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同六千字大章。
西南的战事已经没有悬念,无非是宋巡会选择不择手段地消耗人命攻城,还是选会选择诱降为主进攻为辅的策略。从结果上来看,他选择了后者。
在十二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侬军伤亡过半,邕州城四面城破,侬智高已经无力回天。只要宋巡愿意,即可指挥大军冲入城内擒拿侬智高,当然他在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侬智高不愧为枭雄,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也能够组织麾下众人利用狭窄的地形巷战,带给宋军以巨大杀伤。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城中的侬族人不相信宋巡赦免他们的说辞,拼死抵抗。侬智高的命令传达系统已经崩溃,现在仍在抵抗的人都是存了死志的,在侬智高的煽动下认为这是决定侬族生死存亡的一战,个个奋勇当先。
攻克邕州城不存在技术性难题,只是存在成本问题罢了,大规模的巷战中注定无法成阵,双方一比一兑子,哪怕是一换二,在宋巡眼中还是亏了,然后就撤兵至外城。
宋巡没有放火焚烧一切房屋,因为怕伤及平民,战争带给平民的灾难已经很大了,没有必要再加重之。他只是集中派遣精锐人马不断袭扰,逐渐压缩侬军活动范围。这招很毒,绝对劣势下的侬智高失去城墙的守护后,就是池塘里面的鱼,眼睁睁地看着池塘里面的水一点点被抽取干净。
侬智高大好人头就在眼前,只要冲锋陷阵劈下来,立马升官封爵,无数人为此梦寐以求,哪怕是一个小兵也想着借此升官发财。
所有人的压力都汇聚到了宋巡身上,但是宋巡始终坚持自己的观念,以人命为重,明明可以依靠时间推移消磨敌人的斗志,何必用人命去填。若是有部队违背命令,则一律离开一线,撤至后勤梯队。
“我等在太子殿下面前血书求战,立下军令状,需在年前灭贼,照眼下进度,必定失期,一则堕太子威名,二来坏武院威风。望将军熟虑之!”即便是同为武院学子,很多人也不理解宋巡的坚持。
对于他们的质疑,宋巡如是回答:“今日破贼易也,挥军进发即可,然则必有士卒因此而陨,为人父兄子弟,何人不愿归乡。某奉命出征,带之出亦必带之归。倘或殿下怪罪,一应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赵昕将战争决定权下放给宋巡,众人虽然不满或是疑惑,也只能够埋在心里。而宋巡没有在破城后的第一时间灭杀侬智高,也给了侬智高组织巷战的时间,乃至于尝试几次突围,但是都被拦下来了。
残酷的巷战,就是一个小型绞肉机,每天都有数人或者十数人殒命,当然比起莽撞合围,这个伤亡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邕州城外墙都被攻破了,但是就是迟迟攻不进内城府衙,上下怨气都很重,认为宋巡仁义太过,给侬智高以喘息的机会。
而宋巡自己其实也是有苦难言,要求他拖延战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殿下赵昕。赵昕希望宋巡他们犯个错,到时候好将他们留在两广地区。否则赵祯必定大加赏赐,将宋巡等人往天南海北地调遣,而后派遣自己的嫡系控制岭南,削弱赵昕的影响力。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倘若不是因为天子与太子之争,战争早已经结束。
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就是一对矛盾体,相互合作又相互斗争。赵昕是北宋自建国以来诸多太子中权势最大的一位,赵祯本人也颇为敏感,如何处理这对关系就成为了赵昕每天需要考虑的内容。
一个侬智高满足不了赵昕的野心,之前也说过,将武院学子安排去岭南,短期目标是平定侬智高之乱,中期目标是进行整个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而远期目标是开启大航海时代。
这三个目标并不是说一定有一个先后问题,完全可以一起进行,只是说持续的时间不一样罢了。
比如这次平定侬智高之乱,在庞大的军需订单下,南海诸国的许多物品被一船船运送入广州城,不是和以前的珍珠玳瑁这种稀罕之物,而是像粮食布丝这种大宗物品。哪怕粮食价格比起江淮转运要贵一些又如何,这是一个很大的突破,意味着商路的进一步扩张。
至于樊圣借着平灭侬智高的名义,将广南西路所有的土酋敲打一遍,变相方便来日的改土归流。
赵昕不希望侬智高死得太快,当然死得太晚也不行,会给外人以自己无能的观念。但无论如何,两广地区是赵昕除汴京城外投入最大的地方,赵昕可以与别人分享收益,扩大自己的朋友圈,但是不允许有人来抢他对这片地区的控制权。
即便这个人是当今陛下——赵祯也不行!
在侬智高的顽强抵抗和宋巡的步步为营下,战事拖延到了今年的最后一天。在十二月三十日这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宋军将邕州城府衙外所有侬军剿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孤零零的据点,里面还有上千人。
不知道里面人怎么想的,但是有一点宋巡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进攻会遭遇顽强的抵抗,而且会是破城以来最顽强的抵抗。所以他选择放缓进攻,在府衙外张锅升饭,烹饪各式菜肴,大鱼大肉那是样样都有,鲜香美味,浓烈的香气不要说饥饿困顿多日的侬军,便是衣食充足的宋军也是忍不住流下了口水。
“放一天假,大家先过个好年,明日一举破敌。”宋巡如是下令。
外面的香气自然而然地传入府衙内部,侬智高登上府墙,看着外面的景象,心中复杂难言。他身旁面黄肌瘦的族人已经到了站立都需要依靠长枪支撑的地步,昏黑的两眼也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目,族人看着远方的美食暗自咽口水,当然还有泪水默默流淌而下。
一边是黑夜无火,一边是万军灯火,一边是缺衣少食,一边是衣食无忧。两相对比下,侬智高甚至不敢趁着这个时机去进攻宋军军营,好似垓下之战中被合围的项羽一样,侬智高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
侬智高往府衙其他地方走去,除却驻守的兵士外,府衙内更多的其实还是老弱妇孺,她们分享着清得看不见半粒米饭的粥食,陷入饥饿的幼儿嗷嗷大哭,可是母亲根本没有奶水喂养他,清粥喝得多了又生病,几日内也不知道夭折了多少。
所谓人间惨剧不过如此,侬智高见得此情此景,甚至不敢上去安抚,因为他除了语言外的承诺外,什么也给不出来。如今他甚至连语言上的承诺也不敢给了,只是远远看过后默默转身离开。
新年夜,万家团圆,阖家安康。但是侬智高却是选择在这个夜晚与他的皇后阿侬一起自缢在府衙之中,寂然无声地死去。短短的三尺白绫,埋葬了侬智高建立大南国的野心,埋葬了侬族作为独立部族存在的可能性,埋葬了侬军最后的抵抗。侬智高死后,他的亲兵放火将这间房屋烧毁,省得宋人羞辱侬智高的尸身,随后自尽而死。
大年初一日,侬军内部分化,有人出门投降,但是也有人选择负隅顽抗,这些人自然被先后解决。叱咤风云的侬智高之乱,至此被平定,宋巡自灰烬残余之中找到能够代表侬智高身份的物品证实侬智高自杀,随即紧急调派人马向汴京城报喜。
大年初一日,是新年的第一天,论年号,这是皇佑五年,西方纪元则是1053年,这也是赵祯在位的第三十一年。
皇帝赵祯如今四十三岁,就宋朝所有皇帝平均寿命来看,赵祯真是属于高龄了,但是平日表现在外,赵祯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原本历史上,赵祯还有十年寿算,但是这种东西,谁敢猜呢?
太子赵昕今年十五,逐渐展露出自己的锋芒,锐意进取,与奉行调和中庸的赵祯显得格格不入,但总体来看,两人的矛盾也没有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
一年一度的正旦朝会照常举行,除非是军国大事,一般这种正旦朝会不说正事,就是亲王朝臣向赵祯贺寿而已,而后说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好话,赵祯再给予众人赏赐罢了。
侬智高之乱平定在即,宋朝的又一个忧患被解决,恢复至太平无事的局面,上下清净,这次正旦朝会气氛颇好,人人对未来充满憧憬。
在这一过程中,上至天子,下及百官,都需要手舞足蹈,有专门的礼乐匹配,延续上古习俗,若是跳一会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跳好几个小时,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都累成狗。也难怪宋人不重视这一天,更喜欢玩乐为主的上元节。
要说今天唯一的插曲,就是包拯等言官说赵昕年纪大了,应该早立太子妃,为国立嗣,然后一大群人附和。引经据典,口水横飞,但是都被赵昕拦下了,也就不了了之。
正旦朝会结束后,赵昕回到东宫,现在的赵昕身上有不少的担子。
担任广南节度使,整个两广地区的兵权财权及政权都归赵昕管,有些事情可以下放给宋巡他们,但也要赵昕过目之后给予意见才行。
除却两广地区,整个开封府地区不少职权现在也是归赵昕,所谓太子尹京便是如此,赵昕现在虽然名义上不是开封府尹,却事实上管着开封府。
十二月作为一年的末尾,公文最是繁复,很多事情都是在这个时候紧急处理,那个时候赵昕一天甚至要批阅两三百份公文。真是从早累到晚,一天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一份公文,少则二三百字,多则上千字,一笔落下,或许就是一条生命,或许就是数以万贯的花费开销。手中初握权柄,赵昕小心翼翼地,生怕出错,一份公文多看几眼,晚上熬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情。
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不少,事实上赵昕每天的私事也有许多,产业经营广泛,公司运转扩张,每天也是一大批的事情,许多事情要赵昕批复。此外还要不时召开文会,拉拢科举学子,然后就是不定时出宫体察民情,访问国子监,视察监狱。
最后每天还有学业课业,赵祯帮赵昕找来一批大宋最顶级的儒臣讲授经史,很多时候都是和老爹赵祯一起学习,每天雷打不动要一个时辰,至于射御之道的修习现在有些荒废,赵昕三天两头地缺席。
事实上,你听过赵昕每天需要做的这些事情后,就应该明白很多公文赵昕注定只是蜻蜓点水地看一眼,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去查证问询。如此自然给了下人,特别是身边人挪移权力的空间。
领导也是人,不是神,手下人怎么写,身边人怎么说,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他们对一件事情的看法,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加以引导的。
大年初一,今天公文相比较于前几日少很多,根本没有铺满桌子,只有三十七份。
赵昕习惯性地坐在涂抹黑漆的沉香木凳子上,翻开摆在桌子上的第一份公文。
这是现开封府知府对下属中牟县令的褒扬之词,说他任内严管流寇,大力打击偷盗等不法之事,使得县里出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良好局面,希望赵昕提拔举荐。
公文后面有中书舍人的意见,类似于明朝时期的票拟,就是依照惯例这种事情该如何处置,培养赵昕处理朝政的能力,总不可能让赵昕按着自己的性子办事吧。
中书舍人的意见是可以在吏部磨勘的时候,减免半年或一年磨勘的时间。赵昕看完后写下一个“可”字,下付有司议论,主要是吏部。然后就打开了第二份公文。
第二份公文同样与这个中牟县令有关,内容是有勋贵子弟在中牟县强买土地,剥削百姓,被该县令发现后要求勋贵子弟退还土地,但对方倚仗权势不愿意退还土地,该县令希望赵昕做主。
中书舍人的意见是支持县令,同时在朝廷内弹劾此权贵。赵昕看过之后,自己都笑了,都已经是开卷考试了,还要给答案,无非是希望他借着这事培养自己体恤百姓的名声而已。说不定那权贵强买土地都是装的,刻意送给赵昕一桩功劳。
摇了摇头,赵昕心里明白就行,写下一个“可”字,继续翻看。
三十七份公文,有三十份是开封府的,还有七份是两广地区的。
开封府作为天下首善之地,权贵聚集,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很多,加之距离又近,自然公文数量多。大部分都是好事,比如举荐这个,举荐那个,赵昕也不一定都是按照中书舍人的意见来批复,还要看看举荐者与被举荐者之间的关系,看看其中是否有结党营私的可能。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赵昕看不出来,便回复会考虑。
来自开封府的公文还有的与祥瑞有关,比如有白鹿出现之类。唯一一件“坏事”说的是陈留县有奸民毁铜私自铸造钱币,已经被当地县尉擒拿,也算是变相的夸功吧。
至于来自两广地区的公文,也是以举荐为主,但是有将近一半的公文则是和钱有关。比如某处县令说自己这里的县衙年久失修,进风漏雨,请求拨发一部分钱银修缮官衙,以体现官府威严。又比如说某处县令说自己这里盗贼出没,县衙内衙役兵丁不足,自己下文书请百姓当中的悍勇者拿贼,贼拿到了,赏银却开不出来,希望赵昕拨发一笔钱下来。
修缮官衙的那事,县令请求调拨千贯,中书舍人意见是发五百贯,要他发扬艰苦奋斗的朴素精神,为民做主,与百姓同甘共苦。
至于发赏银的事,中书舍人的意见是指责他当地有厢军,为什么不请求附近厢军平贼,反要劳烦百姓。厢军不可用,宋巡率领大军平灭侬智高在即,之后请大军灭贼便是。当然,最后他要的那些钱还是给了下去。
三十七份公文,花了赵昕快两个小时,平均一份三分钟,这还是因为今天公文少看得仔细一些,否则就更快了。
处理完公事,赵昕继续看摆放在桌子上的私事,数量不多,只有五份,但是没有中书舍人的意见可以参考,需要赵昕独自回答。
首先是来自现在身在扬州的玲儿写的书信,她向赵昕陈述这些日子的作为及见闻,包括宴请当地贵妇,送与他们胭脂水粉,帮着钱庄筹集钱财;还有举办文会,请当地文人作诗写词,一些许香玲觉得好的诗词还附在后面给赵昕看,算是帮助赵昕招揽人才吧。
在书信中,玲儿大肆夸奖扬州之繁荣,五代祸乱,扬州被毁了一次又一次,但是优越的地理位置,也就是作为京杭大运河重要通道,还是让扬州迅速恢复发展,论繁荣丝毫不亚于汴京城。
最后部分是扬州地区的物价,这是赵昕刻意要求玲儿去关注的,虽然平日各个转运使知州知府这些人也会禀报各地物价,可是谁会嫌弃知道的太少呢?
赵昕回信褒扬她的功劳,同时也希望她不要过于操劳,具体倒是没有多少值得吩咐。
等到五封私信看完回复完,都已经是黄昏了,赵昕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整日坐在案桌之前,腰酸背痛。
随后,赵昕启程前往拜见曹皇后,顺便用晚餐。一天的正事算是做完了,晚上可以自己看看闲书,也可以去后花园赏花看动物,还可以让教坊司的伶人过来东宫表演歌舞。当然最好的选择是请儒臣过来讲经,否则你不管怎么休闲总是有人在你身边嗡嗡作响,说你好玩贪逸,不近君子,亲小人宠近臣。
赵昕现在每天都能够收到十几份弹章,台谏这些人将他当经验宝宝来刷,省得被罚辱台钱。身上虱子多了不痒,赵昕现在完全免疫这些人的弹劾,爱咋说咋说。
没有权力的时候,赵昕整天想着要有权力,现在有了权力,整个人的空闲时间被大幅度压缩,反倒怀念起以前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这可真是围城,里面人想要出去,外面人想要进来。
赵昕想要的是这种生活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曾经历过,谁知道处理朝政这么累人,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说一句话底下人都会办好来,自己负责监督就行了。结果整天和别人斗智斗勇,再高效的大脑也要停滞。
赵昕越发觉得自己现在看似有着不小的权力,但就是手里有个印章罢了,公文多还是少,自己绝大多数只是过个目,底下人怎么说,自己简单地答复一下即可。
而赵祯不一样,他有着遍布天下的监察体系与密探系统,掌握着大量的信息,底下人传报上来的信息正确与否,是否暗藏私心,是否有其他隐秘,赵祯都知道,所以不可能像赵昕这样简单根据中书舍人的意见批复。
赵昕现在每天都很累,但是累得没有意义,看似是最终批复的人,实则和傀儡没有多少区别,被底下人所操控罢了。
赵昕需要建立起一套独立的,且仅对他一人负责的信息系统,倒未必是锦衣卫这样及侦探审查及刑讯一体的超级机关,但是赵昕需要知道更多。掌握的消息太少,自己仿佛一个聋子和瞎子一样,困于井内不知天地之大。
有了想法之后,就是去思考如何具体实现。赵昕明白自己不可能像赵祯那样收集来如此多消息,但是设置一个部门,专门收集重要情报,撰写成文,剖析本质,写成类似内参这种东西应该不难。
而后针对社会上的重要问题,如黄河水患等事,定时择选相关人员为自己讲授,和讲经一样,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面。
想了很多,赵昕也只能够想到这些,即便是这些,也不一定能够成行。
赵昕现在突然有些庆幸赵祯在位时间长,给他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国家运行的机制,发现社会存在的问题,而不是突然甩给他一个国家来,那样真的要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