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月明星稀,幽暗的天空上,一轮皎白明月微弯,零零碎碎的星子显得有些黯淡,皆不敢与皓月争辉,一缕缕涟漪漾开,温柔了半寸夜色。
老太太自宫中带来的消息又飞快地传遍了府中各个角落,于是有碎嘴的婆子念叨,先夫人在天有灵,大小姐也跟着命好福大。
老太太留他们在福寿院用了晚膳,一桌人心思各异,神情难以捉摸,似乎只有陈鸾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对此早有预料,十足笃定。
老太太只认为是她越发沉稳有度了,这是好事。
一顿晚膳用下来,陈申率先以公事未办为由去了前院,康姨娘与陈鸢自然没有理由再留,冲着老太太说了几句吉利话后福福身退出了里屋。
熏香袅袅升腾,淡然萦绕在里屋每一处,老太太目光深邃,望着陈鸢的背影沉沉出声,声音半哑,“也不知你二妹妹跟谁学的样,小时瞧着倒还机灵可爱,如今大了,心思全不在正道上。”
陈鸾睫毛扇动几下,眼睑微垂,侧首苦笑着道:“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这样恨起我来了。”
她有的东西,只要陈鸢欢喜,同她开了口,再贵重的东西她都舍得给出去,稍稍掉几颗眼泪,她亦跟着不知所措,觉着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妹妹。
她曾拿陈鸢当胞妹一样对待,事事上心。
老太太重重叹息一声,吐出一口浊气,语重心长地道:“你们是亲姊妹,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隔阂,在你出嫁前,我会和她说说,太子妃之位不好坐,你需要一个助力,你二妹妹或可助你。”
陈鸾面色微冷,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她清楚地知晓自己与陈鸢是生死之敌,处处算计之下,泥人也有几分气,更遑论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头一回没有应下老太太的话,而是抬眸,神色坦荡自若,声音如黄鹂出谷,婉转多情,“祖母,这些年您看得分明,我以心待她,换来的全是恶意,一次两次是巧合,七次八次呢?”
“这样的助力,不知要在我背后插多少次刀。”
一室寂静,老太太没有像往常一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一只手转起了佛珠串儿,夜风含蓄刮过,半支起的窗子啪嗒一声合了起来,蜡烛的火苗跳跃着闪烁几下。
“罢了,你自有自的考量,祖母老了,只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叫国公府在这京都诸多贵族中,更上一层楼。”老太太目光炯炯,言下之意露骨至极。
坐上一国之母的位置,必可光耀门楣,显赫一时。
“祖母的话,鸾儿铭记在心,必不相忘。”陈鸾垂眸,抚着帕子上那朵盛放的牡丹柔声道。
从福寿院里出来,淡淡的云层将月亮遮了一半,仅留下一小截半弯的弧度,淡淡的银辉从天边倾泻而下,照到地面上,如同水纹一般圈圈泛起涟漪。
许是因为今日的好事,一向沉稳的流月话也多了起来,含着笑轻声道:“奴婢就知道姑娘命好,得皇后娘娘与老夫人怜惜,婚事自然也差不了。”
要嫁的人还是八皇子。
姑娘指不得有多开心呢。
月色与风揉杂,抚在陈鸾的面颊上,她脚下步子一顿,眼眸微闭,极舒服地喟叹一声。
终于可以离开这国公府了。
玉色阁与梨花轩终于消停沉寂下来,安静得不像话,于是连带着整个国公府都宁和了不少,阖府上下挂满了红绸彩缎,烈日骄阳下,更显得喜庆晃眼。
大婚的日子延后了三日,定在六月初三,那是个上上吉日,万事皆宜。
这日一早,陈鸾才用过早膳,院子里雾气还未完全散尽,早间寒凉,她难得来了兴致,带着丫鬟们去假山亭畔的小花园中摘采新鲜的花瓣做玫瑰露。
国公府里的假山是陈申花了大气力请人从岭南之地运来,每一块都各有形状韵味,堆砌的很有些高,假山上又建了一个凉亭,是夏夜纳凉俯瞰京都的好去处。
陈鸾手中提着一个别致小巧的花篮,才摘了一朵嫣红带刺的玫瑰,便见葡萄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姑娘您看,二小姐在假山的凉亭上呢。”
陈鸾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即错开了目光,道:“任她去。”
许是受了刺激想不开准备寻短见呢?她总不能自己凑上去惹得一身腥。
只是她能做到视而不见,陈鸢却不能,因为她身后还跟着老太太派来的教习嬷嬷。
她目光森寒,恨不能隔空将那道窈窕身影撕碎了掷到地上,早早筹谋计划好的事接二连三出错,康姨娘心气郁结,小腹一夜夜的隐痛,也是一桩忧心事。
那个教习嬷嬷语气生硬,道:“二小姐该下去给大小姐问声安。”
这个老刁奴!
陈鸢寒着脸沿着假山的阶梯一层层踱步而下,冲着陈鸾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姐姐,而后脊背挺得笔直,还不等陈鸾说话,就目不斜视地带着人走了。
似乎特别走到她跟前来,就是为了行那一礼。
葡萄早就看不惯她这幅傲气的模样,分明只是一个庶女,偏将自己看得那样重,也不知是哪里的资格,这会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姑娘瞧,那个就是老太太特意请来教二小姐规矩的嬷嬷,听说还是宫里伺候过贵人的呢。”
陈鸾有些惊讶地抬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轻嗤一声,道:“派人盯紧了玉色阁,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直接报给老太太听。”
康姨娘与陈鸢都不是束手待毙的人,破釜沉舟之后的反击,必定拼尽全力,又猛又凶。
废太子纪萧京中暗藏兵器一事,终于出了结果,皇帝怒不可赦,连下三道圣旨,牵连此案的官员数十名一个也没逃掉,革职罢官,流放发配,重者游街示众而后斩首,朝堂动荡,人心惶惶。
昔日风光无限的□□死的死散的散,再也难成气候。
至于纪萧本人,则被封庸王,囚于王府,没有皇帝命令,永世不得出府。
虽没有丢掉性命,可一个庸字扣在头上,比死来得还要屈辱,做了十余年的太子,一朝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任谁都唏嘘不已。
纪焕入主东宫第四日,就命方涵给国公府送来了礼,一箱一箱的抬进来,足足十二个沉木箱子,里头各种奇珍异宝,件件价值连城,平常时候哪件都是难觅踪影,足可见这位太子爷对未来太子妃的重视程度,毫不敷衍含糊。
更莫说宫里一车车的赏赐下来,陈鸾这个未来太子妃,如今还未入东宫,就已成为了所有贵女羡慕眼红的对象。
就连陈申,这几次见着面都是和蔼可亲笑容满面的慈父模样,一改之前的冷淡漠然,陈鸾见了只想发笑,慢慢的连应付都有些懒得应付了。
这一家子都擅做戏,除了老太太有时还说些直话,其他人皆是话中有话,说一句得拐好几个弯才反应得过来。
清晨的浓雾鸟鸣与傍晚的晚霞交织错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六月二日,府上热闹到极致的气氛陡然凝固,丫鬟婆子们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一遍遍的检查。
光是清风阁的翡翠绿花瓶都换了几个,最后还是从老太太私库里翻出一个白玉描梅枝堆雪的放在案桌上,整个屋里瞧着什么都是镶金带红,富贵喜庆得不得了。
陈鸾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也不由得跟着泛起涟漪来,这是她第二次嫁入东宫,可这回嫁的,是她真心喜欢之人。
也是个十足凉薄之人。
这样一想着,陈鸾又忆起日前胡元亲自送来的南海珍珠串与红珊瑚手钏,各种宝石头面,雪白的柔夷轻按在光洁的眉心,若凝脂的手腕上珊瑚似血,她极轻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两个惑人的小梨涡。
她从榻上起身,中衣胜雪,如海藻般的墨发松散,柔顺地搭在肩上与后腰,月色朦胧,透过半开的窗子均匀地铺在她娇小的身子上,流月与葡萄进来点灯,见状忙不迭给她拿了件外衣罩着,打趣道:“小姐可是想着明日的大婚,心里高兴得都睡不着了?”
陈鸾似嗔似笑地告诫:“就你们会说,这会我不与你们计较,等入了东宫,再这样口无遮拦的,可有你们好受的。”
玩笑归玩笑,该说的还是得说,宫中不比国公府,太子妃更是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任何一个错处就要被揪着不放。
“小姐放心,宫中来了人教我们礼仪,奴婢与流月姐姐都牢牢记着呢,定不会给小姐添麻烦的。”葡萄笑吟吟地道。
陪嫁丫鬟的名额都定了下来,流月与葡萄自幼陪在她身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还有一位是老太太亲自指定的,容貌性子皆无话可说,哪里像是去伺候的丫鬟,分明是为太子准备的侍妾。
那丫鬟唤明月,两日前就被老太太掉到清风阁来伺候,瞧着弱不禁风的,陈鸾也没叫她到跟前做贴身丫鬟的活。八壹中文網
第二日,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青黑色之中,鸟鸣蛙声一阵接一阵,陈鸾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时候,老太太就拄着拐杖由人扶着来了清风阁。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
“快,将你们大小姐唤醒来,今儿个是大日子,可不能耽误了时辰!”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今日格外开怀,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动作也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