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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1 / 1)

1.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缗给柔福置妆奁。婚礼当日,为长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绶玉环、真珠大衣、褙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叠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谏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重节俭,如今长公主出降妆奁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妆奁礼仪理应依熙宁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不可过俭。”

是日,驸马都尉高世荣着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币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看着柔福款款走近。她戴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颜变得隐约。着一身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于身后,使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着辞别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着褕翟之衣的及笄少女。那时的她朝着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着温暖的光。

他颔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尚仪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公主宅。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长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宅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前方。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携她而行,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长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长公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公主宅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司宫令将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司宫令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司宫令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长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长公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吧。”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长公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长公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长公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做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长公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长公主就在这里,快进来吧。”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门监在我阁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立即改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长公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今上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长公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伎?”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着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跸临安,就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财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伎。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并有幸遇见了高驸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伺候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吧。”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宅中吧,若长公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随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愠不怒,“喜儿,顾惜自己性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吧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长公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长公主。”

柔福微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驸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强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长公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颔首,再命侍女道:“送驸马。”

2.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别处独寝。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驸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着长公主说话,使驸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着说,“这两夜长公主都是等驸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叹叹气看着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你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长公主与驸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情带笑地看自己,俨然是看心上爱人的意态,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长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于是也回视着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随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驸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财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并不多注目于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随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箸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驸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别处的精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肉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鸡蛋摊成薄皮,包馅于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黄色,因形似烟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

见柔福亲自为自己布菜,高世荣喜不自禁,道谢后便低首咬了一口,顿觉这东西皮酥馅鲜,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并非未吃过荷包里脊,竟从未发现它会美味至此。

吃完转首,看见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么菜都不曾动过,高世荣便关切地问:“长公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么?”

柔福笑笑摇头,道:“我想吃点煨牡蛎。”

煨牡蛎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高世荣立即伸手为她夹了一个放进碗中,再问:“可还想要点什么?”

柔福夹起牡蛎尝了尝,依然微笑着说:“自然还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张婕妤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果然恩爱。高驸马对长公主无微不至,长公主真是嫁对人了。”

潘贤妃与吴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这应该多谢九哥,是九哥为我找了个好驸马。”

赵构仰首将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说,“朕为她做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本来以为,今日柔福的态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但甫一回府,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车,柔福站稳后轻轻将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径直朝自己卧室走去。

他想当然地跟在她身后,她觉察到,便转过身,漠然视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风:“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驸马回房吧,不必亲送。”

他愣怔着停下,目送她远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天渊之别。刚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灭,她给了他在沙场上都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柔福不再找任何借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厢房为他铺床,自己也习惯早早地闭门休息,而高世荣亦不勉强,为防她误以为自己有意纠缠,甚至晚膳后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么话全在白天与她说。

平日彼此见面说话都很客气,高世荣黯然想,这倒真成相敬如宾了。

赵构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妹夫,常召他去与自己燕射田猎或聊天,并组了一支固定的击鞠队,命高世荣负责训练调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宅时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没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赵构又召高世荣入宫,说是想与他下棋。高世荣入宫后内侍告诉他说有将领自前方归来,官家正与其议事,请驸马稍等片刻。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待赵构现身时三更已过,赵构倒似兴致不减,仍与他对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诧异的是回到府时柔福居然还没睡,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中,看他进来,凝眸看他,说:“你回来了。”

“嗯。”他忙点点头,有些惊喜地问:“长公主在等我?”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会留你到什么时候。”

他失望地低头,尽量拉出个笑容:“皇上大概是爱屋及乌,所以常召我入宫面圣,以示对长公主的恩宠重视。”

“他召你你便都去么?”柔福冷道,“他不过是召你陪他游乐,让你教他的马球队打球,算哪门子的恩宠重视?好端端的驸马,不知道关心天下事,倒变成了个马球教头。”

“长公主,”高世荣睁目,语中带了一丝怒气,“你以为我不关心天下事么?是今上把我的所有实权都撤去了,现下我这防御使是全然的虚职,我根本无资格过问政事。”

柔福笑了:“当然,他当然会这么做,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后悔了么?”

高世荣一声叹息,道:“不,我至今不悔。”

“好。”柔福道,“以后我九哥再召你去干这些事,你可以婉言拒绝,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看你这么晚回家。至于政事,你不必过问,但你要懂得看、懂得听。与同僚相处时小心一些,别与权臣或武将来往,尤其是秦桧,离他远点。”

高世荣闻言道:“长公主还不知道么?昨日皇上已罢去秦桧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降为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柔福双目一亮,略有喜色:“他终于弃用此人了!”

秦桧去年为相以后,因欲与左仆射吕颐浩争衡,便伺机拉拢名士以植人望,组织自己的党羽。吕颐浩亦发现秦桧在排挤自己,遂举荐前宰相朱胜非出任同都督,以联手对付秦桧。赵构对秦桧植党揽权之事亦心知肚明,对他“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论调大为不满,早有弃用之心,听了吕颐浩的建议,便将朱胜非召回行在赴朝堂议事。

“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前些日子曾弹劾秦桧专主和议,阻止国家恢复远图,并且植党专权,倾轧朝臣。秦桧惶恐之下便上章辞位,但皇上当时没有答应。”高世荣继续对柔福道,“据说后来吕颐浩与参知政事权邦彦私下又向皇上进言,列出秦桧任相以来种种错处。皇上听后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崈礼入对,告诉他秦桧所献二策,大意是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如此而已。又说:‘秦桧当时说为相数日便可以耸动天下,如今完全不见其效。’当下便御笔亲书吧秦桧相位的圣旨大意交付綦崈礼。綦崈礼依圣意写成诏书,次日皇上于朝堂上公布,并称朝廷再不复用秦桧。”

高世荣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长公主一向不喜此人么?看来长公主颇会识人,早已看出秦桧必将失势,所以才会叮嘱世荣莫与他来往。”

柔福缓缓起身,掉头离去,留给他一句话:“不止秦桧,你若想安稳度日,所有权臣和武将就都不要交往,包括吕颐浩、朱胜非,甚至张浚……”

3.荣德

到了九月,赵构将秦桧的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之职也全部罢去,高世荣料想柔福会对这消息感兴趣,便很快告诉了她。

柔福听后问:“朝中大臣们怎么议论此事?”

高世荣答:“都说皇上力图中兴国家,求治心切,才听信秦桧之言,让他主持内政。而秦桧能力有限,私心过重,不以宽大之政辅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党羽,大肆排摈异己。皇上虽一时误用此人,但及时将其罢免,不失明主作风。”

柔福微微一笑,问:“而今那些秦桧培植的党羽必定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是,”高世荣亦笑了,“都急着想法转投吕颐浩门下呢……另有些看得较远的,开始巴结朱胜非了。”

柔福颔首道:“秦桧空下来的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吕颐浩定会建议九哥让朱胜非补上……只怕张浚会有些麻烦。”

“长公主是说吕朱二人会联手排挤张浚?”高世荣想想,说,“未必吧?当初朱胜非在苗刘之变后自请辞职,皇上问他何人可继任,他就推荐了吕颐浩与张浚,可见他对张浚颇为赏识。”

柔福盯着他瞧了一阵,忽然不禁地大笑开来。高世荣不解道:“长公主为何发笑?”

少顷,柔福收敛了笑意,这才对他说:“没什么。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为何说他为我做了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隐隐意识到什么,略有些羞惭地垂首:“长公主是觉得我愚笨,无甚见识么?”

柔福摇摇头,没就此谈下去,只说:“我听说朱胜非当初答我九哥的原话是:‘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玄妙处尽在短短‘以时事言”四字上。”

“那么说,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抵触怨怼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将虚与委蛇,有助于缓解事态、为勤王之师争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但张浚对他的确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将有诸多来往,难脱干系吧。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高世荣诧异道:“长公主可以随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吧了。”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冲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亲兄弟姐妹到了关系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于己的美女并列于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其后事实确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于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于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诽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诽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于是赵构遣显谟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诏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赢,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争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说到此处,柔福双目熠熠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叹了叹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并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花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讨论国家大事。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人妻者应有的举止态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她可以很干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宅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你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长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臣等会小心伺候长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长公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长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长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臣,要臣务必把长公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伪,所以请长公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吧。”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嫁,我并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裣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掩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吧?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斥她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泪水奔涌而出,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定罪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号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所读之书他都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殿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一起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4.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公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长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长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长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做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长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宅内,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着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公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驸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态,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法说出,唯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驸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公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驸马身为长公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公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明慧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着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众妃中特别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公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霁,满园梅花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回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梅枝上,姿态千妍,映着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伺候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公主赏花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公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长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长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长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吧。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5.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尽量躲避着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驸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着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交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众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于是不免就此取笑于他,但那校书郎却并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欲带回给拙荆匀面。”

众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确实与众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别精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于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将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赞叹。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羽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众人啧啧称奇,都道校书郎舍得花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俪情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于是问校书郎:“这粉何处有售?”

校书郎笑了:“高驸马必是也准备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吧?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驸马,驸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长公主寻觅,这驸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并插言凑趣:“不错不错!驸马当日击鞠赛后当众求婚,早已在朝廷内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长公主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别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于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并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瓶大食国蔷薇水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闲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着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于凡品,所以为长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情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着香草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制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着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抛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制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制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分别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复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将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松散、不粘结、能着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于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黄,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适之感。”

言罢拈起那精致琉璃瓶所盛的蔷薇水,瓶塞也不拔,尚未引近鼻端就已搁下,似笑非笑地问高世荣:“你说,这是蔷薇水?”

高世荣有些忐忑地点点头,解释道:“据说,这是大食人采蔷薇花上露水制成的,香气最是纯净馥郁……”

“以讹传讹吧了。”柔福打断他,道,“花上露水再香也有限,岂能做香料?制大食蔷薇水要先采清晨带露初绽的蔷薇,选取形状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再用白金为甑,将蔷薇花瓣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故馨烈非常,长香不败。真正的大食国蔷薇水虽盛在琉璃缶中,缶口以蜡密封,但香仍可透彻而出,数十步外犹可闻见。若洒于人衣袂上,经十数日尚有余香。近年宋人仿效大食造香,无奈国中蔷薇非大食良种,色味相去甚远,便有奸商胡乱取中土蔷薇,杂以素馨茉莉制之,”目示桌上琉璃瓶,断言其品质,“你买回来这瓶便属此类,其香亦足袭人鼻观,但与大食国真蔷薇水相较,犹如奴婢之于闺秀。”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听她说完蔷薇水,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着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制的画眉集香丸。若论制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着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于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复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内,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将就着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香水的制法,实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尽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尴尬,却终究无能为力。强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郁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长公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长公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驸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粉黛香水赏给喜儿,驸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长公主看着办。”随即掉头摔帘而出。

柔福收敛笑意,对喜儿道:“还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儿迟疑地看着妆品,讷讷地说:“长公主……驸马其实对你很好,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就算不喜欢,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这些东西,他又该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有些时候,不能对人太好。我后悔当初对他那一笑,引他飞蛾扑火般地闯进来。否则,现在我与他都会自在许多。”

6.秋千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荣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柔福面前日趋消沉而被动,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外,亦不随便做什么意在讨她欢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当满意他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日间请他过来聊聊时事,晚上各自就寝,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顾及驸马的面子,每每装作与他十分恩爱的样子,偶尔还会为他向赵构讨些封赏,因此外人谈及时都道这是段美满良缘。

“驸马爷,长公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得准备个别致一些的礼物。”绍兴四年某日黄昏时分,喜儿如此提醒高世荣。

“又”快到了?是,算算时日,的确又快到了。一年前他在宅中为她庆贺生辰,赠她名贵的珠宝,她却不屑一顾。回想他当时那喜宴后惨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

他们成婚已经近两年了。近两年的时光消逝无痕,他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战场,却在感情上一败涂地,浑浑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锐气,而让他学会凝望着她远处的身影颓然叹息。

面对喜儿,他浅浅苦笑:“再别致的礼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会喜欢。”

“不是呀,若是用心选择,必会找到长公主中意的东西。”喜儿叹道,“唉,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这才多久呢?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长公主以前是个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善,现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只要驸马持之以恒地关心照顾她,她应该总有被感动的一天吧?这次长公主生辰,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想到了一个礼物,并不贵重,但可以保证是长公主喜欢的。”

高世荣默然良久,问:“那是什么礼物?”

喜儿一笑:“秋千。记得长公主以前在汴京宫中最爱这个,后来随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也还常常偷跑出来,去艮岳樱花树下荡秋千。现在我们公主宅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秋千架,驸马不如为长公主在后苑立一个,待长公主生辰那天带她去看,长公主必定会很喜欢。”

他采纳了喜儿的建议。私下命人造了一个秋千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里悄悄运进公主宅,连夜立好在后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后苑散步时看见秋千,果然双眸一亮,走至秋千旁,以手轻抚那据喜儿的描述、按艮岳宫中的式样制出的精致坐垫和双索,若有所思地细细看着。

“长公主,这是驸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喜儿忙走近她身边解释说。

“是么?”柔福转首看了看高世荣,道,“驸马费心了。”

虽然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向,语调甚至可以说温和。高世荣暗自一喜,庆幸这次的礼物选得适当。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错,命人就在后苑设宴,席间频频与高世荣对饮,却又不胜酒力,不久后便飞霞扑面,闭目以手支额,最后仍是支撑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娇慵无限。

“长公主醉了,你们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荣见状吩咐两旁侍女。

侍女答应,过来搀扶,但柔福却扬手推开,不要她们扶。于是喜儿轻轻朝高世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过来相扶。

短暂的犹豫后高世荣终于下了决心,起身去扶柔福,发现她此刻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几乎不能站立,于是干脆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迈步朝她卧室方向走去。

她并未因此受惊,其间只迷蒙地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宁地阖上,还将脸埋在他怀中,乖乖地依偎着他任他抱着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时不舍得走,便坐于她床头,欣赏她的睡态。此时的她多么可爱,眼帘轻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丽的面容顿时显得柔和,并且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长公主……”他不禁地轻唤出声。

她无任何反应,依然一脉沉睡模样。

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长公主架子,眼前沉睡着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梦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长公主”,而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其实他很想改变他们夫妻间客气的称呼,只是每次尚未来得及尝试,便都在她盛气凌人的注视下退却。

此刻的情形给了他自然的机会与勇气,他满心爱怜地以手去抚她的额发,她的脸颊,柔声唤她:“瑗瑗……”

并未期盼得到她的答应,然而她居然应声,依然闭着双目,迷糊地“嗯”了一声。

不免惊喜,很想拥她入怀,却又怕把她惊醒,从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叹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继续在她脸上恋恋流连。

渐渐地感到灼热,像是有火从指尖蔓延到了心里。呼吸趋于急促,他的手迟疑地沿她脸庞滑下,抚过她细长美好的脖颈,终于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痒痒,她格格地笑醒,一边启目一边唤:“九哥……”

四目相撞,两厢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才她唤的是……九哥?

一点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他有些茫然,思绪一时混乱,暂时来不及为他适才的行为感到羞惭。

他以为她会尴尬,她会愤怒,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从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间烟消,侧首看他,神态几乎可说是悠然闲适。

“刚才是你抱我进来的?”她问。

他点点头。

“我让你这么做了么?”

“瑗瑗,我……”他想解释一二,却被她冰冷坚硬的一句话打断,“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这次他不准备退缩:“我以为,驸马唤长公主的名字并不逾礼。”

“你没有资格。”她面上不带过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这话却字字含有分明的轻慢。

他终于愤怒:“我们是夫妻,我怎会没有资格?”

她冷笑:“我九哥与潘贤妃张婕妤吴才人也可说是夫妻,她们敢直呼他的名字么?”

“那不一样,皇帝与妃嫔间有尊卑之分。”

“怎么不一样?你还真以为我们是平等的?”

他一愣,怒极反笑:“是,长公主是天潢贵胄,世荣不过是一介草民,能跻身于公主宅做一名家臣已是荣幸之极,居然还敢奢望与长公主平等相待,当真无自知之明!”

她不理他,起身下床牵着裙子朝后苑疾步走去。他随之而出,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走到后苑,面对正在收拾酒宴残局的奴婢,她伸手一指秋千架,说:“即刻给我拆了。”

奴婢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随即都把询问试探的目光投向高世荣。

高世荣几步走至柔福面前,紧锁两眉振臂道:“这秋千好歹也是你喜爱之物,你就算不高兴,也不必拿它来出气!”

“谁说我喜欢?”她仰首直视他,毫不妥协地针对,“半年前的鞋子,瑗现在都已不能再穿,何况是多年前的旧物?此一时,彼一时,你还当我是十四五岁只知荡秋千的小姑娘?你每次做讨好我的事都有企图,我既不准备让你达到目的,你的好意自然也就不便接受。”随即扫视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奴婢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拆!”

众人答应一声,聚拢过去开始七手八脚地拆秋千架。

她竟以为我为她做这些事都是“有企图”?高世荣连发怒的力量都被她的话消磨殆尽,和着悲哀黯然坍坐在石阶上,心神俱伤。

柔福淡扫他一眼,也徐徐坐定在喜儿为她搬来的椅子中,一言不发地看家奴拆秋千架。

少顷,有内侍自宫中来,呈上一个长方形锦盒,说:“这是官家赐给福国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柔福问他:“是什么?”

内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晋人真迹?”

“不,是官家自己写的。”

“写的是什么?”

“草书《洛神赋》。”

她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着痕迹,稍纵即逝地短促,却尽入一侧的高世荣眼底。

她谢过内侍,命喜儿将锦盒送入书房,然后也移步去书房,其间路过呆坐在石阶上的高世荣身边,便垂目问:“驸马要同去品赏么?”

他愤恨地转首避开她:“长公主慢慢欣赏,恕世荣不能作陪。”

她一扬眉,遗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才缓步走开。

其实并不认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于是独自闭门在房中,一杯杯饮尽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门进来,走至他身边。他依稀辨出,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翠袖皓腕,夺去他面前的酒壶,不由分说。

“还给我。”不耐烦地,他命道。

女子轻叹:“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他锁眉抚额:“我但求一醉,不想却是这般难……”

女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了一杯茶,默默递给他。

他接过,看杯中液体,微微漾动着的茶水明净安宁,他的悲伤却霎时满溢,喃喃道:“她既然从来不准备接受我,当初为何要答应嫁给我?”

女子只是沉默。

他惨淡一笑;“她从来没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听朝堂之事的工具。”

但听女子一声长叹,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他眼神一暗,变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消瘦憔悴,头发蓬乱,衣裙蒙垢,可不知为何,当她骄傲地立于我面前,我就是觉得她全身纤尘不染、高贵无匹……告别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红色的衣裳站在同样艳红的流霞下,脆弱而华丽的身影,像迎风微颤的虞美人……那一簇红色的艳光,让我觉得很温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欢穿红衣,她穿红衣也真是好看,总给我温暖的错觉。但其实,她是块冰,或者至少对我而言,她就是一块永远融化不了的冰。”

女子劝道:“想必是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所以现在性情大变……不只是对你,她对其他人也都是冷冷的,很少见她笑。”

“她会笑。”高世荣忽地起身,抓起茶杯猛掷于地,“她会对某人笑!生气的时候也会对他笑!她也有喜欢的东西,宫里的粉黛,草书的《洛神赋》!”

他赤红的目中激射出猎猎怒火,女子一惊,当即站起退后两步以避。

他呆了呆,没再发怒语,转瞬间却又是一波悲从心起,眼角微光一闪,他苦笑:“难怪,难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么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华,还是清玩闲趣?也许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愚笨武夫。”

“不……”女子连连摆首,轻轻靠近他。她的面容在他醉眼中显得模糊,他只可感知她双目中浮有一层莹莹泪光。

“你是位不输于任何人的好男儿……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欢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几字几不可闻。

他嗤笑:“谁?”

她没有回答,只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腰,忧伤地将脸贴在他背上,然后,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透过背上的两层衣,烙上他皮肤。

他有些明白,有些吃惊:“你,你……”

女子越发搂紧他,开始啜泣。

他解开她的手,拉她转至面前。在今夜幽浮的烛光下,这熟悉的女子有奇异的、陌生的俏丽。她楚楚可怜地哭得梨花雨重,这景象忽然令他心折。

他拥抱了她,她亦顺势偎入他怀中,小鸟依人。

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双唇滑落在她唇上,她仰承回应,在桌上一支红烛焰灭烟升时,他抱她入帐。

良久后,他们躺在帐内暧昧光影中开始清醒地对视,彼此都颇感赧然。

“喜儿,世荣唐突……”他尴尬地先开口。

张喜儿以手掩住他口,轻声道:“能获驸马爷眷顾,是喜儿的福分。”

高世荣叹道:“今日如此……终是委屈了你。”

喜儿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因生活所迫,曾沦为歌伎,幸得驸马爷为我脱籍赎身,带回宅中好好安置。驸马爷平日对我十分友善,从不把我当下人看待。我感念驸马爷恩德,可惜无以为报,只能默默祈福,祝愿驸马爷与长公主恩爱度日、永结同心。可是长公主对驸马……时常冷语相向,我在一旁看着,每每觉得心如刀割。所以想方设法地为驸马出主意,想使长公主开心,因为长公主开心,驸马也会开心,驸马开心,我也便会感到开心……”

“唉,”高世荣轻抚她脸,“原谅我一向愚钝,竟未看出你这般情意。”

喜儿顿时泪流满面:“我本想把这秘密深埋于心,永不告诉别人,但今日见驸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这般地步,这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在我心中,你是完美无缺的。现在我说出来了,又得驸马垂怜,心事已了,虽死亦无憾,不管你怎么看我,轻狂也好,下贱也吧,我都不在乎。”

高世荣心有所动,但彼时心绪复杂,也说不出什么关情之话,唯给她拭泪,安慰她道:“你放心,如今我既已知你心意,日后自会善待你。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喜儿泣道:“喜儿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名分,只愿以后能长伴驸马左右……”

言语间,忽听有柔福的侍女来到门外,轻声唤喜儿,说长公主在找她。喜儿大惊,支身准备起床,却被闻言怒火再炽的高世荣止住,忿然道:“管她呢!”于是喜儿重又柔顺地躺下。

次日高世荣甫一睁目便看见喜儿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毕,脸泛红晕地含羞低头,向他请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圣,她直送他到大门口,并依门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荣偶然掀开轿子窗帘转头回望,只见门边的喜儿脸上的嫣红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锁定在他的轿上,轻咬着一方丝巾,乍喜还羞。

心有一动。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个女人将心萦系在他身上,从他出门的那一刻起,就期盼着他的归来。

虽然,这个女人并非他深爱的那个——想起他所谓的正妻,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但,她爱他,能给他希望从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劝自己为此满足,这毕竟是他充满阴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束光亮。

回来后,他会给她一个名分。他想,纵然柔福,甚至赵构会为此不悦,他也必定会这么做。

7.玉碎

傍晚归家,先回房中换衣,两名侍女上前服侍,他随口问她们:“喜儿现在在何处?”

侍女对望一眼,神情忽然显得慌张,先后低下了头,须臾,才有一人轻声说:“自然是在长公主那里。”

高世荣注意到她们的脸有些泛红,猜自己昨夜与喜儿的事她们必已心知,当下也略有些不自在,便也沉默,任她们为自己换上家常衣袍,再朝柔福那边走去。与往日不同,今日平地多了些期待。

柔福还是常见的样子,在房中慵然坐着,不着胭脂的时候,血色与喜色均不上莲脸。

见他进来,柔福抬目看看,然后客气地请他坐。想起自己的越轨,高世荣倒觉对她多少有歉意,全然抛开昨日与她争执的不快回忆,和言与她聊天,只是在她看他的时候,每每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常躲闪。

她像是并未觉察到他有异于往常,仍断续问他朝中事,他也一句句作答,务求使她听得明白。这期间亦未忘记扫视她身边侍女,很快发现喜儿不在其中。在回答完她所有的问题,她暂时沉默的间隙,他终于问:“喜儿……今日怎么不在长公主身边服侍?”

她清眸一转,淡定视他。他不禁垂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她今日不太舒服,正在她房中休息。”柔福说。

他未接着谈喜儿,立时把话题岔开,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匆匆赶去喜儿所居之处,见房门虚掩,便推门进去,愉悦地唤:“喜儿!”

她伏卧在床上,侧首向内,一床锦被严实地盖住了全身,只遗一头黑亮、但此刻显得蓬乱的头发于被外。

他忙过去在她床头坐下,再次唤她。她徐徐转头,透过丝缕散发,他看见一张青肿得近乎可怖的脸。

他惊讶地睁大双目,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难以置信地触摸她唇角的血痕:“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驸马爷……”喜儿流下两行泪,虚弱地说:“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随着她刚才艰难的转侧,一点裸露的肩自被中露出,上面有分明的新鲜伤痕。

高世荣心一凉,呆坐了片刻,才去掀她的被子。动作迟缓,手在轻颤。

被下的她全身赤裸,触目惊心的杖击伤痕从双肩一直蔓延到两股,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掀开的被子里也满布斑斑血印,想是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时间已久,部分伤口已与被子粘结在一起,被他拉开便又被再次扯破,不住地渗出血来。一件白色单衣卷成一团扔在床角,上面也满是血迹,他抓来一看,发现背部已残破不堪,想来是她受刑时所穿的。

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他忽然一阵晕眩。

然后他起身,红着眼说:“我去请郎中。”

“不。”喜儿勉力伸出一只手拉住他:“我不成了……你陪陪我,不要走。”

他只得又坐下,握着她的手切齿道:“她真狠!”

喜儿凄凉笑:“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这句话说到后来气息越发微弱,微微喘着气,眼睛逐渐阖上,像是再没力量睁开。

高世荣忙安慰道:“别说这么多话,先歇一会儿,我马上让人去请郎中来为你治伤。”说罢冲外面连喊几声“来人”,不料竟无人答应。

“不必。”喜儿轻叹一声:“你抱抱我就好……世荣……我可以这么唤你么?……世荣,抱抱我好么?”

高世荣鼻中一酸,目中变得潮湿,匆忙点头,随即轻轻搂她起来,怕弄痛她的伤口,便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喜儿安心地伏在他怀中,微笑:“嗯,这样真好。”然后闭目而眠。

高世荣轻抚她头发,怔忡地枯坐着,脑中所思与眼前所见都变得模糊,唯余一片苍茫。少顷,再次轻唤喜儿,不闻她应声,他猛地一把搂起她,两滴泪就此滴落。

冲进柔福房中,他对她冷道:“喜儿死了。”

柔福淡漠地颔首:“好,知道了。”

“你让人打死了她。”

“不错。”她并不否认:“她两次背叛了我,我原谅她一次,并不等于我会永远容忍她的错误。”

“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顺从了我。”

她笑了:“所以,是你害死了她。”

“我可以把你的狠毒理解为出自你的妒忌么?”

“不,没有感情,就谈不上妒忌。我打死她,是因为你是我的驸马,你答应过要永远尊重我,忠于我。我不允许你有别的女人,这点如果你以前没有理解,那以后最好记住。”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坐在妆台前,临镜闲雅地将发上一支钗拔下,有条不紊地放在首饰盒中。

高世荣几步抢过去一把扯她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既从不把我当你的丈夫,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忠贞?你讨厌我接近你,好,我放弃,但是我亲近别的女人又与你何干?我只是把你不屑一顾的感情分了一些给喜儿,你竟因此杀了她。我无法想象,你竟是这样的恶妇!”

柔福亦怒了,倔强地迎击他锐利的目光:“凭什么?凭我的长公主身份,凭你对我做出的承诺!你们男人都是些惯于偷腥的猫,三妻四妾,偷香窃玉,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天经地义,女人的感受在你们看来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许就无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长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权力来要求我的丈夫对我忠贞。你既当了驸马,就是属于我的人,哪怕我无意理你,你也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当今律令规定,女人如果红杏出墙,就是死罪。既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规矩,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况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问过你,你答应了,对我做出了承诺,随后也享有了我答应带给你的地位与财富。现在违背诺言的是你,犯错的是你,你倒有脸来质问我!”

高世荣狠狠拉她近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将炸裂:“犯错的是我,那你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无辜的弱女子?”

“因为杀她比杀你更能让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无辜么?我不觉得。背叛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高世荣怒极,扬手欲打她。一旁的侍女们见状忙围过来,拉的拉,拦的拦,劝的劝。

“都给我住手,一边去!”柔福命道。侍女们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松手,各自退开。

然后柔福傲然抬头,挑衅地紧盯高世荣,柔润如常的双唇弯出一丝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扬的一掌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挥下。两人针锋相对地怒视许久,高世荣的手终于击落在她妆台的首饰盒上,那木质的盒子应声碎裂,一些珠状饰物从中逸出,滚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弹跳。

他推开她,掉头出去。她倚着妆台站稳,在他身后说:“你不可再碰别的女人,否则,你碰一个我杀一个。”

高世荣刚走到门边,闻言驻足,回首:“你敢?!”

她说:“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语调淡淡。

高世荣摇头,一字字对她说:“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为什么要撕碎你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残忍?”

8.凝光

路过梅堂,看见那满院梅花树,再度怒气上涌。高世荣回房抽出佩剑,折转,扬手挽出道道剑影刃光,花树叶散枝断,依次萎落一地。

当日夭夭红梅早已凋尽,惊惶地乱舞而下的是零碎的枝叶,坠于他脸上,有时尖锐,令他有刺痛感。

再不见一朵梅花,看着满地暗淡的残枝,他却还是觉得这院中有艳红的色调,令他联想起许多与红色有关的东西:流霞下的虞美人、竹帘下的曳地罗裙、新婚那日她所穿的褕翟之衣、红梅开时她微醉的容颜……最后是喜儿身上斑驳的伤痕。

之前他从未想过,她的华丽艳红会与血色有关。

依旧挥剑怒斩,直到不剩一株花树,直到筋疲力竭,才抛剑于地,倚着廊柱微微喘息。

“把这些残枝收拾干净。”他听见有声音响起,清泠的感觉。一看,是柔福在吩咐周围的家奴。

她不知在这里站着看了多久,见他在看她,便微微一扬首:“就把喜儿埋在这院中。”她是在命令家奴,但目光的落点是他的眸心。

他阴沉着脸疾步离开。快速的步伐搅动了空气,走过她身边,随之而起的风吹开了她鬓边的散发,和如涟漪般轻柔漾开的一丝微笑。

是夜,高世荣命以往服侍他的侍女采箐侍寝。他早知采箐亦倾心于自己,但与柔福成婚时便决心一生不纳妾,不愿让她无名分地跟着自己,所以一直未与她有何瓜葛。而今日恼怒之极,便什么都懒得再顾,在采箐服侍他洗漱后即命她留在房中。

与欲望无太多关系,只是难平的郁气需要消散的理由。

次日出外归来,首先回房找采箐。

不见。

奔至梅堂前,果然发现院中又多一处动土的痕迹。

呆立半晌,他愤然出门,轿也不乘,策身上马,复朝皇宫疾驰而去。

见了赵构,他不下拜,不请安,径直说出他的要求:“臣出身低微,生性愚钝,行事莽撞,不配与福国长公主为偶。请陛下开恩,削去臣驸马都尉称号官爵,为福国长公主另择良婿。”

赵构颇觉诧异。再看高世荣,一身尘灰,面额泛红,锁眉瞪目,行动举止全失了礼数,显然是盛怒之下匆匆赶来。转念一想,心知他必是受了柔福的气,遂浅笑劝道:“这驸马都尉又不是普通官职,岂是说削就削的?朕那妹妹脾气是大了些,偶尔会耍耍性子,但罪不当休吧?她让驸马受了什么委屈,驸马尽可告诉朕,稍后朕自会责罚她。”

怒火点亮眸光,高世荣紧盯着赵构,强忍了半天,才嘿地一笑:“臣岂敢休长公主,而今但求陛下替长公主休了臣。”

赵构蹙眉道:“这是什么话!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堪忍受?”

高世荣道:“长公主没错,是臣错了,令家中两名侍女无辜受累,平白丢了性命。未免继续贻害他人,臣请陛下将臣逐离长公主身侧。”

赵构再细问因由,高世荣却倔强侧首不肯再说。于是赵构当即下令,召福国长公主入宫。

柔福既至,赵构让她去婴茀阁中,随后自己赶去,与婴茀追问半天,柔福才道:“我杀了他两个婢妾。”

赵构顿时了然,对她道:“你既不喜欢他,就让他纳几个妾又有何妨?”

柔福侧目看他:“你怎知我不喜欢他?”

赵构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们不争这个。”

婴茀柔声劝道:“长公主,其实男人三妻四妾算不得什么,若长公主实在看不惯,把那两名婢妾赶出公主宅,或配给人便是,她们也没犯什么大错,就这样杀了她们,伤了驸马心,夫妻间就不好相处了。”

“要怎样的错才是大错?”柔福冷道,“我对她们不可谓不好,她们却惯于抢我的男人。”

这话听得婴茀颇不自在,不禁转头看了看赵构,但见赵构此刻也移目看她,目光相触,旋即各自移开。

赵构让婴茀好生劝慰柔福,再命柔福带入宫的两名侍女随自己前往偏殿,然后问她们:“朕看高驸马一向温良和善,也并非轻狂好色之徒,为何如今会一反常态,连纳两名婢妾?”

侍女都深深垂首,推说不知。

赵构再问:“可是长公主骄横无礼,失爱于驸马?”

一名侍女细思良久,才答:“驸马一直深爱长公主,长公主平日对他不甚友善他也不怎么介意。是长公主不喜欢驸马,下降至今,他们始终分房而居……”

“什么?”赵构凝眸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那侍女复述一遍:“长公主下降至今,一直与驸马分房而居。”

一抹笑意隐于心间,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情,赵构颔首说:“朕明白了,你们回去吧。”

重回到高世荣所在的殿中,赵构对他说:“朕已知详情。此事确是瑗瑗不对,朕会命她思过,以后不许她再犯同样的过错,否则,朕必将严惩。你们只要彼此体谅些,又怎会相处不下去?以后无论是休妻还是休夫的话都不可再提。”

高世荣摆首,拱手欲再辩:“陛下……”

赵构脸一沉:“一个男人,既有胆向朕索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要有同样的勇气承担此后的一切后果。”

高世荣一愣,终于放弃,冷笑:“陛下良言臣记住了。”

赵构神色稍霁,又和言劝他:“驸马纳妾并不为过,长公主错杀了你的婢妾,朕赔给你便是,切莫因一两个女人就与长公主伤了和气。”随即环视两侧的贴身侍女,点了其中最具姿色者的名:“凝光,你随高驸马回去,以后务必尽心服侍驸马。”

那名叫凝光的侍女闻言大惊,立时站出跪下垂泪道:“官家,奴婢入宫已久,若要出宫实难割舍。况且奴婢粗陋笨拙,恐有负官家厚望,服侍不好驸马。请官家恩准奴婢留在宫中吧!”

高世荣见她分明是不愿意入公主宅为妾,自己也并无此念,便也出言推辞。但赵构一摆手,道:“朕说过的话不可收回。”便命凝光回房收拾行装随驸马出宫。

凝光知赵构主意已定,此事无法挽回,无奈起身,一边抹泪一边缓缓出殿。

9.夜曲

晚膳后赵构命凝光乘车随高世荣与柔福回去。凝光抱着一个小小行囊,愁眉深锁,一派不胜悲苦模样。赵构见状对她说:“朕知你舍不得宫中姐妹,这没关系,以后福国长公主入宫时你尽可随她一同来。”随即微笑着转向柔福:“瑗瑗,以后你回宫把她也一并带上。”

柔福看看他,目光再悠悠曳到凝光脸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凝光不寒而栗,低垂下头,轻轻咬住发颤的下唇,退后一两步。

待她们走后赵构召来管宫廷与宗室事务的宗正官,命他去查一下被柔福打死的两名侍女家中的情况。少顷,宗正官回来,禀道:“那两位侍女一名张喜儿,一名陈采箐。张喜儿是开封人,原本就是当年服侍福国长公主的侍女。她父母早亡,入宫以前由她姑姑抚养,靖康之变时她逃出宫去,但又与姑姑失散,后来流落到临安当了歌伎,高驸马遇见后为她赎身,带入公主宅中让她再服侍福国长公主。陈采箐是临安人,是高驸马尚长公主前在临安买下的,父亲打鱼为生,家境贫寒,有两个兄弟三个妹妹。”

赵构问:“如此说来,张喜儿如今在临安无亲无故?”

宗正官称是。赵构便命道:“赐一千缗钱给陈采箐的父亲,就说她是得急病死的。另外通知内侍省与各宫押班及公主宅管事,禁止所有内侍侍女谈论长公主杖杀这两名侍女之事,违者严惩。”

随即又回到婴茀阁中,张婕妤也在,正坐着与婴茀聊得开心。二妃见赵构进来,马上站起行礼迎接。赵构亲自伸手一扶,让她们平身,然后左右一打量她们,微笑道:“两位爱妃身上衣裳颜色似乎暗了,一会儿各自去领十匹绫绢吧。”

张婕妤闻言诧异道:“臣妾今日穿的是新衣……怎么颜色看上去很旧么?”

而一旁的婴茀已再度下拜:“谢官家赏赐。官家如此厚爱,臣妾姐妹感激之极。”

张婕妤立即回过神来,忙也下拜谢恩。

赵构笑笑,在厅中坐下,命人召来教坊乐伎奏乐唱曲。乐伎问赵构想听什么,赵构随口答说:“奏《渔父词》。”

乐音响起,赵构怡然自得地听着,不时随其旋律浅酌低唱:“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见他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张婕妤含笑轻声问:“官家今日似心情大好,可是逢上了什么喜事?”

赵构尚未作答,婴茀便先开口道:“想是又接到剿平流寇之类的捷报了。如今天下渐趋国泰民安,官家焉能不喜?”

赵构但笑不答,只转首问张婕妤:“瑗现在在做什么?”

张婕妤说:“在臣妾阁中读《论语》。”

赵构点头道:“这孩子真是聪颖好学……非但文才出众,在骑射上也颇有天赋。昨日朕教他射箭,他小小年纪,却已能穿杨。”

张婕妤目露喜色,道:“是官家教导有方。”

赵构想想,又对她说:“孩子大了,花销也会增多,你如今的月俸够么?朕明日命人给你增加一些。”

张婕妤闻言当即站起一福谢恩。

此后张婕妤又与赵构及婴茀聊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宫。婴茀亲自出门相送,久久扶门望着张婕妤远去的身影,不觉轻叹出声。

赵构便问她:“为何叹气?可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婴茀怅然回首,回赵构身边坐下,强笑道:“没什么。张姐姐有子万事足,自从有了瑗后,她终日神采奕奕、笑口常开,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与其相较,臣妾自觉形容憔悴暗淡,故而叹息。”

“养个孩子其实很麻烦。”赵构淡然说,“要付出很多心力,也是件极累人的事。”

婴茀颔首:“官家说的是。臣妾只是年纪渐长,独居深宫时常感孤独无依,所以很羡慕张姐姐,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可以不时说话解闷。即便教养孩子很辛苦,但也累得其所,有点事做,便再不会觉得长日难耐……”

赵构沉吟片刻,问:“你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那是自然。”婴茀答说,随即又微笑摇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可惜臣妾无福,当日瑗不肯选臣妾为母……”

“无妨,”赵构略一笑,“朕可以再命人选宗室子入宫交与你养育。”

婴茀大喜,郑重下拜叩首谢赵构恩典。赵构以手牵她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凝光随高世荣回府后,高世荣命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主理采箐以前做的事。柔福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只有意无意地漫视凝光。凝光在她面前从不敢抬头,永远低眉顺目地深深颔首,若非必要,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柔福的视野中。

如此平淡地过了两日,其间高世荣也没让凝光侍寝。到了第三日夜里,凝光像以前一样服侍高世荣盥洗更衣后,便忙不迭地退到门边,轻声问:“驸马爷还需要奴婢做什么吗?”

高世荣在床沿坐下,道:“没什么,你去歇息吧。”

凝光如获大赦,马上转身欲出门。不料这时高世荣发现枕头上似有一点污垢,想让她换一个,便叫住了她:“等一等。”

凝光徐徐回头,胆战心惊地颤声问:“驸马爷?……”

高世荣见她吓成那样,不禁啼笑皆非,故意不立刻说让她留下的原因,只道:“你过来。”

凝光见他此时仅着一身内衣,坐在床沿略含笑意地盯着自己,不禁暗暗叫苦,紧捻衣角踌躇半晌就是不过去。

高世荣不耐烦地再催,凝光终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两滴泪珠应声而落:“驸马爷,你饶了奴婢吧……长公主不会放过奴婢的……”

一提柔福高世荣怒气再度蔓生,知凝光是怕柔福报复才担心自己让她侍寝,当下又有了赌气挑衅之心,声音变得冷硬:“过来!”

凝光珠泪涟涟,拼命摆首跪在原地不肯移动。高世荣也不再跟她多说,径直走来一把拉起她就往床上拖。凝光顿时大哭出声,不住恳求:“驸马爷,不要啊……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不理,黑着脸继续拖她。凝光挣扎终是无效,眼见就要被他拉上床了,忽然惊声尖叫起来:“救命呀!长公主救命呀!长公主快来救救奴婢吧……”

10.白露

高世荣全没料到她居然会求救于柔福,闻声一愣,当下手便松开了。凝光立即敏捷地爬起,快速冲到门边开门而出,提着裙子飞也似地朝柔福的居处奔去,一路上仍惊惶地连声高喊:“长公主!长公主!……”

随后高世荣亦没想太多,下意识地出门追她。凝光见他果然追来,更为惊恐,尖叫着加快了步伐。终于跑到柔福门外,马上伸双手拼命拍门,泣道:“长公主开门,救救奴婢……”

门依然紧闭,而高世荣已瞬间追至。凝光瑟缩着转身滑坐下来,一点点尽量向后挨去,摇着头哀求地看着高世荣,眼泪汪汪:“驸马爷,求求你饶了奴婢吧……”

高世荣伸手正欲拉她起来,凝光身后的门忽然敞开,凝光先是往后一倒,但脸上却迅速闪过一抹喜色,翻身站起跑到厅内端坐着的柔福面前,跪下叩头:“长公主……”

柔福挑眉一掠高世荣,悠然道:“驸马爷怎不进来坐坐?”

高世荣默默走进,冷冷扫了凝光一眼,不发一言。

“凝光,”柔福轻摇着一柄素绢团扇,问她,“怎么你惹驸马生气了,深更半夜的被他追着打?”

凝光迟疑地摇头,垂首不敢说话。

柔福淡然打量高世荣,再对凝光说:“凝光,你服侍驸马爷想必不尽心,连身衣裳都准备不好,害他一件外衣都找不到穿便跑了出来。晚来风急,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经她一说,一旁的几名侍女也都注意到高世荣仅着了一身贴身单衣,见此情景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好笑又有些害羞,便都引袖遮面悄然而笑。

凝光闻言跪行挨近柔福,拉着她裙角恳求:“是,奴婢笨拙又粗心,无能力服侍好驸马,请长公主把奴婢调过来服侍长公主吧,只要能在长公主身边做事,奴婢什么粗活重活都愿意干!”

“那怎么行?”柔福仍有条不紊地摇着团扇道,“你是官家特意赐给驸马的人,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凝光哭着继续苦苦哀求,柔福才又启口对她说:“那你问问驸马,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请求。”

凝光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跪着转身面朝高世荣,磕了一个头,甫一开口便被高世荣摆手制止:“不必说了,以后你就留在长公主身边吧。”

凝光惊喜地连连拜谢。柔福星眸微闭,以扇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好了,我要歇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长公主,”高世荣上前一步,“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柔福侧首问:“什么?说吧。”

高世荣冷眼一扫厅中侍女,命道:“你们都退下。”

侍女一时不敢动,都抬目以观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过面色阴沉的高世荣,微一瞬目,对侍女们说:“退下。”

侍女退出厅中,轻轻掩上了门。柔福好整以暇地侧身转向桌边,放下团扇,一手支颐,一手拈着一细细银簪,闲闲拨弄红烛上的烛花,说:“你看见了,我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点。”事到如今,吐出那个“恨”字,高世荣仍感疼痛。

烛芯光焰在她的挑拨下忽明忽暗。她神态安宁,只有眸中映入的两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动的烛光下,她容颜柔美,胜于日间所见。

“你的爱或恨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她轻启朱唇,“我只要你承诺过的东西。”

“我的承诺只给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视他:“你是娶了长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约当成交易岂不更好?可惜你始终不懂。”

他猛地过去拉她起来,以一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迫视她双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说,我厌恶你轻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态度。有没有办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骄傲?”

“放开你的脏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荣缓缓摆首,说:“我还一直很想跟你说,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经常忘记,或许,我应该提醒你。”

“你想干什么?”柔福问。

他不答,简洁利落地引臂将她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迈步走入卧室,松手一抛,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着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准备明日入宫向你九哥哭诉?”他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有一句话是我想跟你说的:有权亲近你的人是我,请不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唤你九哥。”

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愠怒地猛烈抵挡反抗,无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钗横髻乱、衣衫不整,雪肤隐现。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决然侧首躲过,目中迸闪出一道厌恶而愤恨的幽光。

“污秽!”他听到她切齿地说,随即见她胸下一涌,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喷出。

这突来的变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转身扶着床沿呕吐起来。他跪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贼流寇有什么区别?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视你,高世荣。”

言罢她躺下,闭目,神情安宁如初。纯然的静止,再没有起伏的情绪痕迹,不恼怒,亦不悲伤。

怔忡许久,高世荣黯然起身,拉被子盖住了她的身躯,立在床边说:“若时光倒流,我不会选择遇见你。”

心神皆疲,而他坚持等待,想等她应以片言。可她终于没有,高世荣觉得失望,才想起婚后的她永远拒绝给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这才缓步回房。

次日高世荣即向赵构上疏,请求他调自己长驻永州。赵构先是不许,而高世荣再三请求,赵构相劝无效,最后终于批准。

启程那天,高世荣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免去面对是否要向柔福告别的问题。而在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上马之时,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处。令他讶异的是,他竟然看见柔福轻移莲步,自门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这边看来。

她尚未梳洗稳妥,只着了一袭白色生绢衣裙,秀发长长地披于脑后,几欲委地。垂于两颐的几缕发丝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颜色,微红的浅金。似不惯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视下,她半闭双目,慵然斜首靠着廊柱,眼波飘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饰,他知道她的肤色仍是一贯的苍白,和着身上白衣,和始终淡漠的神色,感觉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艰难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马启程。挥鞭策马,马奋力扬蹄,跑得轻快。

身下名马的每一次奔腾,都会在他与她之间多划开一丈有余的距离。他默然想。陡然意识到,原来他每次见到她时,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有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无比接近她,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却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离她越来越远,终至不见。高世荣勒马止步,仰首望天,一声悲啸响彻天际,两行泪水蜿蜒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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