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猛地抱住差点跌倒在地的白以云,见她彻底没意识,强让自己压制住心慌,他略通岐黄之术,闭眼伸手把脉。
过了会儿,他脸上又喜又惊,用披风裹着她,小心翼翼地背着她去寻郎中。
好在他买宅子时,仅用半天就了解这地方的医馆、集市、村长族人所在之地,所以轻松找到赤脚大夫。
对白以云来说,她睡了香甜的一觉,等她清醒过来时,便看崔珏坐在床边,他紧紧捏着她的手掌。
一看她睁眼醒来,他目中露出惊喜。
白以云愣了愣:“我是得什么大病么?”
崔珏:“……”
他抬手轻轻弹了下她额头,难得拉下脸,严肃地说:“不要乱说。”
白以云捂额头时,忽的发现他手边放着一卷《诗经》还有《楚辞》,她福至心灵,笑盈盈地问:“怎么样,给孩子挑了个好名字?”
崔珏张了张嘴,眉梢都是欢喜:“你这就猜到了。”
在等她醒来的时间里,他无所事事,虽然对诗经楚辞牢记于心,还是忍不住翻着,因为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
他还想给她惊喜,没想到被她自个儿猜到,
崔珏轻捧住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说:“我要当父亲,你要当母亲了。”
感知着崔珏的喜悦,白以云另一手轻轻放在肚皮上,顺势往下揉了揉,眸中带着遐想。
崔珏便和白以云讨论孩子的名字:“若是男孩,便叫崔既明,所谓夜皎皎兮既明,能见得朝日之曙光。”
“若是女孩,就叫崔芷,愿她心若芷萱,气质如兰,有如你一样坚韧不拔的心性。”
说完这些,崔珏问:“你觉得待如何?”
白以云说:“交给你想便是了。”
夜里,两人吻了一通,以云帮崔珏完了后才入睡。
这时候,以云终于腾出空和系统聊天:“亲爱的,你解除温柔模式了吗?没事的,我心情很好,你要是想骂粗话,我陪你一起承担!”
系统冷笑:“等着吧,你作为女配怀上男主的孩子,虽然判定没问题,但一定不会善终的。”
以云:“呜呜呜,好后悔啊。”
系统生气地说:“现在知道后悔,勾引人男主时早干嘛去了?”
以云“诶”了声:“不是,我是后悔怎么就怀上,好长时间不能和崔珏玩俄罗斯方块,好可惜。”
系统:“……”
托以云的福,它现在进小黑屋完全无法直视俄罗斯方块,还好它有先见之明,趁换世界的时候联网下载个消消乐,逃离以云的荼毒。
但它也不懂这先见之明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反正经过这个世界,它再怎么程序迟钝,也能察觉出以云和男主之间奇怪的引力,不由问:“你就爱勾搭男主是不是?”
以云摇头,诚实地回:“我爱帅哥。”每个小世界里男主一定是最帅的,所以她上了男主,没毛病。
系统:“呸。”
以云畅想之后的日子:“崔珏这么帅,我这外表这么绝,我们的孩子怕不是漂亮得没人能比?”
系统刺激她:“按你们这属性,说不定你孩子会是纯正的玛丽苏,比如头发是彩虹色,哭的时候掉下五彩斑斓的珍珠。”
以云高兴:“那太好了,彩虹的头发可以做绫罗绸缎,珍珠可以卖钱,我和崔珏肯定会变成大魏第一首富的。”
系统:“……”
当它没说,告辞。
这个孩子的降临是小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已于以云腹中两个多月,白以云之所以会晕倒,其一是舟车劳顿,其二是因天气热,她贪凉吃多寒凉的食物。
接下来养胎是不可妄动。
因此,崔珏很是小心,一个月都寸步不离,直到胎象稳定,才出门营生。
他雇佣两个中年妇女帮忙看顾家里,但白以云所吃的早中晚餐,全部由他亲自烹调,也从一个煮一碗桂圆红枣粥会被烫到的男人,到现在对火候把握如火纯青。
早上出门前,他会做好温粥,配上小菜二三碟,中午他回来后,带着一身烟火气,手上提鸡鸭鱼鹅,偶尔还会有大块的新鲜猪肉,晚上他一定会在天没暗前回来,相较中午的餐食,会选择更好克化的食物,不过依然丰盛。
要知道,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村长都不一定能每日吃到新鲜的肉。
晚饭的时候,白以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哪儿弄来这么多食材的?”
崔珏往她碗里夹了块肉,闻言,一笑:“这里其实有五个村,但因昱江水源问题,每个村关系不好,来往甚少,还要和别的村抢昱江水。”
“以前我游历南越时,就曾拟过对策,如今算是用上,我走访每一户,提出一个建议,由二十年前迁来的中原人与南越人共同主持,以昱江维系祠堂,建立大宗族……”
白以云啧啧称奇:“他们怎么愿意听你的?”
崔珏微微一笑,不愿提其中艰辛,只说结果:“只要五村宗族建成,团结有力共饮昱江水,再也不怕与其他村抢昱江,贸易互通,还能到城镇换东西。”
所以,崔珏能托人买到城镇的各种食物。
白以云感慨:“好像天地间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何其多也,”崔珏放下碗筷,竟是十分认真道,“我无法替你受怀孕的累。”
“你……”白以云笑着摇摇头,敲他碗沿,说,“吃饭吧,什么事都想揽在自己身上,怕不是把自己累死。”
崔珏眼睫低垂,烛火在他脸上映出温润的痕迹,白以云才发现他好像瘦了点,更显眉目清俊,便往他碗里夹菜。
却听崔珏似乎是笑了笑:“我不会累死,因为我不会比你先一步去黄泉。”
白以云差点被呛到,面上带着薄怒:“咳咳,你什么意思?”
崔珏轻抚她的后背顺气:“我不可能抛下你一个人在世间,”他轻轻一笑,“我不舍你伤心难过。”
“若我走了,谁照顾你呢?”
白以云眼角一酸,长舒口气:“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也是个这么会花言巧语的。”
崔珏笑着给她添水:“夫人喝水,消消气。”
如此过了几个月,崔珏拿捏好每一寸光阴,白以云从来没有缺失陪伴感,她愈来愈嗜睡,每次清醒的时候,崔珏都在她身边。
到肚子九个月时,白以云闲来无事,越来越好奇崔珏忙什么,她与照顾她的两个妇人很是熟稔,这天等崔珏离去,她问:“李婶,我家夫君每日是到哪里营生?”
李婶话多,叽叽喳喳地:“夫人这就不知道了吧?爷在咱深浦县可小有名气啦!”
宝剑不管在哪里都不会磨灭锋芒,白以云知道崔珏厉害,听别人夸他,心里得意,面上不显,只问:“那到底是哪儿呢?”
李婶说:“在铁匠铺。”
白以云惊诧:“铁匠铺?”她以为他会做文职之类的工作,怎么也没想到是铁匠铺。
“爷这手功夫是实打实的,附近远近的都喜欢找他打铁器,很是大赚,”李婶撺掇她说:“夫人要是好奇,我带夫人去看看?离这儿不远,就走片刻的功夫。”
白以云衡量一下,她戴上帏帽,就这样扶着个大肚子,一点点挪去铁匠铺,说是铁匠铺倒也不尽然,只是一个小棚子。
离铁匠铺还有十多步,就能察觉那种熊烈的热火,即使这么热,外头偶有女人止步,还有一些个少女结伴,偷偷摸摸地从缝隙里偷看。
只听李婶说:“都是爷太俊了,本来来看的女人更多,后来是爷受不,在棚外加棚布挡住她们视线,情况才好些。”
看白以云的神情,李婶还补充:“夫人放心,爷对其他女人从来没好颜色过。”
白以云笑了:“我不妒,如果我不戴帏帽,其他男人也爱看我。”
长得好看就是任性。
李婶:“……”
李婶本想先进去和崔珏说一声,白以云制止她,自个儿从那小缝隙里瞧进去——
崔珏没有穿外袍,他袖子撸到肩膀处,露出精壮结实的胳膊,胳膊上青筋浮起,一抬一落之间,铿锵打铁声不绝。
烧得通红的铁块往水里一泡,嗤地一声,热烟弥漫开。
他五官被腾起的热气熏得片刻模糊,待水汽过去,剑眉星目好像泡过水,一滴汗水顺着他英挺的鼻梁滑落,在鼻尖留一瞬,便掉到他衣服上。
即使是这样的他,也没有褪去温润,犹如宝剑一样,那一身不菲的气度,在这样的磨砺下,愈显强盛。
难怪他回来时总带着身烟火气,难怪他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多,他却从不觉得苦,也从不和她讲。
铿锵铿锵的打铁声中,白以云一颗心都快融化,有谁能想到,这般铁艺精湛的崔珏,其实在才学上早就闻名天下。
他为她放下一切,到这么个犄角旮旯之地,才有机会显示一手武艺。
后退两步,白以云打个手势告诉李婶不要出声,她想悄悄离去,可就在这时,忽的肚子猛地一痛。
棚里的崔珏淬完一柄宝剑,便闻外头一个妇女的尖叫:“夫人!珏爷快出来呀,夫人临产了!”
崔珏猛地站起来,一边解下自己袖子,一边掀开棚布,抬眼看去,心头大惊,居然真是白以云!
距离临产还有个把月,没人料得到白以云会这个时候发动,李婶手忙脚乱,崔珏却像定海神针,冷静地指挥李婶扶白以云坐下,又借了辆牛车,还雇人先去稳婆家报道一声。
稳婆是崔珏从以云怀胎八月就从城镇请来的,幸好他未雨绸缪,等稳婆接到消息准备好一切,崔珏也带着白以云回到两人的小宅子。
紧接着就是极为艰苦的生产。
以云虚弱地叫系统:“那什么……痛觉……”
系统:“这下知道痛了吧?知道求我了吧?”虽然它冷嘲热讽,但还是帮以云屏蔽了绝大部分痛觉,留一小部分是为了以防万一。
屋里的人不好受,屋外的崔珏也不好受。
他时而踱步,时而远眺,每一刻对他来说极其煎熬,光是听里头的叫疼声,便让他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以云叫的痛,是他给以云带来的,却也成倍刺在他心口。
以至于他手脚冰冷。
良久,一声响亮的孩提哭声终于破空而出。
稳婆抱一个大胖小子出门来,恭喜道:“回珏爷,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稳婆本来一直在安抚孩子,待她向崔珏递出孩子,一抬眼才发现,向来气定神闲的男人,此刻竟满脸潸然的泪水。
而以云也终于看到她身上掉下的肉。
虽然是九个多月出生,可他很健康,哭声中气十足,她勉强看了眼孩子,嘴唇轻动,但因为太虚弱,声音太小,崔珏便俯身仔细听。
便听那柔软的声音里难掩失望:“为什么他哭出来的眼泪不是珍珠?”
崔珏:“……”
后来,白以云有事没事就叫孩子“铁子”,因为铁子出生时,母亲在偷看父亲打铁。
崔珏不能苟同,一开始叫他“既明”,后来有一次回家没看到崔既明,忍不住问了句:“铁子去哪了?”
待白以云笑得直不起腰,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被白以云带跑,只能摇摇头,确定“铁子”这个昵称。
铁子三岁的时候,就以为自己大名叫崔铁,小名铁子。
这乡里八方乍一听铁子,还以为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结果待看那小孩,无不觉得精致,眼眸明亮肖父亲,嘴唇嫣红肖母亲,极其俊俏,不难想象他长大后,会像他父母那般出挑。
而此时,崔氏铁铺已经成为南越之地小有名气的铁器铺,他们还在一开始的宅子住,请了仆从,家庭富有,夫妻恩爱,孩子乖巧懂事,是人人艳羡的和美之家。
不久后,铁子能识字了。
他才三岁,就会背下诗经的片段,那脆生生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听得白以云喜爱得不行。
崔珏若有所思,待铁子被乳娘带走休息,又叹了口气:“还是愚钝了点。”
白以云:“?”
崔珏说:“为夫三岁时,已经能做文章了。”
白以云捡起个枕头丢到他身上:“你以为人人是你啊!”
四年多了,白以云还是学不会南越话,只会听和说一些基础的,她还记得崔珏当初安慰她也能很快学会的,她信了他的邪。
崔珏大笑两声,揽住她的肩膀,说:“夫人莫要生气,铁子这样也不逊,我只是说个玩笑。”
两人低语几声,随着蜡烛吹灭,被褥翻起红浪。
末了,白以云双颊酡红,制止住他起身:“夫君,再要一个孩子,嗯?”
崔珏却摇摇头,说:“有铁子就够了。”
他怎么舍得她再受生产的痛?而且,她曾说过不生孩子,所以床笫之间两人再如何动情,崔珏都会先退一步。
他强大的忍耐力和心性往往让以云难以自持。
以云窝在他怀里,声音极低:“因为想多留点念想给你。”
崔珏疑惑:“你说什么?”
以云摇头:“不,没什么,我要睡了,免得明天铁子闹醒我。”
崔珏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夜半,以云假装起夜,去了屋外却勉强靠着柱子坐下来,往常她强改小世界的剧情并不算什么,现在却和男主造出“人命”,员工守则的惩罚会自动启动:
小世界的五年时间里,以云不能强行离开,只能忍受生命的流逝,浑身五脏六腑隔一会就会刺痛不已,一年比一年严重,尤其是第五年,早上她还能强撑着,夜深人静时,她再也忍不住,就会出来独自熬过这阵疼。
五年之期一到,不管情况如何,她会被强制脱离小世界,正应了系统那句“不得善终”。
所以即使真女主是王家嫡女早就选出来,她也完成任务判定,但还是没走。
而现在,只有一年。
看她疼得面目狰狞,系统也难得劝她:“你这是何苦?明知道肯定要出事,为什么非要生这个孩子?”
以云长叹口气:“你可能不懂何为念想。”
系统暴躁:“我懂得很呢,无非就是让男主有想念你的东西,切,我觉得你一死,男主肯定回洛阳过潇洒日子的。”
以云没和系统互怼。
她抬眼看着月明星稀,忽地流下一滴眼泪,系统噤声,它没想到这家伙会多愁善感,放缓语气:“你又怎么了嘛,听不得骂是不是?”
以云泪眼朦胧:“我舍不得他的大鸡。”
系统:“……”它再对以云和颜悦色它就把程序倒过来写!
以云好不容易缓过疼痛,正要站起来,出乎意料的,房门被打开了。
崔珏站在屋里,披着衣服看着她。
以云扬起有点苍白的嘴唇:“你怎么起来了?”
崔珏目光沉沉,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将她抱起回屋。
第二日,南越此地绝大多数郎中都被请过来,却瞧不出个所以然,为此,崔珏甚至冒险去江东,请自己一个极为擅长医术的好友。
可他们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是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至于原因却查不出来,他们只好暂时先开一些药。
以云撇开头,不肯喝苦药,崔珏便温声劝,亲手喂她喝,喝一口就吃一点蜜饯,铁子很懂事,陪在她身边,一副小大人的语气:
“娘亲,良药苦口,您好好把药吃了,病就能好了。”
以云苦得吐了吐舌尖,看崔珏垂眼在一旁缓缓搅药,她不由心慌,因为崔珏冷静得不同寻常。
她压下奇怪的猜测,心想,崔珏非常人能比,淡定点也没什么。
如此过了半年,崔珏的大夫好友前来辞行,他要回江东,正好崔珏出门请别的大夫,便由以云送这位好友。
她扶着仆妇的手,面色有点苍白,对崔珏的好友说:“张大夫,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好友回:“谈不上辛苦,小弟只希望嫂子的病能快好。”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好友无意提起:“崔兄托我打听洛阳崔氏的消息,你们是想回洛阳么?”
白以云心中大骇,回洛阳?
崔珏与她是绝不可能回洛阳崔氏,崔珏想联系洛阳崔氏,只有一个可能,他对洛阳崔氏有所求。
这个所求,只可能与他们孩子有关,他要把铁子托付给洛阳崔氏。
为什么要把铁子托付给洛阳崔氏?
乍然之间,她懂了,难怪,难怪他这么冷静。
因为,他想随她走。
又一次喝完苦药,此时白以云已经很虚弱。
自上回系统大声和以云说话把她震晕后,如今的系统说什么都有点小心翼翼:“喂,你不会不知道男主如果自尽,后果会很严重。”
“整个世界都会崩坏的。”
“而且穿越局那边也会立刻得到这个数据,它一复盘,就会发现我们俩已经糟蹋两个世界的男主了。”
以云虚弱一笑:“好吧,我知道的。”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眼睁睁看着死亡朝自己逼近,自己却无能为力,而且,她还有舍不下的事。
以云最后的生命,是指间的水,即使指缝想留住它,它却不疾不徐,淅淅沥沥地往下掉,直到只剩下最后一点。
铁子拿着九歌,刚读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停下来,肉嘟嘟的脸颊上满是泪水:“娘亲说要带铁子去看洞庭湖,千万不能食言。”
以云摸他脑袋上的圆揪揪,笑着说:“好,不食言。”
这时候崔珏入得来门,他身上带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和着外面的冷风,完全盖住他几年前爱用的冷香。
铁子喊了声“爹”,随后收起书籍离去。
崔珏坐下来,神色间有些惊喜:“以云,外头下雪了。”
白以云听罢露出向往,最后半年她总是卧床,还没好好在外头走走呢,崔珏便仔细给她披上披风,他抱起她,说:“走,我们一起去看雪。”
南越之地常年暖和,甚少有雪,即使有,也是夹着雨珠冰粒,与洛阳苑城之地的鹅毛大雪是比不得的。
但今年的雪难得没夹着雨,落在天地间,素白一片。
以云窝在崔珏怀里,忍过一阵疼痛后,她轻喘口气,说:“崔珏,我要走了。”
崔珏轻抚她的头发,说:“你要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以云摇摇头:“但是你不能来找我。”
崔珏哄她似的应了声:“好。”
以云知道崔珏没听到耳里,她强忍着心痛,说:“我走了后,你不准跟着我,你要是和我一起走,那我就没办法等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不会见面。”
崔珏无法淡定了。
他用力收紧怀抱,雪花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和着他眼角一滴突然滚落的泪珠,从他下颌滑下来。
以云接过那滴泪珠,烫得她指头一缩。
只听崔珏说:“以云,你想留我一个人在世间品尝孤独吗。”
以云声音哽咽:“难不成你要抛下我们的铁子?我最喜欢你真君子的模样,你是堂堂正正,怎么能看不开生死有命……”
崔珏心中一阵绞痛,他眼眶通红,死死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说:
“你不能抛下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以云靠在他怀里,任雪花飘落在两人发梢,她死死攥着崔珏的手:“信我这次好不好,我们会再见面的。”
崔珏眼睫一抖,一枚雪花沾在上面,许久没有融化。
以云继续劝:“求求你,忍住这种悲痛,我们才能有下一段造化,不然,只会永生永世再见不得面。”
崔珏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良久,他嘴唇颤抖:“好,只是,你别再这么说了。”
以云也知道他被她的话刺痛,泪水如泉涌沾湿他胸前的衣襟,她握住他冰冷的手,低声说:“你发誓。”
崔珏瞳仁震动。
以云催他:“你要是不发誓,那就由我发誓了。”
崔珏忍住悲恸,他回握以云的手,说:“我曾说过不会让你发誓。”
有什么代价,他来扛就是,可为什么,最终还是让他失去她?
崔珏心已经绞痛到麻木,曾经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先去黄泉,因为他怕以云伤心难过,如今才知道,以云先走一步,他的心根本没有那么强大。
只是因为所爱之人在,他才变得强大。
可现在她要走了,要让他独自在世间品尝苦痛,甚至不惜以来世威胁。
以云留了短暂的时间给崔珏消化悲痛,然而她终究还是开口,她念一句,他便念一句。
“我发誓。”她声音虚弱,泯灭在冬雪中。
“……我发誓。”崔珏的声音很干哑。
“我崔珏,不会自戕。”以云说。
“我……崔珏,不会自戕。”崔珏一字一顿。
十个字,每个字都在泣血。
过了片刻,崔珏嘴角落下一滴鲜红的血液,他咬破自己的舌头,试图身体的痛意掩盖住心中的滔天疼痛。
以云又何尝不知?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紧紧抓着他的手,看他眉若远山,面冠如玉,如此琅琅君子,脸上却带着心如死灰的悲戚。
对不起,崔珏。
她也不想的。
对不起。
白以云盯着崔珏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
在大魏从容瑞年号换成康成年号的第三年,成都王篡位的秘事已不再为人津津乐道,“失踪”六年的崔珏回来的事,刹那引起洛阳上下疯狂的讨论。
那一日,崔珏穿着白色麻衣走进洛阳城。
他身后一个面容和他肖似的小男孩亦着此装,小孩一边走一边哭,崔珏则面容沉静。
他手上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一开始无人知道那是什么,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崔珏亡妻白氏的名号传遍洛阳。
崔珏的父亲恨不得把他打死,可崔珏却只跪在祠堂里,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
他要是被父亲打死,不是自戕,不违他的诺言。
可最终,母亲出来拦住父亲,堵住他解脱的道路。
崔家为此事闹腾了一个月。
在崔珏不怕死的要求下,崔既明入族谱,成他崔氏的嫡长子,可崔珏仍有些浑浑噩噩,他经常看着某个地方,眼神飘忽离去,陷入回忆。
后来,崔父崔母束手无策,还是老师王右屏拄着拐杖打他:“你个臭小子,说什么愿返自然,原来都是糊弄老头的?”
“你不是对这世道不满?既然求得自由,如今重新回来,就只为寻死?我没你这样的学生!”
“你想想,你亡妻来世要是投胎个普通人家,那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你忍心么?”
崔珏喃喃:“她说她会等我,她不会先投胎。”
王右屏差点气结:“那你就这样混吃等死吧!到时候黄泉下与亡妻相见,看她还喜不喜欢这样的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崔珏想起,她临终前曾说过她最喜欢他这种真君子。
这一刻,如开山斧劈开迷惘,崔珏找回一丝清明,是的,他不能让以云知道他这般自暴自弃,既已发誓,又为何偏钻誓言漏洞?
那是小人行径。
以云不喜欢小人,她喜欢他。
这一夜,崔珏没有睡,他把和以云见面的每一次都回忆一遍,如数家珍,待天明之时,他盖上回忆的锁扣。
从此,崔珏算是振作起来了。
没两年,洛阳城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只说成风流韵事,崔珏重新入朝,辅佐朝政。
五年后,他成为尚书台台官,十年后,他成为宰相,手握重权,任人唯贤,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慢慢替换掉靠门第进宫的世家子弟。
一开始各世家还怀疑是自己反应过度,直到崔珏重提前朝“察举”制度,才纷纷哗然。
而崔珏的野心很大。
他不仅要恢复前朝的制度,更是提出一种全新的考察制度,普及天下有志之士。
天下无权的读书人汇聚起来,不管崔珏认识不认识他们,他们遵崔珏为师。
然而这个新制被世家疯狂攻讦,崔珏便以退为进,提出用“察举”制度,这下和全新的考察制度比起来,“察举”制度也不是不能接受,各世家不得不退一步。
然崔珏却从没放弃过追求新考察制度,他终其一生,都在为寒士谋得入朝的权力,大魏腐朽的官制在他大开大合的手段中,分崩离析。
元光十二年,这一年,新制开始实施。
纵然新制还有许多不成熟之处,但不论是现在,还是后世,对新制的评价都很高,给崔珏之评价,更是离不开“真君子”这三个字。
可谁又猜得到,这位真君子,有过五年的放浪形骸?
这一年,崔既明三十五岁。
洛阳城下雪了,这里的冬日总要比南越的冷上许多,崔既明与妻子轻声说了两句,便拿着一件披风,到宅邸阁楼见父亲。
这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往往会独自在阁楼待上一天。
崔既明轻手轻脚地进到阁楼里,便看父亲果然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父亲,虽不再年轻,但眉目仍然俊逸,广袖长袍穿于身上,好似超脱俗世的仙人。
崔既明站在原地,不由想起母亲。
这些年父亲是怎么过来的,他也都看在眼里。
他忍下泪意,正要走到父亲身边,倏地,阁楼窗户发出剧烈的拍响,外头竟是刮起罕见的大风,“叩叩叩”快要冲破那层窗户。
崔珏被惊扰,睁开眼睛。
他精神矍铄,细听这风声,兴奋地站起来,不顾崔既明的喊声,他猛地推开窗户,任由寒风吹拂他的脸孔。
他大声问:“以云,是你回来了吗?”
然而除了大风,什么都没有,自母亲去世,崔既明从未见过这般激动的父亲,他脸色刹那苍白:“父亲!”
崔珏如没听到崔既明的话,他张开双臂,迎接狂风,神色难得放松:“你是来带我走吗?我一直在等你。”
“你终于来带我走了。”
风拂过他发白的发梢,他满怀抱的风,开怀大笑,竟是风流无双。
整整三十年,他终于可以随着她的脚步去找她。
希望她不要嫌弃他已经是个糟老头子。
崔珏满足地闭上眼睛。
元光十二年冬,一代大家崔珏卒,享年五十四岁,其子遵其生前所愿,与亡妻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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