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川虽然身上带着伤,但却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坦白了。
“武进县令姚公志是我杀的,杀完人收拾现场的时候,我从他身上贴身内兜里搜出了这个。”
说完,赵海川伸进了衣衫怀中的内衬,那里有一个锦衣卫专门用来存放文件的油布防水袋子,作为专业的特务组织,专门放水用品自然防水效果极佳,纸张根本没被浸湿......他掏出了在里面贴身收藏的一本日记,或者说收受贿赂的记账小册子,呈了上来。
这个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里面的字迹是用蝇头小楷工整写就的,行文格式也很有规律,所以纸张虽然不大,却让人看的很清楚,甚至颇有些赏心悦目的古怪感
觉.....如果能够无视这個小册子的具体内容的话。
小册子里清楚地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姚公志给谁送了些什么,又从谁那里收了些什么。
这里面往来最多的,无疑就是姚公志和他的顶头上司丁梅夏。
可惜,姚公志没少孝敬丁梅夏,他死的时候,丁梅夏可没掉一滴眼泪。
这个小册子被王斌拿在手里,给常州府的官员们挨个看了过去,之所以这样做,是防止有人突然发难,上来撕毁证据。
“这是姚公志的笔迹,我绝对不会认错。”同知王世杰肯定地说道。几位常州府内级别较高的文官传阅后,也都确认了这一点。
姚公志手书的痕迹太多了,在武进县衙的文书里到处都是,稍加对比就能确认真伪。
若是只有几页纸或许还能伪造字迹,可这些持续数年的记录,足足几十页,显然是几乎不可能作假的。
这样的证据摆在跟前,任凭是谁都无法辩驳。
人证物证俱在,丁梅夏贪污受贿、盗卖军粮、指使纵火掩盖罪证,已然能成定论。
可就在这时,推官张玉麟咬了咬牙,忽然起身。
“下官常州府推官张玉麟,告知府丁梅夏贪赃枉法事,还请国师大人明鉴!”闻言,其他常州府官员皆是一愣,随即纷纷开口道。
“国师大人,下官也愿意配合......”“下官也是!”
一瞬间,所有人全部改了口风,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这倒是让张玉麟一愣,他是真的看不惯丁梅夏视《大明律》于无物,平素便与丁梅夏在司法上不合。
张玉麟从袖子夹袋里掏出几张纸,里面记载着丁梅夏插手常州府判案,收取与案者好处的种种......涉及到了不少有权有势的士绅人家。
见此情景,颇有些人面色微变.....
不待众官员心态如何,姜星火低头看向丁梅夏,自有左右甲士擒下这老贼。
此时丁梅夏被反剪双手,褪了官帽,发簪坠在地上,满头白发散乱披下,哪还有半点知府大人的威风?
“本官是朝廷命官,正四品知府,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丁梅夏色厉内荏地怒吼着,想要挣扎,可是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些年来,丁梅夏作为常州府的土皇帝,真的是高高在上惯了,何曾想过,今日会落到这般落魄田地?
丁梅夏的心中可谓是又气又恼,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恐惧,对于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国师的恐惧。
昔日,他曾听闻京中好友,也是某一位绝对够分量的高级文官,说起过这位国师的发家经历。
姜星火此人,不过是落榜不第、连秀才功名都没中的读书人,因着方孝孺被诛十族,牵连入诏狱。
不知怎地,被永乐帝发现,倚为“彼之卧龙”,竟是有数顾诏狱之举。
好友评价道,姜星火这样的人不过是嘴上工夫厉害,夸夸其谈罢了,未曾有过半点地方、中枢为政的经验,不晓得地方如何盘根错节,也不晓得庙堂如何波云诡
谲.....全凭一腔热血和一点歪门邪道,也就是被他称为“科学”的学问。
凭这就想称量天下,简直就是眼高手低,比齐泰、黄子澄还不如。
这位高官好友看人一向很准,再结合太平街上姜星火“柔弱”的处置措施,故此,丁梅夏在心底断定,所谓永乐新政,必将失败。
所以一直以来,丁梅夏这位官场老油条也颇有些瞧不起姜星火这个毛头小子的意味......借着变法由头骤然得势的幸臣罢了,大厦拔地而起,地基空虚得紧,在朝中没多少人支持、在地方根本没有根基、在舆论上处于绝对劣势,凭什么能成功?
可丁梅夏此时,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如今看来,这位国师哪有半点夸夸其谈、不能任事的样子?
此人入常州府境内以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更有种种料敌先机之举,做事根本就是毫无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很。
面对这样的敌人,丁梅夏的心头涌起了无尽的绝望。
眼前人证物证俱在,抵赖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是个“君子可以欺其方”的角色,用言语逼迫对方遵守朝廷法度,把他移交给三法司会审,如此或许还能苟活一段时日。
可姜星火是什么人?
旁人只当他是理论厉害的文弱书生,却不晓得,前七世轮回,也是带着奴隶造过反、提刀死守睢阳城、工厂炸过小日子的......说一句死人堆里爬出来,丝毫不过分。
姜星火擦好刀,干干净净。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连连叩首不止。
“国师大人,下官有罪!下官认了!认了!”
他声嘶力竭:“求您饶下官一命,下官知错了......”
丁梅夏跪伏于地,肩膀被甲士押着,只能用手胡乱从地上捞起后一物,而后低举呈上,正是自己的官帽。
——那代表着他的正四品官阶。
姜星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欣赏蛀虫的垂死挣扎。
此时常州府众官员无人敢言语,却是被丁梅夏架空的同知王世杰出来劝说道。“国师大人,朝廷有法度,纵使丁知府确实有罪,您也不该亲手杀之。
犹疑刹那,王世杰复又说道:“而且,常州府只是第一站,江南诸府都在看着,不如交给朝廷三法司会审,以证天下。”
这便是王世杰委婉地劝告他,擅杀地方大员不利于接下来的平乱、赈灾、治水、变法,毕竟常州府这里杀得人头滚滚,只会让松江府等地的官员提前销毁罪证、掩盖罪行,而且会对姜星火的行动,给予坚决的抵制。
没有地方官员的配合,接下来姜星火的一系列命令,传达下去都会被阳奉阴违,根本做不成事情。
“国师大人,大局为重。”常州府推官张玉麟也是这般劝道。“你们说的都对。
思量片刻,姜星火竟是认真点头,但反过来提刀环顾四周,恳切问道。“然,不杀丁梅夏,何以正人心?”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试图连滚带爬往后退,却被两旁甲士死死按住。
还不待丁梅夏再说些什么,姜星火揪住这老匹夫的皓首,径自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刀光闪过,鲜血飞溅。
溅到姜星火的脸上和身上,让其眼神中更多出几分狰狞。
丁梅夏瞪大双眼,瞳孔渐渐失去焦距,身体僵硬在原地,“砰”地一声倒下。“大人......”
常州府众官员皆吓得魂飞魄散,更有胆怯者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忍不住惊呼起来。
首犯既已枭首。
姜星火提着其人犹自滴答落血的首级,平静来言。
“陛下赐我这把尚方宝刀,正四品及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丁知府仕途攀爬尚不够努力,少爬了半级,所以也只好委屈他先去跟阎罗叙话了。”
国师的冷笑话没人敢接,此时此刻,丁梅夏血淋漓的无头尸体就躺在眼前,谁还敢质疑这位素来被地方官员视作“书生空谈”的国师?
“丁梅夏的罪行死不足惜,其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人心.....一只臭虫,倒也没什么好提的。”
姜星火直接将其首级随意抛在地上,“咣当”一声掷了刀,拾了副新筷子,随意夹点菜肴填肚子。
常州府一众官员匍匐于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吃着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压根不敢多说半句,都像是在等待着某种最终审判似地。
饥肠辘辘的姜星火大略塞了几口,方才放下筷子,他倒也没斯文扫地到以筷指人,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本国师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丁梅夏犯的罪责,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犯的,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没这么大能耐,你、你,还有你,屋里的诸位,除了少数几人,大略都是跑不了的。”
姜星火随意指了几个,无非便是通判、经历、知事等一众官员。被点到的官员,个个瑟瑟发抖,跟个鹌鹑似地深深地埋下头去。
大约是看着丁梅夏的老苍头碍眼,姜星火一脚扫到一边去,以单手伏膝撑着下巴,另一手耷拉着,复又说道。
“诸位大约也都听说过了,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给人讲道理。”“话说的难听些,便是穷酸书生,空谈误国。”
“可今日有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与诸位讲一讲。”
丁梅夏的头颅“叽里咕噜”地从官员堆里滚过去,一路给地板蘸着血,又顺着坡滚到了楼梯上,滚落下去,叮咚作响。
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宋大人说我变了。
姜星火指了指旁边自从他登场后,就始终未曾开口的宋礼,此时宋礼的脸庞已然醉的酡红。
“宋大人问我,国师啊,你怎么不给百姓讲道理了呢?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吗?皇帝陛下、皇子殿下、国公爷、士大夫、生员,都顶喜欢你的道理······若是有朝一日不讲了,怕是就变了味了。”
姜星火笑了笑,道:“我说我没变,宋大人不信。”
“直到那日在青萍泊,我们眼见百姓活不下去,被逼得喝了断头粥,揭竿而起,却纷纷倒在豪强恶霸狗腿子的刀下时,我问了宋大人一个问题:跟他们讲道理,行得通吗?”
姜星火顿了顿,重复了宋礼在审判樊文龙时说过的一句话。“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这句话,其实是姜星火跟宋礼说的。
看着沉默的官员们,姜星火放声来问:“何谓人心?百姓的民心,在诸位眼里,是人心吗?”
“恐怕不是。”
未待有人回答,姜星火自顾自地答道:“如果是的话,你们也不会做出贪墨常平仓赈灾粮,乃至备倭军军粮的事情.....所以百姓,恐怕在你们眼里,压根就不是需要顾及的对象,你们需要顾及的,只是樊家这种地方豪强或是某个出了举人、进士家的士绅之心。”
“上官是这么做的,你们也是这么做的,日子久了,都不把百姓当人看,以至于如今发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不去安置,不管不顾,反而紧着贪墨粮食,哄抬粮价.....天下人心,就是这么烂掉的。”
见众官员沉默不语,姜星火嗤笑一声,道。
“连承认都不敢,又胆怯又贪婪,所以啊,你们是真该死。”
官员们心肝俱颤,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洪钟大吕般敲击在他们黑透了的良心上,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良心的话。
姜星火起身睥睨四顾。
“我姜星火欲变法度,欲使国强民富,欲使华夏永立于世界之巅,不从头收拾被你们挥霍到烂掉的人心.....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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