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焕对镇国公府全然没什么好感,却还是命人厚葬了陈申,他出殡入土那日,纪焕和陈鸾站在太和殿的玉栏前,天的那头升起一轮橘红的太阳,伴着迎面而来的阵阵清风,不仅没有让人觉得热,反而有些寒凉。
陈鸾被不知从哪刮来的细沙迷了眼,她拿帕子擦了擦,那原本就有些红的眼角经她这样一擦,便又红了一小片。
国公府分明是一个龙潭虎穴,里头住着的人,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哪怕是老太太,在他们的心里,国公府的荣耀与利益为上。
而陈申仅剩的那么一点儿温情,全给了庶出一家,为了他乖巧懂事的庶女,他可以让她入东宫嫁纪萧,因为疼惜他庶女的一片真心情意,他可以在嫡女出嫁次日传信给女婿,让女婿纳庶女为妾。
言行举止,皆如得了失心疯一样。
明明替他挡箭的是嫡妻,想拉他同下地狱的是妾,陈鸾有时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换个角度一想,便也释然了。
他这样不分黑白不念旧情的男人,只配与工于心计害人害己的康姨娘在一起,生是这样,死也是这样。
她只要想起母亲的死,便觉得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那滋味难受极了。
纪焕温热的指腹揉揉她蹙起的眉,声如寒泉过涧,与这清风日朗的天融为一体,“镇国公留下的信,鸾鸾可看过了?”
陈鸾嘴角动了动,神情如冰雪一样冷漠:“看了,烧了。”
想到这里,她眯了眯眼,语速有些快地道:“母亲因他而死,这么多年芙蓉院荒芜,他从未踏进去瞧过一眼,每年母亲祭日,他饮酒作乐提也不提一句,现下觉着性命堪忧了便留下一纸书信,一但遭遇不测,想与母亲合葬,这可能吗?”
此时想合葬了,有用吗?来得及吗?
若是他从一而终,一错到底也就罢了,这会反悔了,想与嫡妻合葬,苏媛九泉下有知,只怕也是被膈应得不行。
这样的荒唐事,陈鸾也就当笑话一样的看,看过之后便烧了那信纸,免得自个看一次难受一次。
大燕民间素有传言,死后同葬者,百年之后可再续前缘,恩爱一世,苏媛这辈子错付于人,死于非命,若是再来一次,哪怕仅仅只是传言,陈鸾也是无法接受的。
陈申既然怕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长眠,陈鸾便让他与康姨娘葬在了一起,这样他们两个,连同着康姨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岂不最好?
不知怎的,直到这个时候,陈鸾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落了下来,前世的因果,仇恶都悄然泯灭,她再也不用去恨谁了。
小姑娘站在台阶之上,身形纤细,虽然较之以往丰腴了些,不过瞧着仍是一副要随风而上的模样,芙蓉色的袖口上绣着一只盘旋的彩凤,金银勾丝,风情别样。
纪焕幽暗的眼底柔光乍现,牵过她的手转身,声音温和:“早间接到暗报,赵谦已被擒住,鸾鸾可要随我一同前去问审?”
这些日子赵谦闹出来的都不是小事,惹得京都世家官员惶恐不满,如今终将罪魁祸首缉拿归案,又牵扯到十多年前的旧案,纪焕自然是要亲自过问的。
陈鸾早先也听着了风声,就算是为了老太太和苏媛,她也要去看看,将当年之事问个明白。
“臣妾的母亲,祖母,镇国公府一脉皆丧在他的手中,臣妾自然是要去的。”
纪焕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对后边伺候的宫女道:“天牢阴冷,皇后畏寒,到时多拿件外衣,都仔细伺候着。”
流月与葡萄对视一眼,皆笑着应下。
帝王这般恩宠,事事都替主子着想,她们这些伺候的自然也跟着脸上有光,说话时腰杆子都比旁人挺直一些。
陈鸾心头微暖,眉眼稍弯,两人走着走着,她手指悄悄缠了上去,冰凉凉的搭在男人的小臂上,纪焕也任她这般孩子气胡闹,向来注重礼节规矩的男人愣是没有觉出半分不妥来。
胡元暗暗咂舌,这皇后没了娘家倚仗,不仅没有失宠的迹象,主子爷倒是越发宠得厉害,如今这明兰宫与养心殿都是皇后一人说了算,主子爷不但不动怒,瞧着还无端欣慰的样儿。
果真年少的情意是谁也无法替代比拟的,就看下月的大选进宫的那些个贵人,有没有那等福气和手段,在主子爷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这后宫,也能跟着热闹热闹了。
午膳是在养心殿用的,陈鸾原本是没有胃口的,可瞧着一大桌子菜,不知怎的,竟有几分馋了,最后足足用了一碗米饭,她这几日都是这样。
所以眼看着一日日胖了起来。
陈鸾看着自个跟前空了的瓷碗,再看看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白净的耳根子红了小半截,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声有些无力地道:“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她食欲不大,胃口不好的时候,见了什么都不想吃,只略用几块糕点,可不就是人比花瘦吗?
纪焕敛目,从胸腔里闷笑几声,在小姑娘恼羞成怒之前附和着道:“吃得着实不多。”
胡元眼观眼心观心上前,笑着道:“娘娘,奴才再给您盛一碗。”
陈鸾气急,在后来流月伺候她更衣的时候还特意束了腰,眉心贴了红色的花钿,身姿窈窕,面若桃花,似画卷中走出的仙人一般,苏嬷嬷这等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赞了句:“娘娘身子丰腴些好看,身子养好了再生个皇子,这后宫的地位便稳了。”
本身就已坐在了皇后高位,又有了帝王的宠爱与怜惜,再来一个皇嗣好生培养着,将来得封太子,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比起那些苦熬数十载算计无数才上位的后妃,陈鸾无疑顺风顺水太多了。
陈鸾勾了勾唇,浅笑着道:“嬷嬷说的且还早呢,不着急。”
苏嬷嬷立马正色,踱步到她跟前压着声音提醒道:“娘娘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可要记得,下月初便要大选,虽只是在京都内选着,可这会进来的人,恰恰是最棘手的。”
她说的是大实话,虽皇上以先帝丧期未满一年为由,推迟了真正大选的时间,但那会为了封后,不得不又下了一道圣旨安抚那些大臣的心,先在京都择适龄女子进宫。
京都是什么地方?基本上官位稍大些的都留在了这里,有了雄厚的家世背景做后盾,有些人一入宫位份便不会低到哪去。
比如那司马家的嫡女,便是首当其冲的劲敌。
大家出身都不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比的就是手段与毒辣的心肠,如何讨男人欢心,如何用自身优势谋得最多的好处。
自然,到最后拼的还是子嗣。
陈鸾青葱一样的手指顿了顿,放下了内务府才送来的夜明珠,脸上神色没怎么变化,眼睑微垂,薄唇轻抿:“嬷嬷说的在理,本宫大意了。”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一件接一件的,她倒是真的没将这事记在心里头,许也是因为那次争吵过后,浓情蜜意冲淡了许多东西,她以为两人心意相通,这日子便这么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可若是美人一个接一个的进了后宫,当真就没有人可以将她取而代之吗?
陈鸾不知道。
不是不相信纪焕,只是未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可以说得准。
念着天牢阴冷,苏嬷嬷又给陈鸾披了件外衣,又想着这人才十几岁呢,被皇上护得和什么一样的,语气也不由得软了几分,宽慰道:“娘娘也不用太在意,这宫里,没人可越过您去。”
话陈鸾是听见了,可心里总有点不舒坦,直到她和纪焕踏进了大理寺的天牢。
大理寺卿早早的就候着了,见了两人,忙行大礼,跪地叩安:“皇上金安,皇后娘娘万安。”
原本这等地方,皇后是不应该涉足的,可今日要审的这人,毕竟灭了镇国公府一家,皇后为人子女,定是要严惩凶手,而后出一口恶气的。
这般想着,大理寺卿心里也叹了一口气,虽然陈申此人,越老越糊涂固执,越来越没了当年的气魄,但同朝为官多年,他仍依稀记得当年陈申在战场上的风姿,引得京都无数少女春心暗动。
“皇上,娘娘,那赵谦武功极高,虽已受了刑带了枷锁镣铐,仍不可靠得太近,以免被伤。”大理寺卿一边朝前引路一边嘱咐。
毕竟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陈鸾甫一踏进去,就觉出几分阴冷来,冷森森的刑具倒挂陈列,血腥味冲鼻,经久不散,这还是大理寺卿提前令人打扫过后的场景。
别的犯人都移到了旁处,天牢就显得格外的空旷,一步几重回音,陈鸾手心里出了些细汗,眉头皱得紧紧的。
不知怎的,她闻着这里头的血腥味,实在想吐得很。
好容易将那股子冲动压了下去,这天牢的通道也到了最里头。
最后一间牢房里,赵谦盘膝而坐,脊背挺得笔直,面容清隽,瞧着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就是这么个人,长袖卷起,露出条条深入骨的伤痕,被打得皮开肉绽,睁眼见了纪焕和陈鸾,十分和善地笑,声音温柔:“陛下和娘娘来了?”
陈鸾顿时觉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纪焕不动声色上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浓深的剑眉一皱,威严毕露,龙袍上张牙舞爪格外峥嵘惹眼,“该说的不该说的,今日都招了吧。”
“你处心积虑多年,不就是想给左将军一脉平反吗?如今朕来了,机会只有一次,聪明人就该好生把握。”
赵谦眼底划过欣赏之意,他不慌不乱地点头,噙着浅笑,道:“你比你父皇英明睿智许多。”
“赵谦,你简直放肆!”大理寺卿眼皮子一跳,急忙出声呵斥。
赵谦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低低呵笑一声,“实话罢了。”说完,他转眼看向纪焕身后的那道倩影,眼底神色复杂,杀意才起,便被另一道寒意遏制逼退,他赫然清醒,自嘲地笑笑,话语诚恳:“抱歉,看见陈申的女儿,有些忍不住想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