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事,陈鸾多少有所耳闻,只是再没有花心思去猜想。
今日天气极好,太阳告了假难得没有露脸,天空如同一块苍白的画布,里头白云交杂,挪移间自成形状。
湖庭岸边的垂柳尽低头,有些过长的枝条迎风飘扬,垂到了粼粼湖面上,此番情景,俨然是一副人间静好的惬意画卷。
明兰宫外殿头凿了一个小湖,里头蓄着从外头涌进来的活水,三两莲叶亭亭,碗口大的荷花绽放,露出里头嫩黄的小莲/蓬和花蕊,惹来几只扇动着翅膀的蜻蜓低飞。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哪怕这座皇城的旧主才崩逝不久,却无人长久的沉溺在追思苦忆中。
旧的荣耀悲苦都已过去,他们得忙着迎接崭新的生活,以及新的主人。
新旧更迭,人生从来如此。
陈鸾坐在小湖护栏边的石凳上,手里握着本有些泛黄的书卷,翠碧色宫装的小丫鬟事无巨细地同她禀报,她漫不经心地听,时不时皱眉,也不知是因为手中的书卷还是因为宫女说的事。
“试嫁衣?”陈鸾终于抬起头,将手中有些破旧的古卷放在石桌上,杏眸微眯,轻声重复,面色凝重起来。
“回娘娘的话,二小姐前日出了趟府,去了京郊安置康姨娘的庄子里。回来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哭不闹了,今日奴婢出来的时候,二小姐正在屋里试嫁衣呢,看起来也没有前些日子那般不情不愿了。”小丫鬟模样机灵,说话也利索。
陈鸾玉指如青葱,面若芙蕖,眼尾微挑,一点点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开口问:“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二小姐最近对下人多有提防,奴婢无用,未探到两人谈话内容。”
意料之中的事,陈鸾松了松手腕,一圈羊脂玉手镯泛着润泽的水光,衬得她温婉灵动,只是掩在广袖下的那点点青紫,瞧着便有些微妙。
“继续跟着,若察觉异常速来与本宫汇报。”陈鸾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笑意:“看着就是个机灵的,事也做得不错,等会下去领了赏再回吧。”
这就是极满意的意思了。
那丫鬟心里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地跟着葡萄退了下去。
难得夏风温软拂过脸颊,陈鸾站起身来,小湖里有几尾红鲤游曳,动作不疾不徐,悠然自得,她不由得勾了勾唇,清浅笑意不达眼底。
这些日子,过得不舒坦的不只有她,镇国公府更是闹得不可开交,老太太本想卧床修养一段时日,不管那些扰人清净的琐事,可宫里的消息才传扬出去,就将她吓得当即就下了榻,连夜拄着拐杖去了玉色阁,指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康姨娘一顿乱骂。
康姨娘有个胞弟一直潜伏在废太子身边,这样重要的事她竟一直瞒着,偏生又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一旦牵扯进去,动辄就是诛九族要人命的大罪,旁人避之不及,他们镇国公府倒好,平白无故被一个蠢女人拖累,趟了这趟浑水。
老太太气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发作起来就连陈申也只能陪着听训,半句不敢多说。
若是以往,自然是一杯毒酒灌下去了结,也好给新帝看看他们的态度的,可看着康姨娘已有些显怀的小/腹,又念及国公府子嗣凋敝,到底于心不忍。
只是再如何不忍,也断断不可能再锦衣玉食地供在府上了。老太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第二日一早就叫人收拾了包袱,将康姨娘送到京郊的庄子上,美名其曰静养。
康姨娘再是蠢笨也知道,这一走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等日后她诞下了腹中骨肉,还不知会被老太太如何处置。
最好也就是在庄子上度此余生,最坏不过一杯穿肠毒酒。
她终于生出些许后悔的心思来,若是她不对当家主母之位心生觊觎,将其视为囊中之物,若不处处与陈鸾过不去,若没有嘱咐康禅好好磋磨陈鸾的锐气……
哪怕她仍只是府上的一个姨娘,但衣丰食足,日子无忧,子女承欢膝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国公爷也会多给她几分体面。
等日后恒哥儿学成有为,成为大燕的栋梁之才,她也未必不可以母以子贵。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日子太过安逸,她竟被摆在眼前的尊荣冲昏了头脑。
只是此时后悔,为时已晚。
没人会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害人终害己,余下的半生,她也该尝尝自己酿下的苦果了。
用过午膳之后,太阳冲破厚厚的云层,又露了个脸,陈鸾有午间小憩的习惯,她才躺在那张雕花嵌玉的黄梨大床上,胡元就带着笑从外头进了来,行过礼后开门见山,尖着声音道:“娘娘,皇上让您前往养心殿侍驾。”
陈鸾眼睫微眨,几滴困乏的泪被挤到眼尾,她拿帕子细细地擦了,而后起身换了身鹅黄的长衫裙,一路朝着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里放了好几个冰盆,甫一踏足其间,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凉气息,夹杂着薄荷叶子的清润,沁人心脾。
陈鸾脚下的步子陡然顿了顿,纪焕其实更偏爱苦竹香一些,而唯有极度不耐烦躁的时候,才会命人熏上薄荷叶。
她偏头望向胡元,眼里蓄着些许疑问,后者讪讪地笑,而后默默低头,一言不敢发。
陈鸾了然,旋即哑然失笑。
她与胡元,方涵等人都是老相识了,能让身为太监总管的人精都露出这样无奈的神情,她猜也无需猜,就知里头的男人这会心情不算好。
不过转念一想,纪焕才刚登基,根基不算稳固,如今正是拉拢朝臣的时候,可为了自己,毅然下了叫她迁宫的圣旨,今日早朝,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
她抿唇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男人大刀阔斧地坐在雕着五爪龙纹的紫檀木椅上,剑眉星目,龙凤之姿,陈鸾悄然走近的时候,竟有片刻的愣怔。
他从来都是好看俊朗的,最初吸引住她的,也是这张顶顶好的皮囊,如同天宫上下凡的谪仙,如月清辉,皎然之姿。
纪焕自幼习武,那些微的碎步声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掀了掀眼皮,有些不耐地抬眸,黑眸里尚还凝着未散尽的寒气,猝不及防撞进小姑娘蕴着点星痴迷的杏眸,四目相对,一片静寂。
半晌后,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唇角微勾,声音里沁上些许笑意,问:“我长得很俊朗?”
陈鸾到底有些害羞,微微侧首但笑不语,她亦步亦趋靠近几步,还未走到案桌前就叫男人扣住了腰,温热的气息扫/荡在如玉的脖颈上,她细细地瑟缩了一下。
男人黑眸里划过笑意,伸手将小姑娘揽到跟前来,动作却下意识的克制了七八分,那样不堪一握的纤腰,一折就能断了似的。
还有那一身的冰肌玉骨,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勾人得很。
陈鸾抬眸,眉间难掩忧色,薄唇轻启,问:“陛下可是因为臣妾的事被左相为难了?”
纪焕不置可否,剑眉微微上挑,有些凉的指尾划过小姑娘细嫩的脸颊,噬人的视线胶着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勾唇哑笑几声,不置可否:“知道为难,昨夜还想凑上来灌醉我?”
虽是质问的语气,可听着男人清冷声音里满足的喟叹,分明是食髓知味,满意得很。
陈鸾挣脱不开,索性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交到他身上,伸手揉着额心,有些不确定地问:“臣妾昨日醉酒,可说了什么胡话?”
她酒性不好,但有一点好,醉酒后不哭不吵,只会安安静静想睡觉,第二日起来,旁人或会觉着头疼欲裂,可她不会,反倒全然和没事人一样。
只是重生一回,她憋在心底的秘密有许多,但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是说出来,也不见得有人会信。
这样一想,她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悄悄松了下来。
纪焕幽深目光划过她略带慌张的秋水眸,食指微顿,而后俯身衔住那抹嫣红温/软,掩了面上三两分复杂晦暗的神色,声线低醇沙哑,“昨日说过些什么,看样子是全忘了。”
陈鸾被男人的气息笼罩,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任他摆布,只唇齿间发出极低的呜咽声。
纪焕眸色一下子黑得如同打翻了的墨砚池,两人气息分离,他捏着小姑娘的下颚,心底蹿起一团火苗,越烧越旺。
他极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那些似真似假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可这些话弯弯绕绕到了喉咙眼,却陡然拐了个弯,出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鸾鸾,你昨夜就是这样揪着我的腰/带,醉得糊涂,稍离片刻也不行,一定要时时抱着才安生些。”他胸膛低低地起伏震/动几下,溺宠疼惜之意分明,又到底有几分无奈。
撩/拨完他便全忘了,难得她昨日醉语呢喃,叫了那么多声阿焕。
“昨日那酒不错,日后得闲了再陪我多饮几杯,嗯?”
陈鸾斜瞥了他一眼,杏眸中氤氲着一掬秋水,似怨似嗔,而后默不作声地垂下眸子,白净的耳尖上染上点点桃红色泽。
想想那个画面,虽则确实丢人了些,但好在还算安分,没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都往外倒。
小姑娘近日似乎偏爱桃花香薰,娇软的身子上处处都散着甜香不说,就连发髻上别着的步摇簪子也是精巧的银丝描花,当真衬得她如同画卷里走出的花仙一般。
纪焕冷硬的棱角柔和些许,骨节分明的长指绕在她一缕微垂的青丝上,竟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诡异美感。
他轻笑,问:“这会倒知害羞了?”
以往勾得他神智全无的时候可没有半分自觉。
陈鸾悄悄弯了如画眉眼,纤柔的玉臂挣脱男人的禁锢,继而去捧了他坚毅的面庞,轻轻柔柔蹭上去,娇音怯怯,从唇齿间蹦出两个字眼,“阿焕……”
只这两个字,男人高大的身子陡然一僵,脸颊上淡淡的余香漾开,他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而后猛的闭了眼。
真是要命。
陈鸾雾蒙蒙的杏眸微眨,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珠帘屏风之外,胡元的声音小心翼翼,“皇上,娘娘,左相求见。”
纪焕掀了掀眼皮,温热的大掌抚了抚小姑娘柔顺的发,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无需刻意回避,到里头的帘子后坐着就是。”
小姑娘乖乖地点头,窈窕曼妙的身子很快就被那层层轻纱遮盖住,只余下一团朦胧的鹅黄影子。
男人收回目光,修长的食指触了触方才被小姑娘蹭过的下颚,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有些冰凉的温度。
酥麻,悸动。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男人敛了心神,重又拿起那本被他丢在一旁的奏折,想起急急赶来的司马南,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有些不耐地一挥衣袖:“宣进来。”
左相司马南不是头一回进养心殿议事,却是头一回如此忐忑难安,为臣为相多年,早已被磨炼得圆滑世故,凡事遵循君王意志,但这一次到底不同。
他得为自己的女儿搏一回。
司马月生来聪慧,行事举动自有一套章程,就连先皇也曾夸赞,此女有母仪之风。若说他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镇国公那位嫡女竟有那样的福气,婚事也能说改就改。
就是前些时日国公府深陷流言漩涡中心,也没对那位产生一点点影响。
可见被龙椅上的新帝保护得有多好。
今日那幕僚之事才有所反转,转眼一道圣旨就将陈鸾从毓庆宫迁到了明兰宫,可见是一点委屈也不舍得叫那位受的。
司马南心里冷哼一声,他倒要看看,这段起于年少的感情,能持续多久呢?
新帝尚是皇子之时,便可看出些许端倪来,他断断不是那等能被儿女情长困住的人,他心中的理想,抱负,是家国,是天下,是一统四方。
这样的宏图大业,司马家能帮他实现,而镇国公府不行。
现实就是如此,能者居之。
司马南此次前来,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开门见山,聪明人之间打开窗户说亮话,只不过换了种方法。
“皇上,虽先皇丧期未过,此时大兴选秀确为不妥,可后宫只皇后一个,这属实有违常理。臣与诸位大臣商议后,一致觉得可先从皇城各府中挑选适龄女子进宫,为好为皇室绵延子嗣,同时充盈后宫,侍奉皇上左右。”
在常人眼里,就是稍微富足些的商户后院只正妻一人也是件稀奇罕见的事,更遑论是一国之君的后宫,若这事传扬出去,岂不惹得别国笑话看轻?
纪焕目光瞥过手头上那本折子,里头的缘由弊害洋洋洒洒陈列满篇,看得人脑仁发疼,他狠狠皱眉,绷着声音道:“西南干旱,百姓生活凄苦,流离失所,左相不想法子解决此事,反倒对朕的后宫指手画脚起来了?”
他倏而勾唇,声音凉薄,一字比一字重,“不若朕这个皇帝,让给你司马南来当?”
司马南身子绷得死紧,在这寂静无声的宫殿里,膝盖触地的声音格外清晰:“微臣不敢。”
来时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这世上当真有不爱美人的男人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