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6
“最致命的一处伤在左胸口处,由于子弹的位置正好位于心脏附近,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后果。”
卢主任接了顾流漪的任务检查完肖祁墨后,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论。
他看向顾流漪,明显经过了深思熟虑,语重心长道。
“我建议这台手术由林主任完成。”
顾流漪一愣,垂在身边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只考虑了三秒,她补充道。
“我做一助。”
“我不同意!”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所有在场的人回头,包括顾流漪。
大家在看见来人之后都恭敬的喊了声,“陶院长。”
顾流漪没有说话,看着陶云春朝她慢慢走进,最终在她面前停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睨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眉毛几不可见的蹙了一下。
“你确定你可以?”
顾流漪迟疑了一下,“我确定。”
“你不可能。”
陶云春一下子便否定了她的回答。
顾流漪心下一惊,“陶教授,我……”
陶云春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望向她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温和。
“小顾,我不是在质疑你的手术能力。”
“只是——”
他顿了一下,缓慢踱步到病床的周围,仔细打量了病床上男人的面孔,胸有成竹道。
“于他,你做不到沉着冷静的完成整台手术。”
陶教授的话一语中的,顾流漪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低下头,瞥见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只要一想到方才怎么也止不住的血,便一阵后怕。
她承认,这是必定的事实,如若真的进了手术台,她并不能保证自己情绪的波动。
头顶,陶云春似是叹了一口气,悠悠道。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纵使一个人再坚强,一旦有了依靠有了牵挂,就不会那么坚强了。”
“因为有了软肋。”
“顾流漪,你明白吗?”
顾流漪抬眸看向陶教授,一如回到当初那个洒满夕阳的教授,当他问出“你的信仰是什么?”之际。
或许那个时候,当肖祁墨走进来的那一刹,答案便已经暗暗写下了。
她张了张唇,低声道。
“我明白了。”
林英民有些心疼,良久才将一个既定的任务说出口。
“徐海的手术需要你来主刀。”
顾流漪愣了一下,但她没有过多惊讶,只是在回神之后平静的应下。
“好。”
她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肖祁墨,呼吸微弱到几乎看不出来他胸脯的起伏。
顾流漪眸色一深,转身朝陶云春又是深深的鞠了一躬。
“陶教授,请您务必……”
后面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是医生,她最了解上手术台必定存在风险。一个合格的医生,就算病人家属不万般祈求他们救活自己的家人,他们也一定会这么做。
只是有时候,在生命面前,任何人都是卑微而渺小的。
不料,陶云春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扬起一个慈祥的笑容,长辈一般的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坚定。
“他会没事的。”
.
肖祁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顾流漪已经进了手术室,只不过是另外一台手术。受伤并且需要手术的四名患者中,徐海的伤势严重程度仅次于肖祁墨,至少他的身上只有刀伤没有枪伤。
她全神贯注的投入手术中。
说来也可笑,回国之后第一台作为主刀医生的手术,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没有任何提前告知,没有任何术前预案准备,只有一份不容退缩的精神动力和过硬的手术能力。
随着一助的某次落刀,手术室内的机器响起了血压迫降的声音。
一助的年轻医生看向她,有些紧张。
“……小顾医生。”
顾流漪眉眼不眨,眼底没有一丝慌乱。她将手术刀递给身旁的人,声音格外冷静。
“纱布,止血。”
纱布被递到手上,她直接浸在出血的位置。白色的纱布瞬间染红,她沉了沉眸。
“止血钳。”
“挤血液包,加大血给量。”
纱布被取走,她接过止血钳找到出血的动脉手法熟练的止血,然后松开手,默了几秒钟,听着血压迫降的警示声,一声,一声,一声。
直至五秒钟之后,声音消失。
顾流漪松了一口气,看向对面已经吓出了一身汗的年轻医生,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眸里的情绪有些深重。
“记住,手术中最忌讳岿然不动。错了一步,就找补救的方法。你多迟疑一秒,病人就少一分存活的可能性。”
“我们做医生的,无法挽救每一个生命,但绝对要问心无愧。”
“明白了吗?”
年轻医生点了点头,继续拿起了手中的手术刀。
顾流漪有那么一刻忽然想起了先前陶教授说的话。
“医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们也是平凡的百姓。他们也拥有喜怒哀乐,面对现实和生死也会无奈或悲伤。但正因为如此,做医生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被死亡打垮。”
“做人也是一样!”
她敛了敛眸,不再说话。
神祇听不见祷告之时,希波克拉底誓言犹在。
……
两个半小时后,顾流漪走出手术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另一个手术点。
“手术中”的灯仍旧亮着,她只套了件白大褂,里面绿色的手术服还未脱去。
手术室外候着的那几个男人看到她跑过来的身影,都纷纷起身。除了程放和韩以桥,顾流漪几乎不认识其他人。
她走上前,不等打招呼,直接单枪直入问道。
“几个小时了?”
程放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情绪有些低落。
“三个小时。”
顾流漪蹙了蹙眉,站在一旁,整个人显得虚弱无力,刚刚手术时紧绷的神经现在依旧不能松懈,她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
等候区的几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默契的走向她。
顾流漪本是提着心在那闭目养神,蓦然觉得自己眼前洒下一片阴影。
她动了动眼皮,艰难的睁开眼睛,原来坐在等候区的男人们不知何时在她面前站成了一排,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肃穆与歉疚。
最左边的方脸男人顾流漪已经不记得他了,但是他似乎记得她。
迪哥万般郑重的看着顾流漪,然后一抿干裂的唇开口。
“肖五在昏迷的最后都在重复一句话。”
顾流漪看向他,心里有预感他想说的话与她有关。
紧接着,就听到他再次响起的声音。
“他说——”
“星星,别哭。”
顾流漪睁大了双眸,似有些诧异,她努力的平复自己沉重到颤抖的呼吸,往身后冰凉的墙壁靠了过去。
看到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朝她一鞠躬,异口同声道。
“对不起!”
发酸的心像是被狠狠抽动了一般。
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十四年前——得知爸爸殉职消息的时候。
妈妈牵着她的手站在爸爸盖着白布的尸体前,指尖都在颤抖。
那时候,也是和现在一样,穿着制服的叔叔们,对着妈妈郑重的鞠下一躬,严肃而愧疚的说——
对不起。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爸爸的尸体一个劲的哭。
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十四岁的她木然的盯着一旁目睹这一幕的叔叔阿姨们,他们每个人的眼眶红润,却坚强的不留下一滴眼泪,更有人因此连下唇都咬出了血。
她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沉重的愧疚感以及被迫表现出的坚强。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在想起来,她并没有记住妈妈到底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并没有记住妈妈对着爸爸冰凉的尸体说了多少抱怨的话,反而记住了那些因为失去战友得不到善终的一个个面容。
她想,如果妈妈说句没关系该多好。
一句没关系,也许他们不用这般的坚强;一句没关系所代表的原谅,对于他们来说才会减轻愧疚感。
顾流漪扯了扯嘴角,目光忽的柔和了下来,嗓音温和而柔软,仔细听还能听出微弱的鼻音。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你们没有错。”
我不会怪你们,因为你们没有错。选择了这个职业必然存在许多突发的危险,纵使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会被杀得措手不及。
可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
看着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战友,他们的心又何尝不会揪起?
我理解你们,所以我不会怪你们。
一室无言……却都是垂眸掉了眼泪。
.
手术长达五个小时,由陶院长和林主任共同完成。
当“手术中”三个字暗下去的时候,顾流漪几乎在同一时刻起身走到手术室的门口。
随着自动门的敞开,陶云春和林英民穿着手术服一起走了出来,而肖祁墨的病床也紧跟其后。
顾流漪的心提到了最高处,她第一次失了规矩,没有向主刀医生致谢,而是直接跑到肖祁墨的身边。
男人脸上的污渍已经被清理过了,这会俊朗的眉目都映在灯光下,依旧是那副干净的模样,睡得安然。
她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抹舒心的笑容。
见到她这副模样,陶云春和林英民都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林英民好心的解释。
“放心,你的人给你救过来了。”
顾流漪笑得眸中带水,她朝陶云春和林英民笑着道谢。
“陶教授,林教授,谢谢你们!”
紧接着,屋外站成一排的男人们也都随她的话鞠了一躬。
“谢谢!”
林英民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这会有些受惊的摆了摆手。倒是陶云春呵呵的笑了两声,看向肖祁墨那张熟睡的脸,颇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这小子!”
“该说他是不幸呢还是幸运呢。”
末了他又自顾自的叹了一口气,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他悠扬的声音——
“真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