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是倪布恬清楚,她不是清荷,顾辞年也不是宁王。
烛火被风撩动,晃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得男人长密的睫毛微微透明,像一幅安静的剪影。
倪布恬跪了许久,膝盖隔着单薄布料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一寸寸嵌了下去,她回过神来,慌忙想要起身,无奈膝盖麻了,才刚一动作人就猝不及防向一旁倒去。
顾辞年托住了她的手,双手交握的瞬间,她倾倒在他怀里。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贴着她冰凉的指尖,热度便从指尖流经四肢百骸,一路传到耳根去。
身下是他坚实的胸膛,宽厚,温热,有着属于成熟男性的安全感,萦绕鼻端的却是微带少年感的清冽气息。
倪布恬感觉自己的耳根在无声灼烧。
“不好意思,我脚麻了。”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身子往后退:“谢谢顾老师。”
“你手很冷。”顾辞年说。
倪布恬抿了抿唇,身上薄衫轻动,她咬住想要打颤的牙齿。
小可抱着羽绒服站在距离两人一米开外的位置,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一种旁人融也融不进去的气氛,搞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一秒灯笼掉了,镜头都带到了,休息两分钟,再来一遍。”林以平在监视器后拿着喇叭宣布。
造型师闻言立即过来帮倪布恬重新整理发型,另一边,顾辞年的化妆师也上来,帮他补妆。小可这才小跑过来,把羽绒服披在倪布恬肩上,又往她手心里塞了个已经拆封的暖宝宝。
顾辞年就站在一步开外,微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任化妆师拿着粉饼在他脸上轻扑。小可咬了咬唇,还是鼓起勇气上前,虔诚奉上爱心暖宝宝,“顾老师,给您。”
顾辞年一怔,看到是她,低声说:“谢谢。”隔了一秒,将暖宝宝接了过来。
他撕开包装,想要握住的时候,垂眸看了眼手指,而后,两指相触,轻蹭了蹭。助理阿远递来纸巾,被他抬手拒绝了。
倪布恬清了清嗓子,略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残留指尖被他轻蹭去的,是她的口红印。
演员补妆完毕,道具师也已经还原好场景。副导演调整好演员的位置,场记打板,重新拍摄。
请罪、下令、抽簪、掷簪、纸扇轻托起清荷的下巴,宁王低笑,手指轻抚她下唇……
这遍拍摄完毕,倪布恬忙抽戏,起身。
小可拎着羽绒服就要上,却见顾辞年向前迈了一步,对倪布恬说了句什么。
她脚步一顿,又不敢动了。
两人间的距离稍近,倪布恬紧张地四下看了眼,见无人留意,才抬起眼眸看顾辞年。
他刚刚明明说的是“你没入戏”,可用的却是宁王的人物感觉,三分怜惜,三分戏谑,竟生生给人一种情人私语的错觉。
“你刚刚的眼神是倪布恬看宁王,而不是清荷看宁王。”顾辞年一针见血。
倪布恬刚刚的情绪确实没到位。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顾辞年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继续道:“纯粹地将倪布恬变成清荷是很难的,那种情绪很难揣摩,稍一走偏整个人物都会变味。你不如试着将自己和人物融合。”
倪布恬心下一动,恍然间懂了。
他从来都不是方法派的演员,不会以自己的角度去分析、揣摩如果他是宁王,他会怎样做,因为他不是宁王。他不会试图艰难地走向人物,将人物转化为另一个背景下的自己,而是将自己与人物融合,所以,他既是宁王,也是顾辞年。
正是因为他始终或浅或深地沉浸在人物里,才会表现得令她困惑不已、捉摸不透吗?
倪布恬在沉思,小可凑上来用羽绒服将她裹住。
顾辞年已经抬脚向监视器走去,倪布恬想了想,也跟上去。
她默默站在角落里,看刚才的镜头回放,正如顾辞年所说,她这一遍,果然是出戏的。
林以平揪着她的神情眼神说了几句,要求重新拍摄。
演员们再次归位,镜头推进。
临开始前,顾辞年却突然偏头,朝倪布恬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他蓦然抿唇朝她笑了下,似是提醒,似是鼓励。
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又淡淡散开,倪布恬眼角弯了弯,不知怎的,也笑了。
第三遍,演员之间默契更足,镜头定格,林以平喊“卡”。
“这遍还可以,休息一会,等下再多拍一条备用。”
倪布恬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还要重来一遍,但这次好歹没在自己身上出现纰漏。
小可又送来羽绒服,她低头翻看着剧本,造型师帮她重新整理发型,而后,化妆师上前补妆。
全部弄完之后,她独自走到角落里揣摩角色,心里反反复复想着顾辞年之前那番话。
将自身与人物融合,说着容易,实施起来却很难。听上去有些像武侠秘籍中的至高境界“人剑合一”,她必须让自己时刻在人物里,又随时可以抽离。
然而在人生里,沉浸和抽离是同样困难的两个过程,前者需要交出自己,后者需要忘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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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辞年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倪布恬将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角落里,怔怔出神。
昏黄光影在她头上温柔兜撒,沿着那挺翘的鼻梁慢慢临摹,像是渡了层温柔的月光,敛眉凝眸间尽是引人入胜的风情。
她坐的位置那有窗,窗户半敞着,室外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就这么一会功夫,她鼻尖就红了。
顾辞年眉心微蹙,抬手叫来阿远。
……
小可端着接满热水的保温杯从外面回来,还没走近倪布恬,就被突然冒出来的阿远拉住了帽子。
“我们家老大叫倪老师过去一下。”
“现在?”小可伸着脑袋望了望顾辞年,又看了看她家老板,眼睛一弯,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我去叫她,马上过来。”
倪布恬还在出神,被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的小可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拧开保温杯抿了口热水。
“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倪布恬盖上杯子:“那就是不当说。”
小可:“你有没有发现,我家影帝哥哥和你的交流有点多,他私底下可是很少和女演员交流的。”
“我是现场唯一一个和他有对手戏的女演员。”倪布恬无语。
小可摸着下巴想了会,“好像也是。哦,对了,影帝叫你过去呢。”
倪布恬抬眼向他的方向看了眼,视线还没落地,就猝不及防地与他在空中交错。
她心下一跳,若无其事地撇开眼。
“叫我做什么?”她坐着没动,懒洋洋地问小可。
“不知道。”小可把她拉起来,表情隐隐兴奋:“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倪布恬收起剧本慢吞吞地走向顾辞年。
剧组有一个硕大的“小太阳”,他就垂手站在那“小太阳”前,姿态松弛脊背却依然笔挺,周身被烘出一圈暖融融的金光。
倪布恬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抬头问:“顾老师,你找我?”
顾辞年:“过来。”
倪布恬稍稍向前挪动一步,又站定。这次她没再出声,静静等待他“发号施令”。
沉默了两秒,顾辞年偏头,眉心急不可查地皱起:“怕我吃了你?”
低沉的尾音微扬,暗藏两分促狭。
他穿着与她同色的羽绒服,袖摆被裹在羽绒服袖子里,却还是给人一种白袖生风的错觉。
她在心里暗暗猜想,此时他身上究竟有几分顾辞年,又有几分宁王。
还没等她想明白,顾辞年却蓦然伸手,牵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近前。
温热与冰凉相撞,她偷偷打了个寒噤,头皮兀得麻了下。
“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想明白了吗?”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垂睨着她,像个抽查作业的教导主任。
“小太阳”一视同仁地给她裹了层金边,暖烘烘地炙烤着她,舒服得让人想要睡觉。
她实话实说:“还在想。”
顾辞年抬脚勾起一个白色塑料凳,放在她臀下,“坐在这,慢慢想。想清楚之前不许离开。”
倪布恬被烤得微微眯起眼睛,“哦”了声。
等他云淡风轻地走远,才讶然反应过来:她又不是他的学生,凭什么要听他的?
可被“小太阳”拥抱的感觉□□逸了,她浑身懒筋苏醒瘫直,再不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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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结束,继续拍摄。
托“小太阳”的福,倪布恬这会浑身暖洋洋的,连精神都放松了许多。
取暖取出了微醺的状态,这一遍,她摒弃心心念念的走位、重点、戏剧张力,努力将自己与人物融合。虽然还是没能体会到那种“人剑合一”的玄妙感觉,整个人却松弛了许多。
镜头推进,宁王再次用纸扇托起清荷的脸,漫不经心笑道:“这么干净的一张脸,哭花了就可惜了。”
清荷长睫微颤,偷偷抬眼去看他,可视线只敢从锁骨抬高到双唇,便又飞速垂下,眼中泪光浅浅,眼底暗流涌动。
……
剑客退下,宁王眉梢清冷,眼角含笑,慵懒道:“还不快谢谢将军。”
他冷白手指轻擦着她染血的红唇。手指修长,指尖漫不经心,慢慢向上、再向上,像是在把玩一块美玉。
须臾间,他拇指微一用力,猝然嵌进她双唇之间。
嫣红映着冷白。他轻嗤了声,微一低头,笑了。
倪布恬突然分不清他是宁王,还是顾辞年。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在这一刻,色.气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