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累了,和黎衍说过几句话后,又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在轮椅上打起了盹。
因着之前的事,沈春燕、黎衍和周俏自然去了另一桌,同桌的是沈春辉一家三口,外加沈春莺的丈夫和女儿。
沈春莺则挪去外婆那桌,伺候老母亲吃饭,同时还要听于莉萍颠倒黑白地讲故事。
于莉萍嗓门特别大,周俏知道她是故意的。
“我就说了,找对象就不能找外地人,外地人没文化,素质还特别差。”
“尤其是外地女人,一个个就是挖空心思要嫁到城里来,有些么做小三,有些么去做鸡……俊俊我和你说哦,以后找对象绝对不能找农村来的,就跟泼妇一样,你上次也见过了呀。”
于俊:“……”
于莉萍又转向沈春莺:“嘴巴说得很好听的,外地人嫁人也是有原则的,什么原则啊?是个男的就行了呗!也不想想,好端端的城里男人怎么会看上她们!也就只有……嗯嗯,实在找不到了,退而求其次才会娶进门。”
“这种无非就是想找个免费保姆,女的嘛,能包吃包住,也就是陪陪/睡的事儿,过几年烦了厌了,包一拎就能走。”
于莉萍的女儿于盈实在听不下去:“妈,你别说了!”
沈春莺也劝她:“嫂子你少说两句吧,吃饭呢。”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是社会现象。”于莉萍不怀好意的视线远远瞄去另一桌,大声说,“小周,阿衍,我可没说你们哦,你俩千万不要多想啊!”
老外婆早已混混沌沌,沈春莺和于盈夫妻一脸尴尬,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懵懂地看着大家,于俊缩在一边不吱声,倒是沈春林没有半点不自在,喝着白酒吃着菜,看老婆的精彩表演。
黎衍几乎没吃东西,手指死死捏在茶杯上,周俏毫不怀疑,于莉萍要是再说一句,他就要把杯子捏碎了。
偏偏于莉萍就是犯贱,不过换了一个话题:“春莺,你上次说你家蕾蕾大学毕业要出国?哎我跟你说,出啥国呀,就是浪费钱!女孩子大学毕业就足够了,像我们盈盈这样早点儿结婚,嫁个好老公比什么都强。到时候我帮蕾蕾介绍几个小伙子,都是原来我们那块的,个个家里好几套房!”
沈春莺:“……”
于盈:“……”
另一桌的赵诗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周俏坐在她对面,看到她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一句“傻逼”。
于莉萍还没停歇:“春莺你说,读书读得好有什么用?像我们俊俊这样,就算没念大学,不上班,但名下两套房,收收房租日子都很好过了,以后找对象一点不用愁!”
她又装作耳语、实则用全包厢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以前得意得要死,说读书有多好,现在还不是啃老?……结婚,也就外地女人肯,换成是我,吓都要吓死了!……脱了裤子多少恶心啊……”
沈春莺想要掐人中。
周俏这一桌所有人都阴沉着脸。沈春燕胸膛起伏得厉害,黎衍手里的杯子已经离开桌面,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往地上砸。这时,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背,微微用力迫使他又把杯子放了下去。
黎衍转头看向周俏,周俏也正在看他。黎衍的眼睛是红的,嘴唇抿得没有一点血色,周俏却很镇定,仿佛一点儿没受影响。
她就那么一直一直看他,眼神越来越温柔,唇边还挂起了笑。她温软的手掌始终覆在他手背上,倾身过来,嘴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你得端着,和这种跳梁小丑置气,不值当。让我来。”
说完,周俏已经起身,一桌人都错愕地看着她,黎衍一下子就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干吗?”
“放心,我就是去敬杯酒。”周俏一边说,一边端起一杯红酒,向着邻桌走去。
黎衍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
于莉萍一脸讥讽地看着周俏走到桌边,年轻的女孩面露微笑,向她端起酒杯:“大舅妈,大舅,我来敬你们一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好歹也是第一次吃饭。我和黎衍结婚三个月了,头一回见他家的长辈,今天又是过年……我不太会说话,我和大舅妈之前有过误会,咱们喝了这杯酒,把这事儿揭过了,行吗?”
沈春林看了妻子一眼,于莉萍没动杯子,他也就不敢动。于莉萍笑着说:“黎衍怎么不来敬啊?这不应该是小夫妻一起的嘛。”
“他让我当代表呢,我和他不分那么清。”周俏依旧不卑不亢地举着杯子。
于莉萍也依旧没动:“你说揭过就揭过呀?哦,就只许你们那些营业员说我家俊俊,不许我说别人了?再说了,我也没指名道姓说是谁啊,你这样就跟上赶着承认似的,心虚啊?”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周俏收回杯子,她尝试过了,没用,便没打算再敬这杯酒。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大舅妈,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外地农村来的,也的确骂过你们无赖、无耻、下作,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裤子是谁“撑破”的,大家心知肚明。我刚才向你道歉纯粹就是为了不要弄得太难看,你是长辈,我是小辈,我跟你低个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接受我也无所谓,不过有些话我必须得说给大家听。”
于莉萍嗤笑:“干吗呀?你还想威胁我啊?”
“我哪儿敢威胁你啊。”周俏又笑起来,回头扫了一眼,“小舅,小舅妈,小姨,小姨父都在这儿,还有我妈也在,有些话我一直没和她说过,刚好趁今天一起说了。”
另一桌所有人的视线一直都落在周俏身上,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黎衍看着周俏的背影,她脱掉了外套,修身的黑色毛衣更显得她身材单薄,马尾辫甩在脑后,如果放在人堆里,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可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她。
周俏又回身看了大家一眼,目光最终与黎衍相对,缓缓地说:“我是想说,我和黎衍认识很多年了,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书读得不多,说不出太多好听的词汇,还觉得那些词汇全部加起来都不够形容黎衍。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黎衍是个好人,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黎衍远远注视着周俏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周俏回过身看着于莉萍,继续说道,“我和黎衍结婚很幸福,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幸福,绝对不是大舅妈你说的那样恶俗。可能你身边是有那种事发生,我反正见识浅,没见过,我认识的朋友同事每一个都很乐观、上进、自尊、自爱,每一个都认真工作,积极生活,包括黎衍。”
“他身体不好,依旧每天写书到半夜,一天工作八、九个小时,赚的钱完全可以负担我们俩的日常生活。我们的确没有大舅妈你们有钱,还有房租收,但我们很快乐,很知足,对未来充满希望。我一直认为,人活一辈子,如果目标只是成为一个不用上班、只靠房租养活、混吃等死的人,那和蛆虫有什么两样?”
于俊面如死灰。
周俏看了他一眼,心里略略抱歉。
于莉萍拍案而起,尖声大叫:“你说谁蛆虫呢?!”
“我说的是社会现象,可没有指名道姓,大舅妈你干吗要上赶着承认啊?”周俏一脸莫名,随即又笑起来,“今天这杯酒,我敬过了,你不喝没关系,我喝了就行。”
说完,她把红酒一饮而尽,又看向于莉萍:“最后,我再说几句,大舅妈,我们家黎衍是大学生,有品位有教养又有学问,不会跟个泼妇似的当众和人吵架。我可不一样了,我是外地人,学历低,不像你们本地人那么要脸面,我不仅会骂人,还会打人呢!真惹我不高兴了,我可不管外婆和我妈的面子,撕破脸这种事对我来说家常便饭,我就这素质了,谁不信谁就试试。”
她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把玻璃杯砸到地板上,碎片噼里啪啦四散溅开,于莉萍吓了一跳,守在门口的服务员也跑进来,沈春辉叫住她:“杯子不小心砸了,麻烦收拾一下,谢谢。”
服务员连连应下:“好的好的,客人请别动,我去拿扫帚。”
黎衍的双手早就按在轮椅钢圈上,这时候忍不住就要过去,沈泽西一把拉住他小臂,低声道:“哥,听我一句,别去,嫂子搞得定。”
黎衍真想压下心中的火气,可实在太难,看周俏独自一人面对于莉萍,为了维护他,不惜说出各种诋毁自己的话,他几乎要疯。
他当然明白周俏的用意,但还是自责到要崩溃,心疼,愧疚,后悔,愤怒……无数种情绪糅杂在胸腔里,憋得他想爆炸,可他不能爆炸,他得端着!他得做一个有品位有文化又有教养的高材生,让周俏一个人去冲锋陷阵!
要不然,她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会前功尽弃,两边真撕破脸吵起来,越不要脸的人越会赢。
周俏眼神凌厉地盯着于莉萍,于莉萍脸色微变,尖叫起来:“你这是没大没小了!黎衍就娶的这种老婆?沈春燕!你也不管管?!”
沈春燕施施然走到周俏身边,搂住她的肩,扬着下巴看于莉萍:“管什么呀?我们俏俏像我,就是这么彪悍!我说我怎么那么喜欢她呢,原来就跟我亲女儿似的。”
于莉萍抖着手臂指沈春燕:“好,好,我知道了,你们就是红眼病!自己穷光蛋羡慕嫉妒我们呗!你儿子都是个没腿的残……”
“你再敢说一句试试!!”周俏骤然出声,声音比她还要大,同样手指于莉萍,“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今天外婆都在呢,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一句我家阿衍的坏话,我就弄死你!说到做到!”
于莉萍愣了一下,不敢再攻击黎衍,转而骂起脏话,周俏正要迎战,沈春辉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于莉萍!闹够了吗?!今天的年夜饭是我定的,你要是不想吃现在就可以走!你要是愿意好好吃,就给我坐下!少他妈废话!”
看热闹的沈春林终于肯站起来了,梗着脖子一脸无赖相:“沈春辉你干吗呢?有点钱了不起啊?还不是你求着老子才来的,搁老子这儿耍什么威风呢?”
沈春辉是当惯领导的,神色极为冷峻:“我就一句话,愿意吃就坐下,不愿意吃就给我滚。”
于莉萍柳眉倒竖,一副要掀桌子的架势:“你少给我放……”
“够了!!”
这一次,喊话的是黎衍。
他转着轮椅来到周俏和母亲身边,抬头看着她们,平静地说:“妈,周俏,回来吃饭,别吵了。”
“俏俏,走,我们去吃饭,这么好的菜呢。”沈春燕气鼓鼓瞪了于莉萍一眼,推着黎衍的轮椅转头,当轮椅转向周俏时,黎衍快速地伸手,抓住了周俏的手腕。
周俏一呆,乖乖跟他回到桌边。
赵诗蕾也叫沈春莺:“妈!你把外婆带这儿来吃饭!我们这桌还空俩位子呢!我也好久没和外婆聊聊天了!”
沈春莺本来都快吓哭了,忙不迭地推着老母亲的轮椅逃回来。
于莉萍傻眼了:“赵诗蕾你什么意思啊?你个小丫头片子也造反啊?!”
二十岁的赵诗蕾天不怕地不怕:“我没什么意思啊!我是好意,俊俊哥胃口好,让您那桌坐得宽敞点,俊俊哥也可以多吃点!”
于莉萍气疯了,食指向前横扫一片:“行啊,你们沈家人就是合着伙儿欺负我们,是吗?!搞得我们多稀罕似的!我呸!这饭老娘不吃了!沈春林!我们走!”
说罢,她拎起外套和包,蹬蹬蹬地就出了包厢,沈春林愣了片刻,推了于俊一把,于俊赶紧低垂着头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最后是于盈夫妻和两个吓懵了的孩子,于盈走到黎衍身边,低声道:“阿衍,对不起,姐从来没那么想过……祝你和小周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说完,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匆匆离开。
片刻之间,包厢里只剩下一桌人,大家静默几秒后,沈春辉举起杯子,沉声道:“之前的事,到此为止。来,我们好好吃一顿年夜饭,不要为了一颗老鼠屎生气。从今以后,老沈家就我们三家聚了,干杯。”
众人纷纷举杯、碰杯。
周俏偷偷看向黎衍,他原本是个会把“不高兴”清楚写在脸上的人,可这时,周俏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黎衍的碗里是空的,杯子里是热茶,他低垂眼眸,不言不语,仿佛老僧入定。
一场闹剧结束,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年夜饭正式开餐,餐桌上陆续传来闲聊、轻笑的声音和酒杯碰撞声。只有服务员噤若寒蝉,大约从未见过吃个年夜饭还能吵起来的,最后甚至走了一桌人。
沈泽西举起杯子递向黎衍和周俏:“哥,我敬你和嫂子一杯。”
周俏看他一眼,沈泽西年轻英俊,充满朝气,眉眼越看越与曾经的黎衍相似。黎衍默默举起茶杯,三人碰杯,各自抿了一口。
沈泽西凑近黎衍:“哥,你在哪个网站写文啊?笔名是什么?让我也去观摩观摩呗。”
沈春燕说不清黎衍的笔名,亲戚们一直很好奇,周俏偷偷撇嘴,心想打死黎衍都不会说的。
果然,黎衍说:“我写得不好,没什么好看的。”
他不打算搭理人家了,沈泽西又看向周俏,问:“嫂子,能问下你多大吗?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比我小呢?”
周俏一边偷瞄黎衍,一边答:“我今年夏天满二十二。”
“真比我小啊?”沈泽西觉得这么年轻就结婚的女孩子挺少见的,又问,“你说你和我哥认识好几年了,那时你不就只有十几岁?你俩是怎么认识的呀?”
“我……”周俏还没答,黎衍已经抢先开口:“网恋。”
周俏赶紧闭嘴。
沈泽西觉得好有意思:“网恋啊?哥你很厉害啊!”
黎衍:“……”
周俏知道沈泽西没有恶意,纯粹就是关心黎衍,想找话题和他聊天。不仅是沈泽西,剩下来的这些人都没有恶意,包括对面那个长着一张厌世脸的赵诗蕾,刚才还偷偷向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沈泽西一直想逗黎衍说话,到后来黎衍不耐烦了,说自己去上卫生间,转着轮椅出了包厢。
他一走,沈泽西眼里的光彩就黯淡下来,对着周俏笑笑,问:“嫂子,我哥是不是还在生闷气啊?”
周俏叹口气:“放心,他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沈泽西和周俏小声聊着天,“嫂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小的时候特别崇拜衍哥,他是我的偶像,但那时候他嫌我小,不爱带我玩儿,我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后来,连高考志愿我也填了a大。”
周俏能够明白他的心理,因为黎衍也是她的偶像。
沈泽西说:“嫂子,今晚你好好陪陪他,让他顺顺气,不要不开心。衍哥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你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很好的人。”
周俏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
这时候,周俏的手机响了,一看,居然是黎衍打来的。
她接起电话:“喂。”
黎衍的声音很低:“周俏,你别说话,听我说。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出来,找到去卫生间的路,我等着你,别告诉别人。”
“好。”周俏挂掉电话,对沈泽西说,“抱歉,我也去下卫生间。”
沈泽西小声问:“是不是衍哥需要帮忙?要我去吗?我是男的方便一点。”
能念a大研究生的男生果然很聪明!周俏也不管了,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要是真想帮你哥,从现在开始,就拦着这个包厢里的人,全部不准去上厕所,明白了吗?”
沈泽西懂了,用力点头:“放心,有我在呢,你去吧。”
周俏向他报以一个微笑,悄悄地溜出了包厢。
黎衍的轮椅停在一串台阶前。
台阶只有三级,没有无障碍坡道,墙上也没安装扶手,台阶下面再过去十米远,就是卫生间。
周俏快步走到他身边,黎衍抬头看她,眼神特别惨烈。
“来吧,我扶你走下去。”周俏说。
黎衍点点头。
双脚落地,他撑着周俏的肩站起来,整个人的重心几乎是倚靠在她身上,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两条假肢岔开着,步态僵硬,像是一具生了锈的木偶。
下去以后,黎衍扶墙站着,周俏又搬下他的轮椅,他坐上去,周俏推着他往卫生间走。
到了门口,黎衍说:“行了,我自己可以。”
“真的可以吗?”周俏问,“这儿都没有无障碍卫生间,里头肯定没有扶手的。”
“我可以上普通厕所。”黎衍觉得很疲惫,话都不想多说,这时候只想回家。但是回家意味着还要爬上六楼,与下楼相比,上楼更难,这令他越发烦躁不安。
黎衍进去后,周俏背靠在墙上,在卫生间门口等他。
他的状态很令周俏担心,她见过他大吼大叫,见过他冷嘲热讽,见过他摔东西,甚至见过他哭,但这是第一次,在经受过一连串的攻击后,黎衍居然安静了下来。
这与世无争的风格可一点也不像他。
黎衍上完卫生间,周俏又推着他来到台阶前,当黎衍站起身时,周俏一转身,张开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腰。
这个突兀的拥抱令黎衍愣在当场,心脏跳得飞快,差点没站稳,好在周俏抱得很紧,没有让他摔跤。
“你干吗?”黎衍的双手微微张开,不知该怎么做,他毫无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周俏把脸颊贴在他怀里,说:“刚才不开心,求抱抱。”
黎衍:“……”
“你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周俏。”黎衍喉结一滚,嘴唇发干,有些紧张地往前看,“松手,一会儿有人来了,看到了怎么办?”
“咱俩不是夫妻吗?看到就看到呗。”周俏贪恋在黎衍怀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闭着眼睛感受他温暖的胸膛,软软地说,“我不开心,我知道你也不开心,我抱你了,你就不能也抱我一下安慰安慰我吗?”
黎衍抬头看向天花板,做了个深呼吸。
真是,要命。
脑子里的理智悄悄溜走,鼻息间只余下周俏身上那淡淡的薄荷香,他的双手只挣扎了一秒,就放弃抵抗,手臂一拢,用力地回抱住她。
揉搓着她纤瘦的身体,抓捻着她后背的毛衣,甚至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颊更紧地贴到自己怀里。
“对不起。”
黎衍在周俏耳边说,“对不起。”
“干吗要和我说对不起啊?事情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周俏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生气了,还挺骄傲,黎衍,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嗯。”他低低应声,下巴还在她头发上摩挲了几下。
“好啦,抱够啦。”周俏拍拍他的背,“咱们先上去,你要是不想回包厢,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气吧。”
“好。”这时的黎衍格外听话,大概也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再待在包厢,迫切地想要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时候的包厢里,沈春燕发现黎衍和周俏都不见了,有点纳闷,想出去找。刚要起身,沈泽西就拉住了她,笑着问:“大姑,去哪儿?”
沈春燕说:“去找阿衍。”
“别去了,衍哥和嫂子刚一块儿出去了。”
沈春燕疑惑地问:“他们去干吗呀?”
沈泽西笑道:“人家想要二人世界,您管他们去干吗呢!”
这时,周俏回来了,拿起自己和黎衍的羽绒外套,发现沈春燕和沈泽西都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周俏解释:“妈妈,我陪阿衍去外面透透气聊聊天,一会儿就回来。”
沈泽西一脸了然,沈春燕点点头。
等周俏走了,沈泽西不禁发出感叹:“大姑,衍哥和嫂子的感情好好啊。”
沈春燕也很欣慰:“是啊,他俩结婚三个月,从来没吵过架!”
酒店门口,黎衍坐着轮椅,周俏找来一张等位的小板凳,寻了个安静角落,背墙挡风,两人并肩而坐。
除夕夜里,街上人少车也少,只有酒店门口还比较热闹。有些家庭的年夜饭已经散场,一堆人结伴出来,手里都提着年货礼盒,彼此道别,说着吉祥话,戴着毛线帽、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小口袋里的红包不小心掉出来,被大人取笑几句。
周俏看着这番景象,说:“你们城里人都不兴在家吃年夜饭吗?我刚才看大厅和包厢都是满的。”
“懒得烧吧,吃完了还得洗碗。”黎衍指间已经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又说,“你是刚才的演讲还没过瘾吗?现在还说什么城里人外地人,以后不许再说了。”
周俏咯咯笑:“我本来就是外地人啊。”
“是啊,小土包子。”黎衍也浅浅地笑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莉萍从小到大都是农村户口,我妈说她年轻时因为这个非常自卑,后来房子拆迁才变成城市户口,腰板一下子就硬了。”
“啊……她果然是个奇葩。”周俏不太能理解。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每一次呼吸和说话,嘴边都会呵出一团白气。这地方光线很暗,黎衍的脸隐在夜色中,周俏发现,他不像刚才待在包厢里时那般死气沉沉了,眉目间渐渐泛起一抹活气,话也多了起来。
周俏眨巴着眼睛问他:“哎,我问你,我刚才像不像泼妇啊?”
黎衍偏头看她一眼,认真回答:“像。”
周俏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
“傻不傻?”黎衍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还摔杯子,撂狠话,要弄死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帅啊?”
“那可不!人生的高光时刻!”周俏晃晃脑袋,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黎衍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气:“我都没发现,你口才居然还不错,瞎话张嘴就来。”
“我没说瞎话啊!”周俏不乐意了,“我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的都是心里话!”
“没说瞎话?那怎么说我是个好人,还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黎衍一脸揶揄,“我和你才认识几个月?吵架都吵好几回了,你是从哪儿看出我是个好人的?”
周俏脑子动得飞快:“因为你妈妈是个好人啊,她养出来的儿子当然是个好人啦!”
“你又怎么知道我妈是好人了?”
“你小舅和小姨都帮你妈妈,没人帮那个女的,那她还不是好人啊?”
“倒也是。”黎衍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我妈这个人其实有点天真,以前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傻白甜。我爸和人出轨,我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得登峰造极。一开始她和宋叔在一起,我特别怕她被人骗,幸好,宋叔是个好人。”
周俏附和道:“嗯,宋晋阳也是个好人。”
黎衍大喊:“喂!”
周俏笑得肩膀都抖起来。
黎衍被她笑得完全没了脾气,沉吟片刻后,说:“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知道就是为了撑场面,我也没当真,不过听到后,心里还是挺……”
周俏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继续说下去,问:“挺什么呀?”
“挺感动的。”黎衍低声说。
周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衍脸黑了:“笑屁啊!”
“不是,我……唉……我也没想到今晚会搞成这样。”周俏止住笑,垂下脑袋有些失落,“你小舅会不会怪我啊?一桌菜几乎都浪费了,这得四、五千一桌吧。”
“不会,这点钱他无所谓,我看他自己都气得够呛,恨不得把于莉萍丢出去。”黎衍叹口气,“不过,要早知道会搞成这样,我就不来了。”
离开人群,只和周俏在一起,待在一个安静的空间,呼吸着冬夜冰冷干燥的空气,黎衍的情绪渐渐放松,竟觉得这样聊聊天非常舒服。
周俏转头看他,问:“我刚才演讲的时候,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黎衍反问:“担心什么?担心我发火?”
“不是。”周俏摇摇头,笑着看他,“最担心你说,周俏,我们走吧。”
黎衍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那就像是落荒而逃啊。”周俏给他解释,“我们又没有错,上次我和她吵架也是她不对,而且是她先骂我的。这一次,凭什么要我们走啊?我就不走!要走也是她走。”
“你很有自信啊,周俏花。”听着她略带孩子气的话,黎衍忍不住笑起来,“还真把人给逼走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牛逼?”
“是啊。”周俏嘿嘿笑,“大家都帮我们,没一个人帮她,连她女儿都向你道歉了呢,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什么?”
“说明世上好人多啊!”
这一次,换成黎衍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还世界充满爱呢!”
“世界本来就是充满爱的,阴暗面永远只有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角落。”周俏用拇指和食指给黎衍比了个小手势。
黎衍又侧过头笑了一阵子。
等他笑完,周俏说:“对了,你身上穿的这条裤子,其实就是那个胖子撑破的,你要是觉得膈应,就别再穿了。”
黎衍问:“我为什么会膈应?”
周俏小小声:“就……人家试穿过的嘛,屁股那么大,还把屁股线给撑开了。”
“没事儿,我不介意。”黎衍微笑,“这不是你花钱买的嘛,就是条新裤子,现在是我的了。不过……我其实没什么场合穿倒是真的,在家里肯定是穿运动裤舒服。”
“行吧,你不介意就好。”周俏很满足。
黎衍温柔地看着她:“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那最好了,你大舅妈那种人根本不讲理的,绝对没法子和解,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回去以后不定怎么骂我们祖宗十八代呢。”周俏歪歪头,说,“不过我想得很开,你不是说过嘛,这种人,我们永远都改变不了她对我们的看法,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她就会自动闭嘴了。”
“……”黎衍狐疑地问,“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
周俏:“……”
黎衍:“?”
“你没说过吗?啊……那是我记岔了。”周俏呵呵干笑,“可能是别的人和我说的,要么就是书上看来的。”
“我说呢,我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黎衍嗤之以鼻,“我自己都搞成这样了,还有闲情逸致给你灌鸡汤?开什么玩笑。”
周俏说:“其实也蛮有道理的,你也适用啊。”
“鸡汤对我早就没用了。”黎衍缓缓摇头,拍拍自己的大腿假肢,“怎么变得越来越好?你教教我。”
周俏看着他漆黑眼眸中寥落的眼神,一时无言以对。
“冷起来了,我们进去吧。”黎衍一支烟抽完,转着轮椅换了个方向,说,“明年除夕,我想就在家里吃年夜饭,就算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也比出来吃好,你说呢?”
周俏已经站起身,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明年除夕,我应该不和你一起住了吧?你不是说……一年吗?”
黎衍脸色一变,当场愣住。
“咻——砰砰!”
不远处,一大朵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炸开,周俏和黎衍一同转头看去。
这一次的烟花要比跨年夜邻居家的小烟花盛大、漂亮许多,络绎不绝地在夜色中绽放,五彩缤纷,给这除夕夜增添了一丝年味。
周俏静静地站在黎衍身边,一只手自然地搭上他的右肩。
她不知道黎衍此时的心跳有多剧烈,也未察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更不知道他早已没在看烟花,深沉的视线已经落在自己的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