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鑫的声音像是含在喉咙里,黎衍听出他不对劲,问:“三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喝了点酒……”张有鑫呵呵呵地笑起来,“就……突然,想打电话和你聊聊天。”
黎衍有些担心,还是耐着性子说:“好,你想聊什么?我陪你聊。”
“衍哥我和你说,前几天……我们家,给我那两个弟弟办了一场……周岁,生日宴。”当话说长了,黎衍能明显感觉到张有鑫的醉意,“来了好多好多人!我爸,我妈,高兴坏了!”
“其实我也挺高兴的……我还满喜欢小孩子的,他俩,一个叫张有健,一个叫张有康……你说搞不搞笑?”张有鑫笑个不停,“我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想发财,现在有了俩儿子,不要发财了,只要求他俩健康!”
黎衍说:“我看到那天你发的朋友圈了,生日宴是办得挺隆重的,俩小孩和你长得很像,你不是还抱着他们拍照了吗?”
“是,拍照了……”张有鑫话锋一转,“可是那天,有个傻逼和我说,我现在也是能当爸的年纪了,我爸妈岁数大,生这俩小孩是为了以后能照顾我,我爸妈走了,我不至于没人管。那傻逼还说……我反正不会有自己的小孩,就该把这俩小孩当自己儿子养,现在我帮着我爸妈养他们,以后老了,他们就能来养我……哈哈哈哈哈哈……”
黎衍还没来得及开口,张有鑫突然大吼起来:“我操他妈的没人管!我是废物吗?!我生活不能自理吗?!我要他们来养我了吗?!呵!谁说我不会有自己的小孩?老子可是留了种的!二十出头就留了!质量好得很!别说双胞胎了,三胞胎四胞胎我也能生!”
黎衍:“……”
张有鑫音量又低下来:“最烦这些狗逼,狗眼看人低,瘫了又怎么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再说了,是我想瘫的吗?那车也不是我在开啊!别人撞我车我特么有什么办法?车上其他人都没事,就特么老子运气不好腰骨撞断,我都没说什么!那群狗逼天天在我妈面前念,好像老子已经没救了,活着就是个拖累!是不是就想要我去死啊?!死了我爸遗产也没那群狗逼的份啊!”
黎衍明白了,张有鑫估计是在弟弟们的生日宴上遭遇了极品亲戚,被刺激到了。不过那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张有鑫的朋友圈很正常,他坐在轮椅上,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小男孩合影,笑得还挺开心。
“三金,你冷静一点。”黎衍劝他,“这些人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每家都会有这种亲戚的,我家也有,不理就是。你爸妈不会这么想你,你妈多宠你啊,你刚上大学那会儿,她天天去陪读,你去复健她也都陪着,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别被那些傻逼影响。”
张有鑫又呵呵呵地笑起来:“衍哥你不知道,那是以前……我妈很早就不上班了,就是个家庭主妇,每天美容美甲打麻将,管不着我爸心思自然是花在我身上。我出事以后……你是没看见,我爸听说我可能生不了孩子了,脸都黑了!我妈和我说,就怕我爸在外面找女人生孩子,所以她才这么大年纪还拼了命要生,怀不上就做试管,现在终于有了俩儿子,俩健康儿子!以后能跑能跳能传宗接代的!还有我什么事儿?”
黎衍:“三金你别这么想……”
“老子知道自己就是个累赘!”张有鑫几乎是咆哮出来的,“读大学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从小学画画,学书法……学了一大堆现在又有什么用?工作也找不到,找到了我的身体也坚持不了,女朋友……女朋友……草他妈的女朋友!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衍在床上坐起来,大声说:“三金!三金你冷静一点!你先听我说!你现在喝多了,别再喝了!去洗把脸早点睡觉,明天我下班到你那儿去和你聊聊,外头在下雨你背不疼吗?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自己都说了,你手上有本事,会画画会书法,现在还会设计,就算不去上班你也可以单干啊,怕什么呀?我以前也颓,颓了好几年,现在不也好好的吗?真的你别喝了,柯玉呢?你找她了吗?”
“别和我提柯玉!!”张有鑫又大叫起来,“我和她绝交了!再也不和她联系了!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没了她老子不能活啊?还有你!”
张有鑫突然冷笑了几声,“别总是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来教育我,什么以前颓现在好好的?都特么是放屁!你就是在我面前臭嘚瑟!秀优越感!笑话我!你和我能一样吗?在我眼里你根本就和普通人没!两!样!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不对?对不对?”
黎衍有点火了:“张有鑫你说什么呢?你真特么是喝多了,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秀优越感笑话你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
“你哪儿没有秀优越感?”张有鑫大着舌头说,“你每回都要在我面前站起来拍照……人五人六的,什么意思啊?看看你朋友圈里的照片,站这儿拍,站那儿拍,就没一张是坐着轮椅拍的!我早就想吐槽了,怎么了?坐轮椅怎么了?这么见不得人啊?!切!你也就是自欺欺人!谁不知道你两条腿都是假的呀?你这就是照骗!骗人的骗!有本事你走几步给人看看啊!也就只有站着才像个样子了!哈哈哈哈哈……”
黎衍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张有鑫喝多了,心情巨差,所以不能和他计较,不能再刺激他。黎衍冷着声音说:“张有鑫,你刚说的话我不往心里去,你现在赶紧去睡觉,酒醒后我们就还是兄弟,你要是再敢说一句过分的话,那咱俩以后就别联系了。”
“吓唬谁呢?”张有鑫冷哼,“不联系就不联系,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柯玉也和我绝交了,你也和我绝交好了,idon'tcare!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要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以后没机会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一个有钱小少爷,不愁吃不愁穿,开个大宝马,经常去旅游,平时看着特有范儿,其实就是个屎尿屁都管不住的可怜虫!我哪能和你比啊衍哥,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可以抱着老婆啪啪啪,能射!能爽……”
“张有鑫!!”黎衍真是听不下去了,“你特么给我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啊?我还要说呢!黎衍你这人真讨厌!怎么那么烦人啊?”张有鑫嘟囔着,“我最烦你的一点就是不爱坐轮椅了,老他妈站着,站你妹啊!轮椅有什么不好的?你喜欢我这架轮椅吗?我送给你吧……定制的,咱俩身材差不多,我站起来也能过1米8呢!真的,你别嫌弃,我的确在上面尿过裤子,你换个坐垫就行,过几天来拿吧,我不要了……”
他语无伦次,黎衍已经不想和他废话了,声音极为冷硬:“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挂了。”
“衍哥你也嫌我烦了?”张有鑫像是突然清醒了一点,语调平缓下来,“我就知道,我是招人烦,我爸妈烦我,柯玉烦我,还有小柔……呵呵呵……小柔不是烦我,小柔是恶心我……两年多了,她那么恶心我还要和我一起吃饭看电影,也真是难为她了……”
黎衍语气很不耐烦:“你知道自己招人烦,就特么少喝点酒!发什么酒疯呢?谁惹你了找谁算账去!老子自认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别到我这儿来刷存在感!你活得难,老子难道活得容易吗?!张有鑫我最后再说一遍,我要挂电话了,大晚上的没空陪你发疯!”
“……挂吧。”张有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衍哥,认识你很高兴,你和周俏……要好好的啊。”
黎衍一愣,张有鑫已经把电话挂了。
看着手机,黎衍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爬上轮椅去阳台抽烟。
“操。”想到三金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他心里不禁浮上一层怪怪的感觉。
之前的怒意渐渐平息,黎衍抽着烟,开始思索张有鑫说的每一句话。
——还有我什么事儿?
——以后没机会再说了。
——你喜欢我这架轮椅吗?我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衍哥,认识你很高兴,你和周俏……要好好的啊。
黎衍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瘆得慌。他赶紧摁灭烟蒂回房,拿起手机回拨电话,发现张有鑫关机了。
黎衍有点慌,第一反应是找柯玉,才发现自己没有柯玉的任何联系方式,他打微信语音电话给姜瑞鸣和郭哥,两人都没有柯玉的电话和微信。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黎衍对自己说,突然想起周俏,周俏说她买轮椅是咨询的柯玉,周俏可能有柯玉的微信!黎衍立刻给周俏发出语音申请,响了一会儿后,周俏接起来了。
“阿衍?”
“周俏你先别说话,听我说。”黎衍仔细地交代着,“你有柯玉的微信吗?”
周俏说:“有。”
黎衍的语气很镇静:“你现在联系她,打她电话,别发文字,告诉她三金有点不对劲,让她赶紧到三金家里去。我现在也赶过去,联系上她后,你把我手机号给她,让她直接给我打电话,听明白了吗?”
周俏没有多问,简单回答:“听明白了。”
“我要出门了。”黎衍的声音有些发抖,“周俏,别担心,我没事,我就是怕三金有事。”
周俏说:“你去吧,路上小心,今天钱塘下雨呢。”
“嗯,我会小心的。”黎衍说。
挂掉电话,黎衍快速地换衣服、穿假肢,坐着轮椅拿起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
小黄蜂冲出车库时,他才发现雨下得很大。
此时心急如焚,早已忘记腿上的刺痛,黎衍看着挡风玻璃外被雨水冲刷过的朦胧街景,感觉到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对方还是三金。
——不应该啊,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三金的心态向来比他好,受伤五年多,他又是上学,又是出游,还积极参加轮椅俱乐部的活动。他不缺钱,没有生活压力,长得帅气,穿着时尚,个性开朗,很受女生欢迎。他家庭幸福,独生子,爸爸妈妈从小把他当宝贝养,受伤后带他去看最好的医生,进行最先进的复健,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还有柯玉,柯玉一直都陪着他,就算三金不喜欢柯玉,这份友情也是千金难换的!
——所以,不应该啊!!
黎衍不知道张有鑫父母的联系方式,唯一能求助的只有柯玉,可是半路上周俏给他发消息,说柯玉一直没有接电话,给她发了文字也没回。
【小傻子】:阿衍,我会一直联系柯玉的,不停打不停打,你先过去,不要着急。
看到消息后,黎衍果断拨打110,民警听他说清事情原委后也觉得不对劲,立刻就出了警,最后和黎衍的小黄蜂在张有鑫住的那栋楼楼下碰了头。
“一单元901室,你们先上去!别管我,我下车比较麻烦。”黎衍指着单元门大叫。
中年民警没明白过来,黎衍大声说:“我是残疾人!你们先上去!”
两个民警立刻进了门。
暴雨如注,黎衍打开车门搬出轮椅,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轮椅很快被雨水淋得湿透,他也不管,组装好后把自己挪到轮椅上,锁上车门、转着轮椅进了单元门。
两个民警站在901室门口等待锁匠过来破门,看到黎衍坐着轮椅从电梯里出来,对他说敲了好久门,里面没动静。
“他肯定在里面。”黎衍浑身湿淋淋,说,“我刚看到他的车了,还在楼下停着,没有车他出不去,不能直接把门弄开吗?”
“这种门,弄不开的啊!”民警说,“我们喊了开锁的也喊了消防,锁匠开不了就让消防破门,再等一下,很快就来了。”
说着又开始不停敲门喊话。
黎衍给周俏发微信问消息,周俏说还是联系不上柯玉。
没多久,消防先到了,动静挺大,周围的邻居们都开门出来看。
黎衍急道:“破门吧!有什么经济损失我来承担,赶紧破门!我觉得我朋友真的很不对劲!”
民警和消防商量了一下就开始破门,几分钟后,“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弹开,所有人都一起往屋内看去。
“卧槽!真出事了!”第一个开口的是民警,语毕就冲了进去,黎衍起先因为坐着轮椅被挡在外围,听到这句话后心里一凉,等到民警和消防都进去后,他才真正看到屋里的景象。
一片狼藉。
张有鑫躺在地上。
轮椅翻倒在一边,他的两条腿奇怪地扭曲着,浅色裤子上裆/部湿了一片,黎衍看到他的脸,灰白色的脸,双眼紧闭,嘴边都是白沫,脑袋下面也有一滩不明液体。
酒瓶子、药盒子、水杯……都在地上。
黎衍浑身抖得厉害,差点没法转轮椅进屋,哆嗦着进去后,看到民警已经拨打120,消防员把张有鑫翻了个面,手指抠到他喉咙里想给他催吐。
但他深度昏迷,整个人瘫软着,嘴里只滴滴答答吐出一点液体,对于刺激已经没有反应。
房子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黎衍居然听到一阵手机拍照声,他回过头,一个大妈还没来得及收起手机。
“不许拍照!给我删掉!”黎衍红着眼睛手指向她,厉声喝道,“你删不删?!不删老子弄死你!”
大妈吓了一跳,旁边的人小声说:“删掉删掉,这种有什么好拍的,万一没了,多不吉利。”
大妈嘀嘀咕咕地把照片删掉了。
民警把张有鑫的手机开机,用他的手指解锁手机,找到他父亲的电话拨打过去。
黎衍看到地上的空药盒,是止疼片,他懂药,下雨天张有鑫会背疼,他不像黎衍那么会忍,疼了就吃药,所以家里一直都有药。
围观邻居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他耳朵里。
“哎呦,干吗想不开要在这里……啊,一定要救过来,要不然这房子不是变凶宅了?整个楼房价都要跌。”
“这个房子七月份才卖掉,这个人是八月份搬进来的,搬进来我就觉得怪怪的了,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坐个轮椅,平时也不上班。”
“这是他朋友啊?也不能走路啊?……啧啧啧,好年轻,长得还挺帅。”
“残疾人脑子多少会有点问题,想不开了也正常……”
“小点儿声,人家听得见的。”
“……120怎么还不来啊?要救回来呀,年纪还那么轻,可惜的呦。”
……
黎衍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时间让张有鑫被人发现。
但他心里还是很自责很自责,想到张有鑫的电话,想到自己还在电话里对着他不客气地说话,骂他发疯,招人烦,刷存在感……
黎衍无力极了,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弯下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淡去,变成一片“嗡嗡嗡”响在耳边,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从进来以后就一直在发抖,都不敢去看张有鑫。
张有鑫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年轻的脸庞了无生气,没人知道他能不能救回来,如果他救不回来,黎衍想,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120终于来了,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说:“呼吸有,脉搏有,赶紧送去医院洗胃!”医生带上空药盒和酒瓶,医护人员把张有鑫抬上担架就下了楼。
民警问黎衍:“你去医院吗?”
“去。”黎衍说,“最近的医院我知道,我自己会去。”
民警点头:“那我们先跟过去,你一会儿来了要给我们做个笔录,别担心,刚联系他爸了,他爸正往医院赶呢!”
邻居们散去了,破拆的房门虚掩上,黎衍看了一眼张有鑫翻倒的轮椅,过去把轮椅搬起扶正,坐电梯下了楼。
他冒着大雨来到小黄蜂边,救护车、警车和消防都离开了,只有小黄蜂孤零零地停在单元门外不远的空地上。
黎衍打开车门,把假肢放下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到自己身上,把羽绒服都浇瘪了。他撑着驾驶室的座椅想往车厢里挪时,一阵心悸,手臂忽然发了软,人一下子就往下栽。
他手臂死死扒住座椅,没摔到地上,想用双臂力量把自己撑起来,但是身子还在抖,原本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无比困难。黎衍坚持了一会儿,咬着牙给自己鼓劲,可是身下歪屈了的假肢已经没法再让他支撑,他绝望极了,低低地叫:“周俏……”
喉咙里已经透着呜咽声:“周俏……周俏……”
“我要摔跤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突然就想放弃,双臂一卸力,整个人就摔到了雨地里。
“周俏,我闯祸了……怎么办啊……”他撑着地艰难地将自己翻了个身,背脊靠在小黄蜂的车身上,两条假肢已经摔得松脱,隔着裤子在大腿根处显出明显的脱开形状。
黎衍又一次用双手捂住脸,在大雨中痛哭出声,雨水盖住了他的声音,也混合了他眼睛里汹涌而出的液体,他的肩膀抖得根本停不下来,一遍一遍地说:“周俏……我闯祸了……我害了三金……周俏……”
冬夜暴雨中,小区里几乎无人路过,黎衍抬头看天,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周围的高层住宅陌生又魔幻,一扇扇亮着的窗就像一只只眼睛在看着他。黎衍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又一次低下头去,喃喃自语:“周俏……是我害了三金……”
——
这一晚,周俏几乎什么都没干,就闷着头给柯玉拨语音电话。一直拨到半夜都没人接。
她给柯玉发了许多条文字信息,把黎衍的微信和手机号码都发过去,具体出了什么事周俏并不知情,不过她想,只要柯玉看到是和三金有关,她一定会去联系黎衍的。
凌晨4点多,周俏和衣在床上睡着了,睡前,她也给黎衍拨了语音电话,也发了文字消息,黎衍没接电话,倒是回了一条微信。
【黎衍】:我没事,别担心,不用再联系柯玉,这边联系到三金爸爸了,你早点睡吧,今晚辛苦了。
周俏原本想问三金怎么了,一想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大半夜的,那边有专业人士处理问题,三金的爸爸也联系上了,黎衍肯定已经很累,还是第二天再和他联系吧。
周俏并没能睡多久,早上6点多时,她被语音电话声吵醒,室友们还在睡,邓君叫了一声“搞什么呀”,周俏赶紧接起电话走到阳台。
“柯玉?”周俏长舒一口气,“你终于看到消息了?”
柯玉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我在医院,周俏,谢谢你。”
周俏很奇怪:“为什么要谢我啊?”
“我看到你的留言和那些未接电话了,三金……暂时没事了。”柯玉说,“帮我谢谢衍哥,如果不是他报了警,三金估计就……”
她再也说不下去,周俏听到一阵啜泣声,柯玉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三金的爸爸让衍哥今天不用来医院,我们在就行,衍哥差不多搞到天亮,刚走没多久,现在可能在睡觉,你一会儿关心关心他,我怕……他心里不好受,他是第一个看到三金出事的人。”
——三金真的出事了。
周俏心里一阵狂跳,阿衍是第一个察觉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报的警,他还赶去三金家里……
阿衍没事吧?
周俏感到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结束和柯玉的电话,她也不管黎衍是不是在睡觉,直接拨去语音电话。
黎衍没接。
拨了好几个,都没接。
周俏立刻给宋晋阳打电话,宋晋阳还在睡觉,一听周俏说完整件事,他就说:“我现在去他那儿,到了我和你说。”
接下来就是等待。
一个小时后,周俏接到宋晋阳的电话。
“我暂时……没发现问题。”宋晋阳说,“敲了好久的门才开,说自己在睡觉,刚回来没多久。我稍微和他聊了几句,他说困死了,要我走,还说自己今天会休个年假,实在没力气去上班。”
周俏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晋阳哥哥。”
“不客气。他那个朋友……什么情况啊?”宋晋阳问。
“我也不太清楚。”周俏说,“不过我听说已经没事了。”
宋晋阳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那人没事,黎衍就不会有事,咱们要相信他。一会儿我下班了再过来看看他,给他弄点吃的,你放心吧。”
一直到下午,无论周俏给黎衍发微信还是拨电话,他都没反应。
周俏直觉他并没有在睡觉。
下午3点时,他回了一条文字。
【黎衍】:我没事,好困,今天不视频了,想安静一下,你别担心。
周俏:“……”
她坐在卫生间隔间的马桶盖上想了好久,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
周俏找到自己的主管,说想要请三天假,回一趟国。
外籍主管惊讶极了:“cherie,现在不是休假的时候。”
周俏用英语说:“我知道,不过我先生应该碰到了一些困难,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现在一定处在一个很艰难的时刻。他平时需要依靠轮椅代步,这么说不是想让您觉得他可怜,而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非常担心他,他碰到的可能会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我不能去到他身边,我担心会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所以,请您批准我的休假可以吗?谢谢。”
主管最终答应了周俏的休假申请,问她:“cherie,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周俏说:“我查一下机票,如果今晚有飞机,今晚就走。”
她买到了当晚红眼航班的机票,落地钱塘时将是半夜两、三点。
周俏带上证件、背着一个双肩包就离开了酒店,去机场的路上给宋晋阳发微信,让他去见黎衍时好好观察一下他的状态。
晚上7点多,周俏在机场里接到宋晋阳的电话。
“绝了,这次连门都没让我进。”宋晋阳说,“我给他打包了吃的,他拿进去了,直接让我走。我真就看了他没几眼,头发乱蓬蓬的,像是睡了一整天。”
周俏说:“行吧,谢谢你晋阳哥哥,我现在在机场,大概半夜到钱塘。我有家里钥匙,明天不用麻烦你过去了,我会陪着他的。”
“什么?”宋晋阳反应不过来,“你要回来?现在?”
“对。”周俏说,“晋阳哥哥你先回家吧,他暂时不会有事的,我到了我会陪着他,放心吧,我了解他。”
登上飞机后,周俏透过舷窗看向窗外。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小题大做。三金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对她来说都还是个疑问。但她明确地知道,是黎衍第一个察觉三金出事,那么就意味着,三金出事前的最后一个联系人很有可能就是黎衍。
这件事可大可小。
如果黎衍愿意接她电话,好好地把事情经过告诉她,那也就算了,问题在于他回避语音通话,只是一味地让她不要担心。
没有这么简单的,周俏明白,与其在这边心乱如麻,不如直接去他身边吧,有些事儿不做会后悔,后悔了就来不及了。
——
黎衍整个人都躲在被子里。
几乎二十四个小时了,除了上厕所和喝水,他就没出来过。
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宋晋阳打包来的食物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
他知道自己情绪垮了,就不想动,什么都不愿想,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心里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可就是不想做。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情绪问题出现得来势汹汹,他都是靠时间、靠自己慢慢去调节。
三金暂时没事了,可三金的事只是一道阀门,久远的痛苦记忆一股脑儿地又涌了上来。
车祸发生的一瞬间他还清醒着,当时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只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从撕裂了的身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还有在医院里的记忆,复健时的记忆,别人恶意的话语,路人惊异的眼神,人力资源总监在几百人大会上的发言,摔跤时的狼狈不堪,走路时的怪模怪样,丑陋的残肢,剩下几乎半截的身体……
三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黎衍也曾经想过的,想过好多好多次,呆呆地望着601的阳台,心中会涌起一股股的冲动……
——想周俏。
他死死地揪着被子。
唯一想见的人就是周俏。
唯一见不到的人也是周俏。
周俏不在钱塘,周俏不在国内,黎衍不想和她视频,不想只通过冰冷的手机听到她的声音,不想看到小小屏幕上周俏的脸,他觉得自己当场就会崩溃。
——周俏,周俏,周俏。
窗外依旧在下雨,黑暗中,雨声分外清晰。
黎衍麻木地侧卧着,一只手揪着被子,另一只手抚在一边残肢上。突然,雨声中似乎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黎衍竖起耳朵,有人进来了?有人在放东西?脚步声?
——是谁?宋晋阳吗?
他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整床被子裹在身上,背脊深深弓起。
有人走进房间,脚步轻轻的,最终停在床边。
那人在他身边坐下,他能感受到床垫一陷。
是真的,不是幻觉。
一只手隔着被子抚在他的背上,黎衍的心脏已经停跳了,大气都不敢出,他听到一个声音,柔柔地叫他:“阿衍,阿衍,是我,我回来了。”