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丁远。”
门外是凤西的声音。
她为了不引村民们注意,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丁远连忙打开门,凤西快速侧身挤了进来。
“嫂子,快屋里坐。”
凤西也不推辞,跟着他走进破旧的堂屋。
这要是白天,她定会在院中说。
大晚上的,她怕左邻右舍知道了会误会。
一坐下,不等丁远开口,凤西抢着说:“丁远,你现在有啥打算?”
“嫂子,你已经知道了?”
聪明的丁远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能不知道吗?全村都知道他肖木旺那老东西逼着你赔偿拖拉机。”她愤愤道。
“那拖拉机可不是村里的,更不是肖木旺的,他太霸道了!”
“嫂子,谢谢你!”
在这个村里,除了自己的堂叔丁大福,就数凤西会为自己说话了。
“谢啥?我啥也没帮上。”
“对了,复读的事你别担心,钱不够我会想办法。”
“嫂子,我对不住你,我不想复读了。”
“啥?你疯了?”
凤西震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不复读意味着啥不?”
“我知道。”
“知道那你还不读?你不考上大学大喜叔怎能安心?你自己的前途咋办?”
“……”
“你要跟你的父辈一样么?世世代代在这山沟沟里种地?”
“嫂子,你别说了……”
本已经以为自己不配哭泣的丁远,此时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说?我不能不说,这山旮旯里的人土里刨食的日子有多苦你不知道?”
“我都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给我去复读,后面的钱我会想办法。”
丁远擦干眼泪抬起头:“嫂子,谢谢你!”
“我已经决定不读了,明天一早的班车进城。”
“你……你这么快就要进城去?”
“嗯,我一刻也不想在村里待了。”
他得出去挣钱,还给凤西,然后为自己攒些钱。
凤西含着眼泪看着丁远,便看便摇头。
她的眼里满是痛心。
一棵读书的好苗子,就这么被人为毁了。
她满脸愤怒,但却力量渺小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变卖家里能卖钱的东西帮助他。
她相信无论多难都能挺得过去。
可是,丁远自己都放弃希望了,还有谁能帮他?
“嫂子,对不起!”
丁远站在她面前,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跟我道歉没用,大喜叔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我知道没脸去坟山看我爸,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爸。”
“那嫂子最后问你一句,你的决定不能再更改了吗?”
“我不改了,我要出去闯一闯!”
他说得异常坚决。
让凤西没有了再劝的想法。
“好吧,那嫂子如果告诉你一件事呢?你听后会不会继续复读?”
“嫂子,什么事?”
凤西欲言又止。
她迟疑了十几秒。
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你有没有想过,肖木旺和肖兰花这对兄妹总是在阻拦你去复读?”
“他们为啥要阻拦我去复读?”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跟肖兰花曾经是一家人,你对她比较了解,你觉得是为啥?”
“我?我也想不出是为啥。”
这是真话,丁远的确想过了。
但是他想不明白。
自打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之后,肖兰花对自己好了许多。
每个学期他考了年级第一名回来,肖兰花逢人就夸。
那种脸上有光的感觉是装不出来的。
山沟沟里人谁家不盼望自家出个状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再没有文化的老农都知道。
肖兰花最念叨的事就是丁远考上大学,将来在城里工作,对不爱读书的弟弟肖阳也有个照应。
按理说,除了父亲之外,肖兰花是这天底下最希望他能考上大学的人。
可是她这两个月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在阻止他复读。
先是诬陷他偷钱,警告他想复读无门。
然后就是在父亲去世后,她立马与丁家划清界限,也是为了防止丁远找她要钱复读。
紧接着又抢先卖光家里的笋,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就连凤西送钱来,肖兰花都跟闻着味儿似的跟来了,试图阻拦凤西送他钱。
最后就是秦志奇气势汹汹上门,最后却以赔偿村里拖拉机了事。
这说到哪里去,秦文娟和拖拉机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可是偏偏被他们扯在一起,仿佛一场闹剧。
“我听人说,在大喜叔出事前几天,肖木旺给了肖兰花一笔钱。”
“……”
丁远想到肖阳买自行车的钱。
自己还差点儿背了黑锅。
“你说肖木旺对家人都一毛不拔,怎么突然就变得大方了?”
“可能是当舅舅的给肖阳买二八大杠的吧。”
丁远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也只有这个理由勉强合理。
“唉,算了,咱俩这么想也没用,人家摆明了断你复读的路,你就更应该争一口气,好好去读!”
凤西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丁远有那么一瞬间不明白,她与自己非亲非故,为啥要这么帮自己?
就因为父亲曾经救过她?
就算是这样,她欠父亲的恩情也早就还完了。
他不好开口问,怕问错了惹得凤西伤心。
“嫂子,我还是决定不复读了。”
“既然你真的心意已决,那嫂子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凤西站起身,说:“你到外面站稳脚跟了,给嫂子捎个信儿,兴许以后嫂子也想进城去做工呢,好投奔你去。”
“嫂子说笑了。”
“对了,你不复读了告诉那姑娘了没?”
“嫂子是说文娟?”
“瞧你这声‘文娟’叫的,嫂子都羡慕了,那姑娘看着就可人,怎就摊上秦志奇那么一个爸呢?”
“我没有和文娟说。”
“听说她被她爸锁在屋里,只等过几天直接送去上大学。”
“算了,我就……不告诉她了,免得她爸知道后再罚她。”
“也好,以后出去了你俩再通信也不迟。”
凤西走向门口。
丁远跟着送出来。
她在院子里停下,小声说道:“一会儿你早点睡,别睡过头了。”
“嫂子,我知道了。”
等凤西走后,丁远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堵在他内心深处的那团憋屈和悲愤,总也没有机会发泄出来。
哪怕是让他对着山谷大吼上一顿都行。
可是,就连这样对他来说都是奢望。
他只能带着这些无法言说的痛,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清晨六点的班车停靠站冷冷清清的。
车上坐着一名黑着脸的司机,车门旁的座位上坐着一名同样冷脸的售票员。
暂时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乘客。
丁远左肩背着一个帆布包、右肩背着一个装着铺盖卷的蛇皮袋。
他站在车门外问道:“售票员大姐,车是准点开吗?”
“你自己不会看吗?”
售票量眼睛一斜,朝路旁的一块班车牌示意。
丁远看了一眼,抬起右脚跨上车。
刚要收起左脚,就感觉背上的包往下一沉。
有人在拽他的包。
“谁呀?”他猛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