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规矩,不是亲人没有资格这般嚎丧。
只有算命先生说某人今年要戴孝,这种人才会无端披麻戴孝跑去别人家哭丧。
但是东家会不高兴,因为这是夺人气运、抢人风水的大忌。
丁远不信这些,但是以前很反感凤西。
此时听了她的哭嚎,突然对她反感不起来。
父亲一生性格敦厚、为人热心,可是能让人真心惦记的,却只有凤西这么个人。
连凤西这个足不出户的寡妇都知道的事,他不相信肖兰花和肖阳不知道。
可是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肖兰花赶来。
被凤西这么一哭,丁远反而清醒了不少。
他不忍心父亲一直躺在这儿暴晒。
他朝着村民们鞠了一躬:“辛苦叔叔伯伯们帮忙把我爸抬回村里去!”
“这也没个担架啥的,让人如何抬?”
肖木旺站在一旁冷笑道。
“我带了柴刀,丁远你去砍两根毛竹做担架!”
凤西突然起身,把后背的衣服掀起,抽出一把砍柴刀。
她走到丁远面前,把刀送到他手中。
丁远感动不已:“有根嫂,谢谢你!”
“谢啥,快去!”
肖木旺恨恨地瞪了凤西一眼。
也装模作样地朝村民们说:“大家都来帮把手,一会儿毛竹砍来帮扎个担架。”
山里多的就是毛竹。
很快,丁远扛着两根毛竹跑来。
村民们七手八脚开始做担架。
一副用毛竹扎成的简易担架被抬了过来。
“快,大家把大喜兄弟送到村口去,记住了,别抬进村去!”肖木旺这会儿主起事来。
“知道了村长!”
丁远听着不对劲儿。
他拦住大伙儿:“等会儿,木旺舅,为啥不是抬回我家去?”
“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肖木旺做出一脸无语的样子说道。
这时,丁大福也从田里赶来了。
他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说丁远:“小远,先把你爸抬到村口去。”
“叔,您来得正好,请大伙帮忙把我爸抬回家吧。”
“孩子,你爸这样是不能进村的。”
丁大福很为难地说。
“为啥不能进村?我已经把家收拾干净了,我爸看了一定喜欢。”
“他苦了一辈子,我想让他在家舒舒服服的再住一宿,也让我最后陪陪我爸。”
肖木旺一听,沉下了脸:“不行,大喜是短命鬼,又是在村外死于非命,他不能进村!”
丁远抬起头,一步一步地朝肖木旺走过去。
“木旺舅,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能这样?”
“虽说你和我爸有过节,可是我爸人都不在了,你还要欺负我爸吗?”
“不说人死为大,单说我只是把我爸接回我家去,怎么就不行?”
“你是为你妹妹着想,不想让我爸进家门吧?你放心,我爸是回我家老屋!”
丁远第一次说出这些话,他在替父亲出气。
话说出来了,心中的气也顺了不少。
父亲生前总是怕肖木旺,全村人都怕他。
他仗着省里有亲戚,一家人在村里嚣张跋扈。
现在父亲都不在了,他丁远什么都不怕了!
今天他为了苦命的父亲,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
肖木旺被丁远说得暴跳如雷。
他指着丁远的鼻子道:“你个小兔崽子,你敢把你爸接进村去试试!”
说完,一甩胳膊就走了。
丁大福连忙对丁远低声道:“小远,你别怪你木旺舅,他也是在替全村人着想。”
“不让我爸进村是为全村人着想?”
丁远不明白。
把自己的父亲抬回家去,怎么就跟全村人扯上关系了?
“叔,他分明是和我爸过不去。”
丁大福刚想说什么,旁边王大娘使劲儿地把丁远拉开。
“孩子,你从小在学校里,不懂咱们山里的规矩,这横死在外面的、还有那不满60岁的人,是不能进村的。”
“否则村里如果有谁家死一只鸡、淹一只鸭,出个什么事儿全都会怪到你们家来,你也担当不起呀。”
丁远明白了。
“大娘,可是我不忍心让我爸躺在村口。”
“孩子,你爸懂这规矩,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没有谁家敢违背。”
“要是抬回家了,到时候别人就是吃饭吃着一粒沙子都能怪到你家来。”
“大娘……”
“小远听话,大娘说得对。”
丁大福也走过来劝他。
丁远难过地问:“叔,可是村口夜里有野兽怎么办?”
“孩子,叔会陪你一起守灵。”
凤西在丁远身后小声劝道:“你有根哥那年也是停放在村口。”
丁远想起来了。
有根被村民们抬下山后,村民们在村口搭了个竹棚,凤西一个人在村口守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夜里,父亲都提着一盏带着玻璃罩子的大煤油灯去村口。
他说,有根家几代单传,除了凤西,他们家没有其他人了。
凤西一个人在村口守夜太危险,万一夜里遇上野兽下山怎么办?
多个人陪着,她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正是因为这事,继母差点把凤西家给砸了。
村里也落下了不少流言蜚语。
肖兰花把凤西视为“情敌”,逢人便骂她。
只有丁远知道,父亲一生为人光明磊落,与凤西之间清清白白。
“接你爸回去吧孩子,叔一会儿再回去。”
“叔,你还要在这儿?”
“山下那些笋是你爸的心血,我得收拾回去,不然你爸不安心啊。”
“知道了,谢谢叔!”
丁远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抬起胳膊将泪水一抹,转身招呼村民们帮忙抬担架。
他想通了。
俗话说“入乡随俗”,既然生活在这山里,他就不能让父亲身后还被人嚼舌头根子。
凤西那年都能一个人在村口守灵。
他一个大小伙子又有什么不能?
别说野兽,任何东西都休想再来欺负父亲!
“对了小远,亮子他爸几个人在村口为你爸搭灵棚,等你爸到了,棚子也该搭好了。”
“叔,那我就送我爸回去了。”
丁远哽咽地向丁大福承诺。
“叔您放心,我会在村口陪着我爸。”
他还对王大娘说:“大娘,谢谢你,刚才是我一时冲动。”
“这孩子,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通情达理的,一说就通了。得,我也回去帮你爸做寿衣。”
“谢谢大娘!”
山里人多半都纯朴。
一家办白事,就等于是全村的事。
老老少少都会走到一起来帮忙操持。
当然。
也有一些嫌人有、恨人无的、拜高踩低见风使舵者。
那些对丁远落榜幸灾乐祸的人,此时正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丁远心中有数。
这些人平时跟着肖木旺一起刁难过父亲。
“孩子,你等一等。”
丁大福跑过来拉住丁远小声说:“一会儿回去后,去跟你木旺舅道个歉吧。”
“叔,我为啥要去跟他道歉?咱们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