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前脚才得到葡萄的传信,后脚又来了个跌跌撞撞神色慌张至极的小宫女,那架势看得他下意识的呼吸一停,生怕下一秒就听到三公主去了的消息。
万岁爷会有何反应他猜不准,但是才动身回晋国的那位太子爷发疯是一定的。
那位真要没了理智,万岁爷都不一定能压下来。
来报信的宫女是在陈鸾身边伺候的,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她脚底生烟一样来了太和殿,话都说不利索,先是喘了一口气,嘴皮子动了几下,而后道:“胡总管,不好了,娘娘出事了。”
整个后宫只有一位娘娘,她说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胡元听着这声急促的胡总管,心里跟着狠狠咯噔了一下,忙问:“娘娘也中毒了?”
那宫女摇头,想着来时锦绣郡主那架势,眼泪都要掉下来,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娘娘去妙婵宫看三公主,谁知锦绣郡主早早的就守在内殿了,娘娘才一进去就被郡主截了。”
胡元脑子都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问了句:“被截了是何意思?”
才问完他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里暗骂了一声,锦绣郡主这时候现身皇宫,分明就是不要命的架势,她不要命没事,可若是拖上明兰宫的那位和三公主……
天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儿。
那宫女这时候终于不抖了,她定了定神,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锦绣郡主手里拿着刀架在娘娘的脖子上,奴婢出来报信的时候,娘娘的脖颈已经被划破了,出了好多的血。”
葡萄听了这话,吓得向后踉跄几步,她这个人藏不住情绪,声音跟着尖了些:“你们是怎么照顾的?那么多人跟着都是当摆设的吗?娘娘还怀着身子,正是最经不得吓的时候……”
胡元瞪大了眼,问:“你放才说什么?娘娘有了身子?”
葡萄身子半弯,掩着面带了点崩溃的哽咽:“今早苏嬷嬷才发现的。”
苏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了,伺候过好几位贵人,在宫里的时间比胡元还长,因而也更加谨慎,若不是心底有把握的事,不会说出来白叫人空欢喜一场。
胡元登时站不稳了,他顾不得万岁爷尚在早朝这事,只觉得若再晚一刻说自己的项上人头就要不保。
纪焕从金銮殿出来的时候,面色沉得如同冬日里遮天蔽日的阴云,仿佛能滴出水来一般,身体却有自己的意识般,从太和殿到妙婵宫,他愣生生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
从那扇朱红大门闪身进去的时候,男人的鬓角还滴着汗,顺着冷硬的脸颊一路下滑,黑眸里酝酿深藏着惊人的暴风雨,深邃晦暗到了极致,也隐忍到了极致。
从他离开养心殿去上早朝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这一个时辰,锦绣就发了疯不惜以赵谦手下所有人调开了暗卫,潜入纪婵宫里,给她喂下毒物,从而将陈鸾骗过去。
这一手的玉石俱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里头被人拿着匕首威胁的小姑娘才有了身子。
他竟在这样的情况和处境下听到了他最渴望听到的消息,他和鸾鸾的孩子。
男人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像是陡然淬上了一点寒芒,锋芒毕露,锐利至极,周身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内殿的人跪了一地,在这样压抑反常的气氛里,半分声响都显得突兀,纪焕一步一步踏进来,软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沉稳而有节奏,最后停在了那扇白鹭入云端的屏风旁,将里头的情形一眼扫过。
锦绣郡主全身裹在黑袍里,见不得光一般,哪怕所有人都认得出她来,也没有伸手摘下脸上的黑面纱。此刻她手里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那刀刃直接压在陈鸾白嫩的脖颈上,那上边一道血痕殷红而可怖,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
而床榻上,纪婵直挺挺地躺着面色苍白,嘴唇乌紫,若不是纪焕常年习武,眼力够好,能看见她身子微弱的起伏,说不定就认为那上面躺着的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锦绣郡主望向来人,身子绷得像一根弦,连带着手里的动作也粗鲁几分,锋利的刀刃碰到方才划出的刀口,此时又渗出些血珠出来。
纪焕一双原就凌厉的剑眸黯了黯,额心被这般动作逼出几根隐忍的青筋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想和朕谈些什么?”
谁都能分辨出那句话下藏着的滔天怒意和杀意。
锦绣郡主朝南窗口看了看,禁卫军的铠甲在阳光下泛出森冷冷的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于是她明白,整座妙婵宫都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
可最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大意一分一毫的,是站在跟前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她与这个堂弟相识多年,碰面的次数也不少,头一回见他如此神情。他这副模样,让她不由得有种错觉,仿佛他是一头潜伏在暗处的野兽,没有立刻伸出利爪撕碎她仅仅是因为她手里还有着可以制衡他的东西。
锦绣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将陈鸾粗鲁地拉到跟前,刀尖逼入她雪白的肌肤里,声音尖利,也不在纪焕面前卖什么关子,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只要你为左将军府翻案昭告天下,再放赵谦离开,赐圣旨保他余生无恙,她们两自然不会有事。”
说完,她的目光扫过挡在她跟前的陈鸾和床榻上人事不省的纪婵,一脸的理所应当。
纪焕面色变幻几下,继而沉沉笑了一声,那笑意有多寒凉,光看锦绣郡主暗下去的脸色就可以窥见一二。
纪锦绣其实是有点发怵的,只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她不可能再扭转时空回到过去改变自己的想法行为,如今也只有一错再错下去,才能为赵谦换一条生路。
那毕竟是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啊。
只要他能活着,她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
陈鸾原本还是镇定自若的,这时候惊慌失措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可当她瞧见纪焕的时候,眼睛一眨,眼泪水就啪嗒一声滴落下来,打在衣裳上绽开一朵小水花。
她咽了咽口水,望向了床榻上近乎没有呼吸和心跳的纪婵,哑着声儿一遍遍道:“快给纪婵解毒,她快撑不住了。”
相比于自己,纪婵才是踩在阎王爷头上的那个。
她原本身子就不好,连着几场病下来,一场稍厉害些的风寒也能要了她的命,更别提被灌了断肠草这等听起来就不详的毒物后——能撑到现在还吊着一口气已经算是运气了。
纪焕自然也看到了,他深深地瞥了锦绣一眼,道:“她们两,少一根汗毛都不行。”
锦绣听他这话,心里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也只是在赌,纪焕能松口说出这话,代表她手里的这两个筹码找对了。
锦绣与纪婵实则关系不错,这位嚣张跋扈的三公主在很多时候也是善解人意的乖巧,对自个欢喜的人绝对没话说。
毕竟骨子里都流着纪家的血,又听她叫了那么多年的堂姐,纪锦绣垂下眼睑,淡漠出声:“我若真想要她的命,直接一杯鸩酒下去最省事。”
她话音才落,陈鸾就接着道:“那可以唤太医进来解毒了吗?她真的等不了了。”
“让他们滚进来,就在这里治。”
说完,纪锦绣握着刀的手更紧了几分,陈鸾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几乎是把她强硬地抓到了自个跟前,那把匕首就压在她突突跳动的青筋上。
只要纪锦绣手一抖,陈鸾就得去见阎王。
内殿顿时传来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纪焕手背青筋毕露,缓缓地握成了拳,毕竟纪婵还只着了件中衣躺在床榻上,所以禁卫军全部在外殿听候命令,只方涵手握刀柄立于屏风之后,也因为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他时时绷紧了神经,想头蓄力攻击的猛兽。
而事实是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一向果决英勇的万岁爷也投鼠忌器,他们自然更不必说。
这事若是处理不好传扬出去,皇室的英名大损,说不得上上下下都要血洗一遍。
这锦绣郡主也是个脑子糊涂的,明明可以荣华富贵一生,得人尊敬,偏偏要为了一个男人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东北王夫妇九泉之下都要被连累得名声扫地。
上去的两个太医战战兢兢,手都在抖,宫女嬷嬷们大气也不敢喘,配合着太医行事,过了片刻,纪婵歪头,嘴里吐出了一些黄绿色的苦汁,太医面色一喜,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接下来就看三公主自个的造化了。”
吐出了那些脏物后,纪婵并没有转醒的迹象,反而出了很多汗,额心细细密密的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就是在昏迷中也紧紧皱眉,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
她本就瘦弱,这会认真一看,当真就如同随风而去的柳絮,瘦弱得不像话,风过一阵就要被吹走似的。
陈鸾这会真的急得掉了眼泪,又不想在纪锦绣面前太过丢人,硬生生地将即将出口的抽泣声与哭腔憋了回去。
纪锦绣警惕地望了眼四周,开口提了要求:“我要见赵谦。”
没人应答。
纪锦绣生怕他们提前处置了赵谦,声音凶狠了几分,重复道:“带他来这,我要见她。”
“嘶。”纪锦绣情绪一激动,手里的匕首更陷入肉里,陈鸾这回是真真切切觉出来一股尖锐的痛意,吸气声混着含糊的哭音,纪焕闭了闭眼,声音哑得不像话,对着方涵吩咐:“将赵谦带过来。”
“她身上有几道伤口,赵谦今日就要断几根骨头在这里。”
纪锦绣瞳孔一缩,倒也不敢再逼得那样紧了,她了解纪焕,后者绝对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纪婵现在熬得熬不过来还是两说,她手里真正握着的底牌只有陈鸾一个,若是当真将纪焕逼急了,直接舍弃了这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威严不容挑衅。
现在处于弱势的,是他们这一方。
足足小半个时辰,在赵谦还没到的时候,两方就这样对峙着。纪锦绣俨然将陈鸾当成了救命的稻草,手里的匕首时时都蓄了力,她知道纪焕这人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测。
然他动作再快,也没有信心快得过她的匕首。
纪锦绣猜的,正是纪焕想的,他头一回对自己的身手没有信心,也不敢去赌。
站在那里泪水涟涟哭得可怜兮兮的,是他的发妻,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嫡子。
那是他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