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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的学姐(1 / 1)

高喊不止的男人撞了进来,跟失控的卡车撞破了一堵墙一样。他一身黑色衣衫制服凌乱得过份,似乎受到很多人阻碍,却没能阻碍成功。

第一眼看到他粗硕的手臂时,宁永学觉得这人体形实在夸张,肌肉像是石头铸成的,而他高大的身躯简直是具铁塔,能挡住他的人可能存在,但肯定没出生在海场本地。他的脊背稍有反弓,仍然把身后走廊的光芒全都挡住了,投下大片阴影。

然后他看到了两条断臂,看到了满桌满地的血。

一时间没人说话,审讯室里只能听到来人沉闷的呼吸声。屋里还是很冷,这老兄却大汗淋漓,无法言语,好像是思维都停转了,眼看就要变成琥珀里的虫子标本了。

恰好是一片压抑和寂静中,略显讽刺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还带了点翘舌音:

“亲眼目睹这一幕实在不幸。运气很差呢,白钧监察。其它人都安分守己,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只有你,谁也没法拦得住。不过,还请明白,内务部这边可不会给你报销审讯室大门的修理费。”

有人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阴阳怪气,还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动作相当优雅,甚至挂了点难以察觉的微笑。那人宁永学认得,正是昨天的女性。

依旧那身衣服,依旧是那神情,依旧是格格不入的气质,以及昭示她北方族裔的容貌。在她脸上挂着一种相当古怪——至少是在两条断臂旁相当古怪——的笑容,仿佛她来安全局其实是为了欣赏世间俗事。

“白监察就无所谓了,不过务必记得,把其他人都挡在走廊外面。”她对身后吩咐说,然后信步走入,像个幽灵一样飘到两条断臂旁。说是飘可能不太礼貌,但她确实走得无声无息,宁永学连脚步声都没能听到。

看到一旁的白钧还在瞪着眼睛,尝试寻回理性,她笑了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其中可能有任何感情,不过绝对没有怜悯或同情。

然后她注意到了宁永学。

“这不是那天在我们身后跟拍的小家伙吗?”说话间,她瞥了眼摊开的笔录,然后收回视线,朝宁永学弯下腰来。她的动作很轻盈,像是腰上没有骨头,跟条灵活的水蛇似的。

难道不是你送我进来的?

“我们又见面了,也许这也算某种缘分?”她带着温和的笑意说,“我是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人们习惯于叫我阿芙拉,前些年刚在国立海洋大学毕业。如果你想发表影像记录,记得给我署好名,可以做到吗?”

这人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地威胁我?

“看在学姐的份上,站起来说话,别摆出这幅恐慌的表情,怎样?”

不行,除非你给我垫一年的房租。

坦诚地说,她审视自己的表情无法以常言描述,宁永学觉得就是一个心思险恶的殖民者正拿步枪瞄准镜打量无辜的土著人酋长。至于那边新来的监察,他就是提把机枪冲进剥人头皮的土著堆里扫射的刻板印象硬汉。

如此说来,土著人酋长是谁?好像就是我?

看我剥不剥你们的头皮吧。

说完这番话后,阿芙拉没等宁永学回答,就把他先前小心放倒的椅子顺手摆好,坐了上去。她神情自若,仿佛是在嘲笑他多此一举,还劳累她搬动椅子。

然后她提笔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对这一幕有何感想可言吗,白监察?你来继续审问他,还是我来继续审问他?”

我觉得哪个都不行,发了疯的老胡都比你们更合适。

尽管如此,宁永学还是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要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吗,学弟?”阿芙拉又问道。

我觉得你坐在刚死了人的椅子上比较合适。

“我害怕那张椅子和那个地方。”宁永学低声回答说。

阿芙拉闻言笑笑,她总是在笑,不过宁永学觉得,她的笑容只体现了她的冷漠。

“也许白钧先生对内务部来海场的理由并不了解。”她从老胡手里抽出笔录,拿了支圆珠笔,在其中一行划过,“显而易见,胡庭禹知道一些你们全然无知的内幕。无论出于任何理由,他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遭遇。作为结果,正是我们眼前残忍的一幕。相当耸人听闻,不是吗?你觉得他可否算是自作自受?”

这句“残忍”可真是轻飘飘,好像在说走路磕到了脚趾头一样。

白钧一直没有发言,听到这话时表情却扭曲了一下,狰狞自不必说,还带着相当程度的凶狠,绝对可以吓哭小孩。

宁永学觉得倘若他一拳打过来,阿芙拉美丽的脸会从鼻子为中心向内洼下去,头骨也会片片碎裂,嵌到肉里。不过紧跟着自己也落不了好下场,看那两条浇了钢铁一样的胳膊,说不定折断他的大腿不比拗筷子难出多少。

安全局怎么会有一头穿着衣服的棕熊?真可惜我老宅里的猎枪没拿到这边来,手头的物件也被没收得一干二净。

白钧深吸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老胡的脸色不是很好,”他说,“不过,人们总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许他想自己解决问题,不想牵连我们,只是他失败了。”

这回答着实委婉,跟有把枪抵着脑门一样。也不知道白钧是被审讯室里骇人听闻的一幕给吓到了,还是阿芙拉的职位实在太高。要是我现在高喊一声‘上头对你不满了!’,他会不会当场跪下去?

“很好,你能找回理性,我很高兴,毕竟这是我们把自己视作人类的必要条件。”阿芙拉说,从笔录上抬起她带笑的灰眼眸,“审问的事情我就不麻烦你了。”

如果也不麻烦我就更好了。

“胡庭禹死前给我们身旁的大学生作了些笔录。”她说道,“其中提到,这位宁永学在海场的国立海洋大学读考古,特别是有一些民俗学方面的专业选修课。至于‘恰好’拍到我们内务部行踪的手持摄像机,按他的说法,是他对付论文课题时做记录的手段。胡庭禹给他记下的笔录在这条民俗学记录停止,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听起来她不太关心老胡无辜与否、死活与否。

说到这里,她拿拇指托起下巴,仔细端详宁永学的表情。“为什么胡庭禹要问你这个?”她问道。

“他有一些困扰很难对同事描述。”宁永学耸耸肩说,“也许是因为无法信任吧,我想。”

“为什么他不信任我们?反而来找你这小子!”白钧直接喊了出声,甚至往前跨了一大步。他把粗壮的眉毛摆的虎虎生风,拳头攥得咯嘣作响,好像铁塔要朝他倒下来,把他砸死在底部。

这家伙恐吓犯人可真是有一手。

“我自然也很疑惑。”宁永学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他把阿芙拉当作审讯室战壕里的防御工事,免得这头棕熊一巴掌过来,把自己拍到墙里充当建筑材料。“后来他告诉我,他看了我摄像机里的记录。”

“有何特殊之处吗?”阿芙拉提问道。

“很多记录都是我外出拍摄的异乡习俗。他以为我知道隐情,特地在审讯室找我问询一个古代祭祀符号的意义。”

“描述它。”阿芙拉道。

“一枚斜着的眼睛,没有瞳孔,大约一指长,六根锯齿形的尖牙环绕四周,向内部咬合。”

“为什么他要问你这个符号的意义?”

“符号就刻在他右手手腕上,”宁永学回答说。看到她和白钧把视线朝胡庭禹空空如也的手腕看去,他只好又补充说,“至少在事情发生以前,那玩意就刻在他手腕上。”

白钧的脸色更扭曲了,显然他也觉得宁永学在杜撰故事侮辱他的头脑,不过更可能是在侮辱他的世界观。

倘若内务部的官僚不在场,宁永学兴许不会说实话。为了明哲保身,他会杜撰些不那么离奇且符合现实的理由。不过此时他觉得,最好不要完全对她撒谎,——至少也得是更有选择性地描述事实。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他们为何送我进来?

“安静一点,白钧先生。”阿芙拉拿圆珠笔敲了敲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白钧瞪大了眼睛,摆出愤怒的嘴型,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芙拉就着笔录续写起来:“重复一遍你对胡庭禹描述的细节。”

“我还没来得及说。”

“那就特地告诉我如何?”她侧过脸来,把手托在右脸的腮上,拿圆珠笔在鼓了起来的脸上一边敲着,一边说着,“虽然我想说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过考虑到这边还有位异常愤怒的白钧先生,你就斟酌一下语气吧,学弟。还有,熊先生不会在审讯室把你拍进墙壁,虽然他有些恐吓的倾向,但不至于直接施暴。你说是吗,熊先生?”

摄于白钧眼中传来的杀气,宁永学完全不想接话。倘若自己敢接话,那一定是他手里提了把机枪,能对在场俩人进行为时一分钟以上的无差别扫射。

他一定不会一边扫射一边哈哈大笑,警告她再也不许抢夺他精心构思的绝妙比喻的专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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