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两旁树影婆娑,风一阵一阵吹过,抬眼望去,偌大的国公府,沿途竟没有一个院子是歇了灯的,红色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雾光,一个接一个,挂在树枝上屋檐下,这是为陈鸾与纪萧的婚事而备的。
这东西晃眼得很,陈鸾向来是不喜的,这会瞧着却不觉得那样厌烦了。
福寿院里屋,人似乎都齐了,陈鸾踏步进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老太太满脸疼惜遮也遮不住,陈申神色复杂,愁眉不展,而康姨娘有孕,坐得离老太太十分近,面色尚泛着病态的苍白,陈鸢则是站在陈申的身边默默不语。
屋里熏着淡淡的檀香,这会开了窗子,夜风迫不及待涌进来,老太太掀了掀眼皮,脸上的褶皱堆到了一起,声音哑得不像话:“眼看着要成婚了……竟遇到这种事,苦了咱们鸾儿。”
嫁是肯定不会再嫁了。
太子现在深遭皇帝厌恶,他们再上赶着把嫡女嫁过去,摆明了就是和皇帝过不去。
想来皇后那边,也是自有说法。
只是与皇家订过亲的姑娘,这满京都的才俊,谁还敢娶?
思及此,老太太浑浊的眼下都红了一圈,连声道:“真真是造孽啊。”
陈鸾被老太太拉着手,微微抿唇,柔声安慰道:“无事的,鸾儿又能多在祖母身边留着伺候了,祖母该高兴才是。”
老太太想想宫中传来的两道糟心圣旨,也是无奈至极,低叹一声:“好孩子,祖母记着你的好。”
老太太情绪不高,陈申则是打心底的惊惧,老皇帝病重,如今八皇子得势,荣入东宫,更掌监国之权,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仰他人鼻息生存的弱小皇子了,蛟龙初露头角,可藏于大海江流,亦能现搏天之势。
他们国公府失去了最佳的机会,前段时间送女入皇子府又遭到了拒绝,如今那位的心思,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
他的才华不及父祖万一,靠谨小慎微和祖下的余荫,镇国公府显赫至今,可谁又能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国公府久无人所出,会落寞成什么样子呢?
“大姑娘这事,还得看明日皇后娘娘那怎么个说法。”
陈申沉吟片刻,颇有些无奈地道,想着陈鸾此刻的心情,他最终缓和了神色,难得劝慰,道:“大姑娘也莫因此事忧心,总归国公府还有你祖母与我撑着,嫁入东宫不成,总能找到下一个好的归宿。”
陈鸾讶然抬眸,而后抿唇扯了扯嘴角,轻声细语道:“鸾儿知道,爹爹不用担心。”
陈申这话说得着实违心,单是看他那铁青的脸色,陈鸾都能猜出七百分他心中所思所想。
于是越发有些想发笑了。
今日国公府聚成一团是为了她的事,陈鸾眸中蕴着别样的光,视线挪到康姨娘的身上,有些歉然地笑:“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今夜这事,本与姨娘无关,倒是累得姨娘为我专程跑一趟,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恍若那夜的嚣张挑衅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她还是曾经那个依赖着姨娘与庶妹的嫡女。
康姨娘低着头,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更白几分,淡声道:“谢大小姐关心,我无碍,大夫开了药,日日熬着喝,身子已好了不少。”
陈鸢险些咬碎一口银牙,目光很不得化作一柄利剑,将人前虚伪做戏的陈鸾刺个透心穿。
卑微小人,做戏如斯。
夜渐渐的深了,有若实质的浓黑如同墨汁遍撒四处,万籁俱寂之时,似乎这京都的万家灯火已熄,人们皆入梦乡一般。
陈鸾渐渐出了神,心想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如他们现在一样,连夜挑灯,秘密商谋,愁眉不展,观望去向。
而此时的八皇子府,又该是怎样一副欢呼作乐的景象呢?不过依那男人清冷孤高的性子,只怕也不会热闹到哪儿去吧。
烛火啪嗒一声跳响,陈鸾眼前模糊的景象慢慢变得清晰,陈申与康姨娘并肩行至门口,踏过门槛,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她唇畔的笑容顿时真实了许多。
亘长的沉默过后,老太太手中转动着绛黑的佛串,重重地叹息一声,睁开了眼,问:“郡主把你母亲之事都说与你听了吧?”
陈鸾颔首,如实道:“说了。”
老太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手里头握着嫡孙女的手,她母亲却因镇国公府丧命。
父亲偏宠庶出一家,这孩子便只能靠在她羽翼下生存,只是残老身躯,不知还能护她到几时。
这样一想,老太太又觉着那日给郡主府送帖子这事做得也不全然是错得离谱。
虽对不起另外三个孙儿,可国公府得皇上亲自赐婚,与郡主结姻亲之好,更上一层楼之余,她心底也是门清,锦绣郡主若是入了国公府,自然不会打压亏待陈鸾。
“你父亲不着调,真真切切负了你母亲,这么些年,祖母曾多次劝他,那康姨娘能为了一线生机拖他去死,未必没有第二次与第三次,可……”
可一向贪生怕死的陈申在这事上却一直不听劝,也不知康姨娘使了什么招数,吹的又是什么枕边风。
陈鸾睫毛微颤,乖巧温顺,不置一词。
老太太接着道:“你也别怪他。”
陈鸾难得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小脸上布着一丝倔意,瞧起来自是楚楚可怜之态。
她自己对陈申早已绝望,自然谈不上什么怪与不怪,只是她替母亲感到不值。
她没有资格替母亲原谅他。
谁都没有资格。
老太太眼观眼心观心,见状也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这等事不论是非,你年龄尚小,等长大了便知。”
“天下男子,莫不是喜新厌旧之辈,娶妻娶贤娶贵,纳妾纳美纳娇,女人间的斗争与争风吃醋,男人都是看不明白真相的,他心中欢喜谁便下意识偏帮了谁。”
“你再有理也都成了无的放矢。”
陈鸾抬眸,雪白的手腕上搭着的珊瑚如血一样,白与红的交织惊心动魄,就连入侵的皎皎月光也自惭形秽。
老太太从未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今日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老太太无声地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能在感情中理智冷静,收放自如的才能算是赢家,高门贵族莫不如此。”
回清风阁的路上,丫鬟提着的灯极稳,一行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回荡,这回再路过玉色阁与梨花轩时,屋里的灯全都熄了,一点光亮也没有。
第二日一早,老太太穿着诰命朝服入了宫觐见皇后娘娘,满京都的贵族都在观望,他们自然知道国公府老夫人入宫为的是什么事。
那位名东京都的国公府嫡女,未来归属到底如何?
明兰宫中,皇后一身富贵宫装,雍容大气,仪态万千,她对老夫人的心思了若指掌,面上却是装作不知,赐座赐茶之后,她笑着开口,问:“老夫人今日怎的有空入宫陪本宫品茶?”
老太太来时一路心中默念着说辞,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即附和着笑道:“不瞒皇后娘娘,老身今日前来,是有事相问,实在是不知如何行事,还请娘娘解惑。”
皇后无子,膝下只有一女,便是三公主纪婵,但饶是如此,皇后之位却坐得稳稳当当,皇帝对其信任不疑,深得帝宠。
废太子纪萧生母早亡,自小就被抱在皇后宫里养着,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是有感情的。而八皇子纪焕出身比不得纪萧,是这几年在朝堂初露头角后才入了皇帝的眼,将他记在皇后的名下。
孰轻孰重,想必皇后心中早有定夺。
皇后轻抿了一口香茶,唇齿生津,香气四溢,她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柔声道:“老夫人但说无妨。”
老太太斟酌着措辞,皱着眉道:“当日娘娘亲自指婚,将老身孙女许给太子殿下为正妃,可……可……”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明说,意思却十分明显。
太子已废,总不能叫我孙女嫁过去一起蹲牢底吧?
明兰宫中燃着西域边国进攻上来的奇香,交杂着清冽的茶香,竟更多添了几分威严之感,皇后的表情意味不明,老太太心底突然打起了鼓。
“本宫亲口赐婚,更改怕是不能了。”默了许久,皇后皱起眉头,声音中已有淡淡的不悦之意。
老太太头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起身,陡然跪在冰冷的大殿之上,抬眸望着凤坐上端坐的人,浑浊的老眼里简直要淌出泪来。
“娘娘,国公府子嗣凋敝,只有这么一个嫡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跳火坑?
她渐渐的说不下去,因为皇后掩唇笑出了声,只是笑意清浅不达眼底。
“老夫人多虑了,陈鸾与本宫的婵儿交好,这孩子也算是合本宫的眼缘,本宫自然不会害了她。”皇后的声音温和柔婉,如清风拂面明月皎光一般娓娓道来。
老太太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眼也不错地望着皇后,脸上每一条褶皱都绷得极紧。
“情况特殊,本宫昨夜还为了这事与皇上商议。”
皇后眼角眉梢都带着温软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足迹,她抚了抚茶盏,道:“本宫当日将大姑娘许给太子做正妃,宫里宫外皆知此事。”
“可如今,太子是八皇子。”
老太太一愣,一时半会楞在原地,回不过神来,似乎怎么也不理解皇后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冰盆中的冷气缠绕在身上,老太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中的一口大石陡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