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地处北边,天气寒冷,饶是在五六月的天,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也并不觉得热,只和春日是差不多的。
公主出嫁的仪仗历经一月,终于踏入了晋国的边境。
夜里,繁星缀在天幕上,一颗颗亮起,又一颗颗黯淡下去,交织成一池汪汪星河。和亲的车队停下来歇息休整,夏夜露深,湿气重,纪婵由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侧首瞥着身后的一长排的火把问:“咱们这是到何处了?”
舟车劳顿,她身子原就不大好,这样赶路月余,虽处处都置备妥帖,细心伺候,但到底有些吃不消。这几日暑热褪去,却似直接跳过了最热的当口,进入了秋季一般。纪婵幼时曾到过晋国,这时心里就已有了底,心想是离目的地不远了。
护送纪婵和亲的卫将军冲这位皇室最尊贵的金枝玉叶抱了抱拳,回道:“公主,此处乃虎口岭,过了前边那座山,就是晋国的地界了。”
纪婵颔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低低咳了几声,眼底登时泛出潋潋的水光,那将军看得一怔,才觉着失态想要赔罪,那一缕香风已然远去。
他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额,觉得方才真真鬼迷心窍了,这闻名京都的第一娇美人,果真名副其实,一个眼神足以撩拨人心。
难怪那晋国皇太子何等风流人物,也要几次三番地求娶,最终才抱得美人归。
柳枝知道自家主子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一边伸手将头顶横长出的枝叶抬高,一边细声宽慰道:“公主莫伤感,咱们又不是就此回不来了,明日到了晋国的地界,就能见着太子了。”
纪婵面色有所松动,她勾唇莞尔,眼尾轻挑,目光平视前方的黑暗沟壑,道:“既然已有所选择,自当一路向前,多想无益,你无需劝我。”
实际上,她本就不是悲春伤秋的性子,路是自己选的,人是自己喜欢的,涉千山万水,跟他回去罢了。
柳枝笑了笑,又接着道:“方才下午公主小憩的时候,皇上派人来报,说皇后娘娘生下了小皇子,现在已经被封为皇太子了。”
纪婵摩挲着枯竹枝的手一顿,而后展颜:“果真寒冬已过,福报就来了,鸾鸾今后的日子,自该一路顺遂如意了。”
沈佳佳也有了好的归宿。
曾经无话不说的三个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此次的和亲队伍格外长而肃整,浩浩荡荡远不止十里,在进入晋国后就与袁远派来的人汇了合,一路向皇城行进,
直到这个时候,纪婵才知道袁远派来护卫她安全的人手里已经活捉了十几个埋伏着试图刺杀她的人,大燕朝的三公主,那可是两任皇帝的掌中宝,地位绝非那种临时封个公主可以相比的。
昌帝临终前的那番话可是连晋国皇帝都有所耳闻,若有朝一日,三公主在外受气,遭夫家冷落虐待,不惜代价也必要迎回。
就连这门亲事,也是她亲口应了才作数的。
娶了她,袁远必能再上一层楼,这晋国,也将彻底落入他的掌中,那几个原本就被压制得闯不过气来的皇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三公主一旦遇难,大燕的诘难足够给这素来无法无天,风流成性的皇太子一个当头棒喝。
自然,人也不能弄死就是了。
等到了晋皇城,纪婵被安置在客栈,里里外外保护她的人又多了一成,她这才恍惚意识到。
这里是他的地盘,她跑不掉了。
当天,袁远就抓着那波刺客进了宫,接下来的事纪婵约摸着能猜个八成,参与此事的皇子,估计就和当年的纪箫一个下场。
夜里,星河流转,纪婵难得可以睡个安生觉,早早的就叫丫鬟熄了灯,又格外给了恩典叫她们下去歇息,舟车劳顿这么久,她们也快吃不消了。
月光投落在窗纸上,如水如银,纪婵坐在小案几上,一只玉手托腮,另一只抓了川珠子百般无聊地玩弄,过了片刻,突然不耐烦地将那珠子掷到桌面上,屋里登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她皱眉,冷声问:“想偷看到什么时候?”
嘎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男人长身姿挺拔修长,一身淡青长袍,眉目若妖,心情似是极不错,嘴角上扬,声音较之从前温润不少,“万里迢迢而来,公主好歹待我温柔些罢。”
纪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颔首漫不经心问:“你这又是从何处来的?一身的脂粉味。”
她像是想到什么,俏脸微寒,一双好看的凤眸微弯,眯出个危险的弧度,连带着声音也降了几个度:“才与姑娘共处一室过?”
一句话,让袁远翩然自若的面具碎成了渣渣。
“瞎说什么,没有的事。”他脸上笑容变戏法一样隐了下去,但想到外面那些对自己的评价,又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为麻痹他人才有了民间那些传闻,都是以讹传讹,不可信。”
纪婵只站在他跟前,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挑眉不置可否。
袁远走近她,似是觉着有些无奈,到底还是低声解释:“你在大燕不是总欢喜梨花味的熏香吗?我来之前特意沐浴,殿里熏的是梨花香,身上的香袋也是,只是没想着闻起来和你妙婵宫的略有不同。”
他伸手揉了揉纪婵的发,如海藻一样的发丝在指尖倾泻而下,他惶惶了几月的心终于安稳下来,眸色与外头浓深的黑融合在一起,喟叹道:“没有亲眼看着你站在跟前,总有种你会突然反悔的错觉。”
“不安心,觉着在做梦一样。”
男人这话缱绻又露/骨,纪婵平素再强势,也只是个没有尝过情/爱的女子,就在他话音落下不久,她一侧脸颊就慢慢泛出蔷薇一样的粉来,却极力佯装自然地别过眼,冷静地开口:“本公主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男人从喉咙里低笑几声,爱极了她这种慌乱转折话题的反应。
只是素来蛮横惯了的三公主也小看了这人的厚脸皮,才见面时的温馨在这男人跟着躺在榻上的时候荡然无存,她默了默,伸手推了推身侧的男人,声音难得无措“你做什么?”
月上中空了,还不走?
真准备在这睡一宿?
身侧的男人突然没了声,怎么推都不醒,纪婵担心动静大了将人都招进来,索性就卷了整张被子,随他厚脸皮地黏着。
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又从被子里露了个头,权衡片刻,咬着唇红着脸将带着体温和馨香的锦被分了一小半在他身上盖着。
岂料手还没收回去,就被一只火热的手掌稳稳握住,男人声音里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情愫,沙哑低沉,听得人胆战心惊,“还未过门,婵婵就学会关心夫君了?”
纪婵被这声夫君惊得身子一僵,竭力想将手抽离出来,可动作却像是猫儿挠爪一样,软绵绵没什么气力,反倒被袁远越握越紧了。
“你做什么?”清冷的声传到袁远的耳朵里,静谧的夜都生动起来,男人低嗯了一声,带着那只纤细冰凉的手落在了他的胸口位置。
心跳如鼓,一声接一声的,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纪婵置身雨下,无处可躲无处能避。
“听到了吗?”朦胧的暗色中,袁远眸光深邃,声音里带着些诱哄,纪婵与他四目相对,能十分清楚地瞧见他上扬的桃花目中清晰而温柔的笑意,也能瞧见他深压在眼底的熊熊火焰。
叫嚣着想将她拆吃入腹,目的昭然且坚定。
不知怎的,纪婵突然冷静下来。她浅浅地笑,凑上去胡乱蹭了蹭男人的脸颊,感受着身侧陡然硬成石块的身子,坏心眼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偏生又带着一股子嚣张的挑衅意味,只一句就勾得他头皮发麻,“殿下,待咱们大婚之夜,拭目以待?”
于是这夜便格外的难熬,怎么过也过不去了似的。
撩拨人的小妖精已经安安静静地背着他睡着了,袁远苦笑,侧着身子将人虚虚地揽着,一夜苦熬下来,走的时候手臂尚还麻木着没有知觉。
只是他心里默默念想了千万遍,又因为她那句拭目以待夜不能寐数日,终于在一日清晨起来,冷着脸吩咐下属多找些话本进东宫,那下属领命下去的时候,一脸的错愕和惊讶。
大婚之日很快到来。
礼数一一周全之后,一身太子喜服的男人喝得微醺,也是因为终于得尝所愿,外头人灌酒时他便也都十分好说话十分给面子地喝了。
人生喜事精神爽,他倚在屏风后,瞧着安静坐在床榻上的那抹倩影,桃花眼晶亮,嘴角忍不住的上扬,意气风发,温润如玉。
彼时的太子爷并不知晓,这个夜里,他将迎来人生中最打脸的时刻。
在喜娘的笑声里,男人低头挑了红盖头,在看到新娘正脸的时候,所有的人皆是呼吸一滞,她们早先并没有见过这位大燕的三公主,只是听过其美貌之名,听得多了,便不以为意了。
可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知道何谓美人一笑倾国又倾城,这太子妃,属实妖得过分。
莫说旁人,就是袁远自个,也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这块叫他心心念念觊觎许久的美玉,终于成了他囊中私有之物。
饮过合卺酒,喜娘和伺候的人都得了赏银,高高兴兴地下去了,纪婵这时候才磕磕绊绊抬眸看她。
正正撞进一双温柔含笑的黑瞳里,印出一个完整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