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恭独自一人茫然而行,心存万一,希望能在冰雪绝顶之上找到一条通往峰下的山路。他心中极度挂念悌子,对着山下大喊,却哪里有悌子的回音?无奈只得沿着绝顶而行,心道:“绝顶虽大,终有走完之时。”
不意间,这一番寻觅,竟是耗了整个日夜,仍是茫茫然,始终不得其径。羊恭心中叹道:“如此高的山顶,四面绝壁,若是我能御剑而飞,这点高度也难不倒我。”
可一回想起被杀猪刀带得四处乱飞的情景,又不免心有余悸。此时孑然一身,无所依倚,又是饥饿又是困顿,心中懊悔之意渐盛:“我还装什么英雄?那老婆子也算是一号人物,我若是拉得下面子,那老婆子定会回心转意,将我重新收入门墙。更何况我是儒门的‘恭子’,即便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她也不会将我扫地出门。可我偏偏要在他们面前充大头鬼、扮英雄。哎!面子值多少钱?即便很值钱,此时也不能当饭吃啊!”
想到这里,打算硬着头皮重返孟君婆婆的门下,忽地又想:“墨仙对她无礼辱骂,她并未真正动怒,我只是说了她一句与无为子相好,她便要对我痛下杀手。如果我再惹得她心烦意怒,岂不是要被她大卸八块?”
绝顶高耸,山风呼呼,羊恭六神不安,烦闷难遣,渐觉寒意逼人。他瘫软在地,有气无力,良久才骂道:“我本来就不想修那狗屁不同的仙,学那乱七八糟的道,可到头来还是因为修仙而被老婆子掳了来,在此自生自灭。”
忽地心头闪过一丝希望,心想:“老胡有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因仙道而惹上一身麻烦,也可以让仙道来解决这些麻烦。我的玄术修为虽然只得一些皮毛,但为了不至饿死在此,临时抱抱佛脚,亦是聊胜于无。”
当即摸出杀猪刀,随手插在石缝的软泥之中,努力回忆智子和孟君婆婆曾提及的儒门仙剑诀,企图摸出些门道,以便再度御杀猪刀飞行时,不致狼狈不堪。他双眼凝视着杀猪刀,沉吟道:“老婆子说君子要畏天命,倘若连天也不怕,行事便无所顾忌。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保佑我小羊儿御剑大显神威任驰骋,急急如律令……”连诵三遍后,凝神归意,抱元合一。不久后,丹田内似有阵阵真气涌动,心头一喜,立马将这真气散入四肢百骸之中,似是一股热浪,意念紧随而动,忽听得“咔吱!”
一声微响,似是金石之争。羊恭睁开眼睛,果然见得杀猪刀竟尔不住的抖动,几番震荡后,大喊了一声:“起!”
杀猪刀当即应念而起。羊恭大喜,又喊了一声:“左!”
杀猪刀即向左;又喊了一声:“右!”
杀猪刀即向右。他见杀猪刀竟能按照自己意念而行,失笑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小羊儿畏天如命,天可见怜,若是老天当真让我学会了驭剑之术,便让杀猪刀向上转一圈后再兜回来。”
果不其然,当真是天灵灵、地灵灵。他意念一起,杀猪刀便倏然冲天而上,疾飞数丈后,在半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两道圆弧,形似心状,然后又缓缓飞回。羊恭忍不住狂喜,笑道:“想不到我小羊儿也是学武修真的不世奇才。所谓的高手,所谓的高高手,哈哈……也不过尔尔。”
杀猪刀落在他身旁,随着他心意来回飞舞,优雅至极。他自信的认为,立马可以跳上去御剑而飞,当即纵身一跃,向着杀猪刀扑去。双脚离地之际,突觉一股寒流涌动,腿脚麻木,身子尚未及杀猪刀便重重摔了下来,跌得面上红肿一块,青绿一块。羊恭转喜为怒,喝道:“臭家伙,原来你想耍我!”
一怒之下,猛然伸手抓住杀猪刀刀柄,对着地面就是一通狂劈。但这整整一天下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砍了几刀后,便有气无力,坐倒在地。羊恭气冲冲的瞪视着杀猪刀,却见杀猪刀劈开之处隐有寒光,略觉惊奇,提着杀猪刀又是一通狂刨,心道:“按照江湖惯例,必定能得个什么绝世秘籍之类的。山不转水在转,杀猪刀不听使唤,绝世秘籍又送上门,把它修炼好也可下山。”
想到可以练成绝世神功离开此地,越刨越是精神,越刨越是起劲。只是杀猪刀毕竟被封了印,无法开山裂石,眼见这样挖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不禁又想到:“我这样的资质,纵有无上真法摆在眼前,不修个二三十年的,哪里会有小乘?纵有小乘,又如何下得了山?可一直没吃没喝的,二三十年后的小羊儿,只剩一堆白骨。”
正自气馁,忽见刨土处出现“灵城”两字。他喊了半天的“天灵灵,地灵灵”,此时地上当真出现了“灵”字,也当真是显灵了。只是这两个字之中,除了认得这个“灵”中间的三个“口”之外,别的一无所知。眼见三个口排列成队,心想:“这必定不是什么好意头的字,否则也不用张开那么多口,择人而噬的样子。这迹象,地下不似有心中所想的绝世秘籍之类。”
心中又觉一片颓然。虚耗了这大半天,希望落空,再也无法支撑得住,整个身子瘫软在地,迷糊中喃喃梦呓道:“我遇上危难时,老是想让焚姑前来相助,此时焚姑在哪里?”
迷糊中却听得一女子道:“帝尊!”
语音清脆,甜而不腻,似是焚姑的声音。羊恭笑道:“看来我是想多啦!”
却见眼前一亮,站着一人,正是焚姑。羊恭只道自己发梦,心想:“哪有这么巧的江湖惯例?”
忽觉一道热流从门顶一热,当即一惊而醒,一把抓住额上那只小手,着手处但觉温暖无比,喜道:“焚姑,原来真的是你。”
焚姑笑道:“帝尊!你终于认得我啦!”
羊恭站了起来,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是……”一想到焚姑是白骨所变的女妖,又觉毛骨悚然,心中害怕至极,连忙缩手。但见焚姑便在跟前,心中暗暗窃喜:“看来饿不死啦!”
却不愿让焚姑小看自己,说道:“你来得正好,快去救我的兄弟!”
时隔多日,他对悌子仍是恋恋不忘。焚姑心中暗道:“你的兄弟?你是说龙王恣睢也来了?你们真是兄弟情深啊!你在这里练习驭剑,就是为了要救你的兄弟吧?”
双目流波,尽是古怪的笑意。羊恭听得她又是什么龙王之类的,倍觉茫然,又见她错认为自己练剑是为了救悌子,正好借此来掩饰求食不可得的窝囊,正色道:“焚姑,我是恭子,不是什么帝尊。救我的兄弟是真,但这个兄弟不是什么龙王,而是悌子。”
焚姑道:“是啊!你已舍弃整个影州妖族,做了儒门的恭子。你是我哥哥,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叫你恭哥。”
羊恭说道:“你是焚姑,那个帝尊是焚空,你们真的是结拜兄妹啊?”
焚姑突然叫道:“不!我不是你的妹子,你也不是我的兄长。只可惜我元气尚未恢复,帝尊如今又是凡人之身,我无法背负帝尊下崖。不过,我给你去找吃的,倒是举手之劳。我这就去吧!”
羊恭脸上一红,想不到要在她面前装一下高大上,却被她识穿,不好意思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焚姑笑道:“你做了儒门的恭子,儒门的本领没有学到,他们伪君子的那一套,倒学得十足。你这乱七八糟的练功,真气胡乱流窜,打扰了我们疗伤。我在里面呆不住,这才出来透透气啊!”
羊恭心有不服,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明明是儒门仙剑诀,天下正宗。”
焚姑笑道:“啊哈!帝尊的御剑玄术神乎其技,你让它向左,它便去左;你让它去右,它便去右。哈哈……”说这话时,俏丽的脸上透着一阵狡黠。羊恭爱装大尾狼,正色道:“不错,这恭子慧剑跟随我有些时日了,正所谓‘慧剑择有缘人而授,有缘人因慧剑而修’,我这个恭子……”忽觉腰间一阵凉爽,正是杀猪刀飞闪而出。一闪之下,竟然飞向自己的门面。羊恭几乎吓得半死,连忙转口道:“停!停!停!”
装模作样的捏指成诀,要以意念驱役杀猪刀。可是,那杀猪刀哪里受他驱役?焚姑微微一笑,手一挥,将半空中的杀猪刀收了下来。羊恭不由得大窘,立马醒悟过来:“原来是焚姑投我所好,暗中凑趣,顺着我的口吻操控杀猪刀。这一次,我的脸可丢大啦!原来她一直窥视在旁!这绝顶上光秃秃的,却又哪里藏得了人……藏得了妖?”
问道:“你突然闪身出来,到底是从何而出?”
焚姑道:“自从你披上这身人皮后,老爱装糊涂。你贵为儒门修仙中人,难道不知但凡修仙之人都有法道行藏?我就一直待在里面养伤啊!”
羊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你一直在我身体内?”
心中却道:“原来我真的是被妖邪附体啦!还好这是一个好妖,否则我的性命早就没了!”
原来,焚姑一直跟随在羊恭左右,只不过并非她所说的“法道行藏”之中,而是在灵窍之中。当日焚姑与月华在镜花水月幻阵大战,水火不容。羊恭被她们同时夹攻,灵窍洞开,体内那股力道冲破镜花水月幻阵幻的禁锢,无意中打开了灵窍,这便是法道行藏的雏形,两人亦是一同落入其中,只是羊恭一直不知所已。两人一番水火相斗后,均受大伤,察觉到羊恭体内有人灵,便在其中养伤。当日在山坳中,孟君婆婆挥动长竹竿对付墨仙时,突有两道豪光打出,其中一道似岩浆般炽热,那自是焚姑了。焚姑为了讨好羊恭,顺着他的心意,不惜正在养伤之中,仍是强发灵力助他摆脱孟君婆婆的束缚。焚姑见羊恭仍是在装糊涂,说道:“好啦!我这下峰去!”
收住杀猪刀,递还羊恭。羊恭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突觉眼前一道红光骤然而起,疾射向焚姑。羊恭本能的伸手去推,欲将杀猪刀推开,而焚姑正好跌向他。羊恭心电急念:“按照江湖惯例……”此念未落,焚姑早已跌入他的怀抱之中,杀猪刀被推落在一旁。羊恭一想到焚姑是白骨所变的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骂道:“这江湖惯例太巧了吧!”
焚姑靠在羊恭的肩头,虽是火灵出身,身子却柔软,这番萦绕,有如流水一般的温柔。羊恭想将她推开,却又不愿将她推开。两人,就这般,紧紧的相拥着。绝顶高耸,山风呼呼,羊恭却觉心神激荡,全身暖烘烘的。良久,焚姑才说道:“帝尊,你还要赶我走不?”
羊恭心道:“开什么玩笑?我孤零零一人在此,全身凉飕飕的,怎么会赶你走?”
又听得焚姑道:“只要帝尊不嫌弃我,不赶我走,我今生今世都愿意守在帝尊身旁。不!不是今生今世,而是生生世世。”
此时阵阵暖意袭体,羊恭听了这话,却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的想:“生生世世?她前世是一条白骨,如今仍是一条白骨。人与妖殊途,还说什么生生世世?”
焚姑完全沉醉在这份温馨甜蜜之中,梦呓般喃喃自语道:“仙道莫如情。作仙也好,作妖也罢!若是能与帝尊在此终老,朝夕相对,焚姑死而无悔。”
羊恭肚子正饿得呱呱直叫,哪里有闲情去理会这份柔情蜜意?不住的伸手摸自己的肚子。此举大煞风景。焚姑“啊!”
的轻叫一声,略带悔意的说道:“我差点忘记啦!你已是儒门的恭子,有血有肉的人,饿了要吃,渴了要喝。我是妖,一直在你的法道行藏中,因为你体内有人灵,因此我也不用吃也不用喝。帝尊稍等,我这就去给你弄些食物。”
说完,微抬双手,左手搭在右手臂弯中,作势欲去。羊恭心道:“立马有吃的啦!”
见焚姑一直摆着飞身而起的姿势,却迟迟不见她腾空,问道:“焚姑,你的手出了毛病吗?怎么这么久还飞不起来?”
焚姑双眼灿若星辰,柔情无限的看着羊恭,说不出的妩媚。羊恭觉得她双眼奇怪,又问道:“不是双手有毛病,难道是眼睛?这里风大,是不是进沙子啦?”
焚姑腰身轻盈一扭,轻嗔一声,脸上略带不满之色。羊恭“哦!”
地一声叹道:“我知道啊!定是你的扭伤了腰,无法御空而飞了吧?”
焚姑道:“帝尊真逗!难道你就不会想想你的江湖惯例吗?”
羊恭说道:“你摆出这个欲飞而未飞的姿势,与江湖惯例九不搭八吧?”
焚姑又是微微一笑,将脸蛋对着羊恭,然后伸出左手的食指在其上弹了弹。羊恭恍然大悟,说道:“原来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之。你是不小心弄脏了脸吧?”
焚姑忍不住白了羊恭一眼。羊恭又觉茫然,略一沉吟,突然失声叫道:“吹弹可破!对对对!就是吹弹可破!按照江湖惯例,老胡每说到女子的皮肤好的不得了的时候,总是要这么说的……”话未落音,焚姑早已化作一团烟火而去。羊恭看着焚姑远去,心中仍是不解,回想焚姑种种古怪的神情和动作,又想到她那一番生生世世的梦呓般的告白,突觉心中被重重一锤,叫道:“我真是个糊涂蛋,她临去前轻弹自己的脸蛋,是要我亲她一下啊!我怎么没想到?”
心中立马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惊惧,但随即又想:“我小羊儿何德何能,能得她垂青?人家只不过是要她的焚空亲一口罢了!我又不是焚空,干嘛这么紧张?”
回想起焚姑一路以来,总是小鸟依人一般,极为顺从,心道:“这焚姑实在是太可爱啦!只可惜她是一只妖。”
但转而又想:“其实,天下的美女剔除皮囊血肉,也是一具骷髅。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儒门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阿风是女子,焚姑也是女……是女妖,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这儒门圣人,是不是瞎了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