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倪布恬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年她刚刚升入高一,那天是教师节,下午,她本该在学校上课,却因为发烧而请假回了家。
她没告诉任何人,独自在外面药店买了退烧药,回家后就着冷水空腹吃了一片药后,就蒙头昏睡过去。
从一点钟一直睡到了四点钟,她昏昏沉沉做了很多梦。
梦到刚被倪天易接到家里时的场景,第一次躺在梦寐以求的公主床上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梦到圣诞节倪天易夫妇带她去看画展,晚上她第一次吃了西餐,去广场上看灯展,一颗心雀跃地简直要飞起来。
梦里的画面破碎,时间疯狂地往前跳,全是黑白模糊的场景,在潜意识里却无比清楚。
她看到养母隆起的小腹。养母意外怀孕,身体吃不消,再没有心情给她梳头发,后来也渐渐地觉得她是个累赘,疏于照顾她。
她努力学习,自己动手洗衣服,主动帮忙做家务,收敛起任性的小脾气,争取事事做到最好,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人嫌弃扔掉。
画面忽得一转,倪不逾出生了。
隔了好几天,她才被倪天易带到医院里,见到了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时时刻刻威胁到她的弟弟,她脸上带着笑,讨好着说:“弟弟真可爱。”心里却只觉得这个皱巴巴的小孩很可怕。
因为生育,养母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心情也时好时坏。她变得安静又懂事,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帮养母和家里的保姆一起照顾弟弟。
画面又一转,不逾五岁了。倪布恬在学校英语竞赛中得了一等奖,领奖那天,别的选手都由父母陪同,只有她是独自一个人。
养母在家陪倪不逾,倪天易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足不出户,班主任看不过去往她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大概是言语间委婉地提出了指责,养母很不开心。没过几天,学校放了暑假,养母便把她送去了临市奶奶家,并为她办了转学手续。
倪布恬明白,她这是又被抛弃了。
她想,如果可以,养母可能更希望将她直接丢回到孤儿院。
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不再需要她了。
而倪天易,他谁都不需要,他的眼里只有他奉为信仰的艺术。
后来,是倪不逾哭闹着,求养母把她接了回来。
画面又一转,倪布恬眉头紧紧一抽,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
她好像在做梦中梦,又似乎是灵魂抽离出来,在冷眼旁观着梦里的世界。
她看到了养母的葬礼,黑白画面一晃,她又看到丧失灵感性情忽变、终日借酒消愁的倪天易。
她看到向来儒雅的倪天易撕下了伪善的假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容和獠牙,他冷冷地在她身上踢打,像在踢着路边的一条野狗。
尚是孩童的倪不逾冲上来保护她,被神志不清的倪天易单手拎到一边,一脚踹了上去。
画面转得越来越快,刺眼的阳光下,倪天易的眼神恢复了清明,酒醒过后,他抱住倪不逾,拽住倪布恬的手腕,向他们道歉,求他们原谅。
“爸爸错了,爸爸不是故意的。”
“爸爸再也不会打你们了。”
然后,周而复始。
画面又开始疯狂旋转,黑白,无声,又似乎很吵闹。倪布恬心口一悸,猛地惊醒过来。
她满身大汗,抓着薄被坐起身来,额发间沁着细密的汗珠。
她轻喘着气,慢慢拿起被倒扣在桌面上,养母的照片。眼睛有些发潮。
昨天是养母的忌日。
倪布恬把照片倒扣回去,起身下床。
客厅里忽然响起奇怪的响动声,她心脏猛地收紧,担心是倪天易又喝醉了每到养母忌日前后,倪天易总是要大醉一场。
她屏住呼吸,偷偷将拖鞋脱掉,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打开了一条门缝,而后,缓缓地松了口气。
倪天易正坐在沙发上和人交谈,那个名叫祝杏儿的女孩是他的学生,长了一双和继母神似的眼睛,最近常常到家里来。
倪布恬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她口渴地厉害,想出去倒杯水,可又不愿打扰他们。
就在她纠结的片刻,祝杏儿忽然惊声叫了句:“易安老师!”
倪布恬猛然抬起眼睑,看见前一刻还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人已然搂抱着倒在了沙发上。
倪布恬瞪大了眼睛,瞳孔震颤着,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她清楚门外此刻在发生着什么,却因为震惊和胆怯生生被定在了原地。
她留意到茶几一角放着半瓶白兰地,后知后觉地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酒精味道。
想起倪天易喝醉时的恐怖模样,她心脏砰砰乱跳,脑海里两个小人在激烈地天人交战。
如果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假装自己没在家,躲在房间里,她大概能躲过一顿打骂。
如果现在冲出去,打断他的动作,她可能会被他恼羞成怒暴打一顿,却能让祝杏儿免于一难。
两种结果在脑海里稍加对比,倪布恬得出了答案。
她揉了头闷痛的太阳穴,深吸口气,悄悄关上门,转身往房内走。
她找出藏在衣柜里的棒球棍,快步走到门边,扭开了门把手,抬脚想往外走。然而下一秒,她瞳孔骤然一缩,动作顿住了
她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听到客厅里传来细碎的、不堪入耳的声音。
她看到祝杏儿抬手搂住了倪天易的脖子。
然后,在一阵令人作呕的、激烈的喘息声中,她看到前一刻还在反抗的祝杏儿已然变得顺从而配合……
倪布恬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自己大概是烧出了幻觉。
……
不知过了多久,倪天易被一通电话叫走,祝杏儿捡起衣服一件件穿上,紧抱着双腿坐在沙发旁边发呆,片刻后,突然开始抽泣。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声里难掩痛苦。
倪布恬觉得自己那天大概是烧得有点糊涂,又或许是被她的哭声戳中,明明前一刻刚打定了主意当作毫不知情,下一刻又踌躇着,抱着纸巾朝她走了过去。
祝杏儿抬起模糊的泪眼,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定住,失去了表情。
她显然没想到在这个家里还有第三个人,默默围观了这龌龊的一幕。
祝杏儿捏着纸巾,捂着脸哭到抽噎。
直到倪布恬轻声说:“你别哭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说完,转身想走。
祝杏儿拽住了滚烫的手腕。
“我是被逼迫的。”
她听到祝杏儿这么说。
“我挣脱不开,不得已才屈从他。”
祝杏儿眼睛瞪得很大,眼角的泪花已经擦净,目光迫切地看着她:“你知道的,有些人喝醉后会激情犯罪。”
“茶几上有一把刀。”祝杏儿慌乱地指着茶几,指着那把小小的水果刀:“没有人能救我,房门是锁上的,我不敢再挣扎。”
她断断续续的,轻声又坚定,像是在向她陈述事实,又像是在劝自己相信:“我怕我的挣扎会激怒他,我怕他会杀我。”
“我看到他想拿那把刀。”
“我看到了……”
祝杏儿又开始抹眼泪,拽着倪布恬的手腕近乎哀求:“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
倪布恬头疼得厉害,觉得大脑简直难以负荷。
在她十六岁的认知里,第一次觉得人性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祝杏儿拽着她的手腕哀哀切切地哭了许久,倪布恬看着她凌乱的头发,觉得她很可怜。
于是她哑声开口:“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还有”
她闭了闭眼睛,尾音发着颤:“如果你想要起诉他,我愿意为你作证。”
……
倪布恬怀揣着这个秘密,寝食难安地捱过了三天。
三天后,她再次看到祝杏儿出现在她家客厅里。
然而这次,她的眼神完全变了。
褪去了那一层矜持和羞涩,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和倪天易形容亲密,宛如情侣。
祝杏儿变成了倪天易的秘密情人,并且借由倪天易的人脉,加入到某部电视剧的编剧团队。
那年她大学尚未毕业,在一众埋头苦读的学子中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倪布恬从此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从祝杏儿身上学到了复杂人性的第一课。
此刻,a市某公寓内,祝杏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倪布恬的微博视频。
视频播放到尾声,她冷哼一声,随即将手机丢在一边。
祝杏儿想到成为倪天易的地下情人后,倪布恬看她的眼神。
冷漠、高傲、目空一切,好像视她不存在,将全部不屑都明白写在脸上。
祝杏儿懒得跟她一个小孩子去计较这些,也从心底里觉得,她不过是倪天易领养的一个不重要的孩子,倪天易对她不闻不问,她就是一个野孩子。
她和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计较什么呢?
可被倪天易冷落的时候,在倪天易那里受了委屈的时候,她又愤愤不平地想,凭什么,凭什么连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都看不起她。
她是在名利和前途面前出卖了身体。
可她和倪天易之间也是实实在在地有了感情。
她有什么见不得人?
这世界上比她脏的人,数不胜数。
她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倪布恬的不屑和鄙视长进了祝杏儿心底亏空的那一块,渐渐变成了一根刺。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倪天易醉酒后第一次动手打她,她震惊不已,激烈地与他争吵,哭嚎着骂他是个禽兽。
甚至情急之下,她口不择言喊道:“你就是个人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养女背着人做了什么龌龊事!”
倪天易的动作一顿,从鼻腔里喷出浓重的酒气。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她扇倒在地。
“你以为甜甜像你那么贱。”
他踹了她一脚,转身离开。
祝杏儿的眼泪决了堤,指甲深陷在肉里。
潜藏在心底的横刺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她突然有些嫉妒倪布恬,却又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嫉妒什么。
大概是嫉妒她比自己干净吧。
此时,祝杏儿看着视频里倪布恬干净的脸庞和始终倔强的眉眼,终于懂了。
她嫉妒倪布恬比自己干净,也比自己勇敢。
她嫉妒倪布恬在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时候,都比自己活得清醒有骨气。
更嫉妒她主动脱离了倪天易,用年仅十八岁的瘦弱身躯为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越走越远,明媚生辉。
这一切,都让她嫉妒到发狂。
手机因长时间无人操作而陷入了黑屏,祝杏儿看到屏幕里自己因过度整形而略显僵硬的脸,屏幕忽得一亮,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显示:倪布恬。
祝杏儿深吸口气,接通。
“我不会道歉的。”不等倪布恬开口,祝杏儿就抢先道。
“我就是要让倪天易身败名裂,让所有人都看到艺术家易安的丑陋面目。”
“好啊。”
电话那端,倪布恬的声音格外平静,甚至还带着愉悦的笑意:“我刚好也有这个想法呢。”
“你……”祝杏儿一时语塞。
倪布恬坐在书房里,将手机开了外放,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决定帮帮你。”
祝杏儿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更搞不懂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她以为倪布恬会像在微博视频里那样义正言辞地谴责她,或者威胁她。
她迷惑不已。
“你什么意思?”祝杏儿厉声问。
“大编剧连正常的中国话都听不懂吗?”倪布恬挑了挑眉,指尖轻轻在电脑上点了点,眉峰低压着,眸色冰冷,无一丝笑意。
她声音却还是从容含笑的,“那我让你听一点你能听懂的。”
她唇角紧抿着,拉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指尖在鼠标上轻轻一点,电脑屏幕上的某个视频开始播放。
她把视线移到一旁,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脏。
窸窸窣窣的杂音后,一声放荡的呻吟声传入电话听筒。
“老师,你喜不喜欢我这样……”是祝杏儿的声音。
电话那端,祝杏儿瞳孔剧烈猛缩着,顷刻间石化。
倪布恬点击暂停,盖上了电脑屏幕。
“像这样精彩的片段我这里还有很多,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慢慢地放给你听。”
“你怎么会有视频?倪布恬,你少唬我,我不怕你。”祝杏儿的声音因为惊诧和心虚濒临在将破未破之际。
“我知道你不怕。”倪布恬淡声说:“所以我已经剪辑了一段视频集锦发送到你的工作邮箱了,你很快就能看到。”
“三、二、一。”
她低压着声音,故意拖慢了语调刺激着对方,“好了,邮件发送成功了,你慢慢欣赏。”
她说着,就要挂断。
“等一下。”祝杏儿显然已经慌了神,“我知道你是在吓我,你怎么可能会有视频?”
倪布恬将电脑关机,敛眉轻嗤了声,“你跟了易安那么久,应该不会不知道他酒后家暴的事情吧?”
祝杏儿一怔。
“我当时的确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没办法反抗。但我不是个傻子。”
她停顿了下,一字一句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在我家里藏着多少双眼睛。”
祝杏儿惊呼:“你在家里装了隐藏摄像头?”
倪布恬不置可否。
她扯了扯唇,“不然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答应帮你作证?仅凭我的一面之词吗?”
“……”
祝杏儿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瞠目结舌。
胸腔里一簇怒火熊熊地燃烧着。
然后她在这阵剧烈的焦灼愤怒中听到倪布恬平静无波的嘲讽声:“我以前觉得恶心,一直没看你的那些视频,今天强压着反胃看了看,没想到还有新发现”
“原来当年,是你先勾引了他啊?”
“真想知道广大网友看到这段视频会有什么反应。”
“求你!”祝杏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变形扭曲地求饶:“对不起,我错了。甜甜,是我错了,求你别发……”
倪布恬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祝杏儿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段道歉视频。
然而,她却只把视频对着自己的上半身,始终没敢露面。
或许,她也是觉得没脸。
祝杏儿:“大家好,我是祝杏儿,针对七月的回忆剧本原型一事,我在此,郑重向倪布恬女士道歉。
在此,我郑重声明,七月的回忆剧本并无原型,是我鬼迷心窍利用观众的好奇心故意撒谎,制造了噱头,只为了获得更高的关注度。
我故意点赞了网友的某条评论又取消,本意只是想利用倪布恬女士的热度制造话题,却没想到给倪布恬女士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我很难过,也很自责,我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倪布恬女士的原谅,只恳求广大网友不要再深扒这件事,不要再让伤害继续扩大发酵,谢谢大家。”
坚守网络第一线的吃瓜群众一瓜未吃完,一瓜又到手。
他们还在倪布恬和祝杏儿的微博之间来回观光打卡,一边表白安慰倪布恬,一边深扒祝杏儿的黑历史,还没扒完,就看到祝杏儿秒速认怂的道歉视频,一时间拍手称快,群情振奋。
又坏又蠢,就这种智商还好意思出来碰瓷儿!
你这发的什么狗屁不通的道歉声明,难过自责一下就完了?倪布恬小姐姐受到的伤害怎么说?
爬完导演的床又爬编剧的床,欺压同行,找枪手代写剧本,傻逼祝杏儿滚出编剧圈!
以前就觉得你写的剧本三观不正又雷人,动不动就给观众喂屎,今天可算知道了为什么,原来你本人比屎还臭。
坚决抵制祝杏儿!请影视圈封杀祝杏儿!
……
祝杏儿发布完道歉视频,颤抖着指尖给倪布恬发了条短信:电影已经在筹备,我现在无法退出,也赔不起。但是我答应你,我会重修剧本,修到你满意为止。
倪布恬没回。
此时倪布恬正在给苏叶倒水。
将水杯递给尚在云雾里懵懂的苏叶,她揉了揉眉心,说:“联系律师吧,起诉祝杏儿侵犯我的名誉权。”
作者有话要说:影帝:说好的我是影帝呢!请求加戏!不能让我老婆一个人帅!
呜呜呜呜写到肩膀废掉头都快炸了也没写到影帝回来,不过我用我的节操保证,后面都是甜甜甜糖了。
这章给你们发红包,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