”张仪略略一顿,以退为进,“凡事皆可无为而治否?”
“天道无为。”
“人道呢?”
“天人为一,人道自也无为。”
“晚生不敢苟同。”张仪抓到机会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无为,何人去尝百草?何人去种五谷?何人去伏百兽?无人尝百草,何以祛病魔?无人种五谷,何以养生命?无人伏百兽,何以得安宁?是以晚生以为,人道须是有为。无为只会养懒惰,尚食利,长此以往,民不得生,国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谬特谬矣,”庄周连连摇头,苦笑一声,“无人尝百草,百草得全。无人种五谷,五谷得年。无人伏百兽,百兽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饥饿呢?百兽得安,人若虚弱呢?”
“天生万物,人为其一。你口口不离人字,妄自尊大至极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尝百草之前,人岂不是病绝了?种五谷之前,人岂不是饿绝了?百兽得安之前,人岂不是让兽食绝了?其实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万物,得养天年,恰是在尝百草、种五谷、训百兽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该不知。”
“这⋯⋯”张仪眼睛一眨巴,强自辩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难成定论,我们还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坏乐崩,欲念横溢,诸雄争霸,群龙舞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如此种种,皆为方今乱象。既为乱象,当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无为之治,此等乱象何日方达尽头?”
“唉,”庄周长叹一声,“看来你是既不知何为无为,亦不知何为有为。无知而妄为,天下岂不悲夫?天地初成时,南海之帝为儵(shu),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儵与忽时常会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总是厚待二帝。儵与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图谋报答,相议曰:‘人有七窍,方得视、听、食、息,混沌却无,我们何不帮他一把,为他凿上七窍。’二人说干即干,日凿一窍,待七窍凿成,混沌却死。”
混沌掌故为庄周信口编出,张仪从未听闻,自也无从考辨。胡作妄为之责,更令他牙寒齿冷,心里发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对他与苏秦的切切期盼和谆谆教诲,张仪大是不服,内中五味杂陈,如翻江倒海般折腾一阵,拱手道:“谢先生教诲!虽然如此,晚生不以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窍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谓永生。得窍之后,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后必得生,生后必得死,死生相继,亦为永生。同为永生,混沌何死?”
张仪由老子引句入手,辩出这个理来,倒让庄周不可小觑,冲他凝视有顷,吸口长气,微微拱手:“后生可畏也。”又转向惠施,乐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秦国相国,有点儿鬼谷气度了。”
“谢先生高看!”张仪缓过一口气,不待惠施反应,先一步拱手谢过,顺势回扳,“天道无为,亦无不为。无不为亦即有为。依先生所言,道无处不在。人为万物化生之精华,人道当为天道,游方内外,也当无分别才是,方内亦即方外。游方既无内外之别,无为亦即有为,有为亦即无为。我辈所为,自也当是循道而行,外不逆于天,内不逆于性。至于世道昏暗,生灵涂炭,先生将之归罪于我辈鬼谷弟子胡作乱为,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辈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灵安全否?我辈出山之后,奉恩师之命,竭股肱之力,导引天下大势,拨乱以反正,使乱象回归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轨,当为顺天应命才是,不想却遭先生鄙夷,实让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既为天道,不可拨也。既为大势,不可导也。齐庄公出猎,有虫当道,举足欲搏车轮。庄公大怔,问其驭手:‘此何虫也?’驭手应道:‘此虫名叫螳螂,知进而不知却。’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导引天下大势,与此螳螂何异?”
“哈哈哈哈,”张仪亦出几声长笑,“先生谬矣。天尽其用,人尽其才。蚊虫虽小,可制蛮牛。大象虽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乱若得方,回天即有术。治乱若失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顺天应时,以纵、横之术整合天下,导乱势入正途,还天下以正统,使万民得安泰,使后生得太平,身纵死而心无憾,人生若此,不亦壮阔也哉!”
张仪说到激动处,身子微微发颤。
“啧啧啧,”庄周轻轻摇头,“不惜己身,却爱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难道这也归服于墨者之流了吗?各家立宗,诸子立说,争争吵吵,沸沸扬扬,不过是各执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为正道,以他方为歧途呢?天下既没有是,也没有非,既没有正,也没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这般轻易论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说,天下没有是非了吗?天下没有正邪了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风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杀其分别呢?”
“啧啧啧,”庄周再度摇头,“好一番慷慨陈词。庄周问你,何为是,何为非?”
“顺天则是,逆天则非,顺势则是,逆势则非。”
“好一个顺天逆天,顺势逆势。”庄周冷笑一声,话锋犀利,“好吧,庄周这就与你论论这个是非。就说你我这场论争吧,假使你论胜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吗?假定我论胜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吗?我与你之间,难道只有一个是,只有一个非吗?为什么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执己见,无论是一个是,一个非,还是两个皆是,两个皆非,作为当事方,你与我都是无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与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该请第三方。那么,该请何人为第三方呢?先请一个意见与你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你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那么,就请一个意见与我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我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请一个意见与你我皆不同的人来。可是,既然此人与你、与我皆不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与非呢?那么,换一个意见与你我都相同的人来,总该行了吧?唉,既然此人与你、与我都相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非呢?由是观之,你、我与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无法判断你我之间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来确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庄周一连串的正问、反问及无懈可击的推论震撼了,张仪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见,我们当该如何看待是非呢?”
“万物皆有双面,”庄子侃侃而论,“从彼方去看,无不是彼,从此方去看,无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吗?果真无彼此吗?果真有是非吗?果真无是非吗?从彼方看不清楚时,从此方去看,或可明白。从此方看不明白时,从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于此,此出于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无是无不是,无非无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圣人不拘泥于是非之辨,而明照于天道。明照于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与此、是与非,并立互偶,道居于中,是为道枢。执道枢而立于寰宇,可应无穷。是亦无穷,非亦无穷。是无定是,非无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执我见,灭是非之论。”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诚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称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无物不然,无事不然。是以,粗细,丑美,正邪,曲直,是非,成毁,合分⋯⋯若是一以贯之,并无差别,无不通达于道,非旷达者不可知也。既然万物万事无不通达于道,合而为一,你我却在此地论辩是非曲直,岂不可笑?”
话音落处,庄周爆出一声长笑。
庄周论辞,文采喷涌,气势如虹,磅礴云天,如泰山压顶,张仪完全听傻了,再无一句辩驳,低头拜道:“先生妙论,晚生服了。”
“呵呵呵,”庄周显然也是中意他了,晃头笑道,“你是心里不服,只是一时梗塞而已。庄周不过一介草民,你乃达官显贵,此头消受不起。同声相应,同气相通,观你秉性,当可与周同行。走走走,与其在此空耗心志,论辩莫须有,莫如与庄周水边逗鳖去。”
听闻逗鳖,惠施、张仪玩兴亦动,纷纷起身。
庄周一手扯张仪,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无人旷野,无不放开天性,就如三个孩童,面对浩瀚烟波,载歌载舞,疯疯癫癫,直闹到天色傍黑,兴尽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